馬拓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小學班主任過生日,我們班所有的同學給她組織了一個隆重的生日派對。我們班當時有四十多個學生,都是十歲左右的年紀。在班主任生日那天,四十余人無論家遠家近、男生女生,都坐在教室里等到天黑,然后由班長把在樓上批作業(yè)的班主任“騙”下來,集體奉上集資購買的生日蛋糕。點蠟燭、唱生日歌,歡叫著把手中的奶油抹到班主任的臉上。
很浪漫是不是?重點卻不在這兒。重點是,我覺得此事非常不可思議,甚至有些吊詭,再甚至,我覺得它只是我單純的幻想,也許它壓根就沒有發(fā)生過。要知道我們那個班級其實非常崩壞,烏煙瘴氣,如同一盤散沙,各種小團體間充滿著歧視與壁壘。班上幾乎每個人都有直中要害的綽號,都有被人津津樂道的黑歷史。就連我們那位班主任,也被絕大多數(shù)同學厭惡:有人嘲笑她丑,有人抱怨她嚴,有人希望她趕緊被調(diào)走,有人盼望她天天被氣哭。就連她穿一條綠色的裙褲,都馬上會有人編出順口溜揶揄她??晌胰缃窬谷贿€記得班里所有同學集體為她過生日,這是不是很魔幻?我不禁細思起來,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又是誰,具有如此大的動員能力,在二十年前那個通訊和信息化匱乏的年代,搞定了四十余個“小壞蛋”,讓他們摒棄前嫌放下“身段”,做成了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
想來想去,我沒有思路。但我想起了更多諸如此類非常離奇的事情。
小學時班上有一名男生跟我關系似乎很不好,我們打過架,冷過戰(zhàn),以至于畢業(yè)之后就斷了聯(lián)系。但我依稀記得,在他有一次玩彈珠槍造成眼睛受傷之后,我竟然去他家探望過他。我記得那是一天午后,我從家里拿了三五個小圓梨,放在一個皺皺巴巴的塑料袋里。我把小圓梨小心翼翼地藏在桌洞里,等到放學后約上另一個住在附近的同學,倒了兩路公交車,像遵循著什么秘密部署一樣去他家里看他。我記得在他家里,他眼皮上貼著紗布,卻還堅持給我們沏茶倒水。他的面龐陷在夕照刺眼的光團里,露著真摯而親近的笑。但在我宏觀的回憶中,我倆的關系其實是非常糟糕的,所以我覺得這段插曲非常迷幻。
接下來還有很多類似的古怪往事。比如明明記得自己很討厭(或者被討厭)一個女生,卻和她一起劃過船;明明憎惡某一位老師,卻在學期末她宣布離開時失聲痛哭;明明和校門口某一個小攤販吵過架,卻搭過他的便車回家……
想來想去,我覺得自己的少年時代變得有意思起來。很多往事如果不去深究,那么曾經(jīng)的你自己,就慢慢地走丟了。思來想去,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那個時候的我,一定和現(xiàn)在不同。
之所以我覺得那些回憶不可思議,是因為現(xiàn)在我無法做到和關系不好的人暢所欲言談笑風生,無法為一個平日里抵觸的人離開而痛哭,無法坦然接受和自己發(fā)生齟齬的人的饋贈……現(xiàn)在的我,無法做到扭臉就忘,無法做到隨時放下,不可能再制造少年時代的那種跳脫的回憶了。
所以說,少年時代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那時候的我們心智未開,因而也從不會把一段關系蓋棺定論,上升到什么層面。我討厭你疏遠你的理由和我親近你熱愛的理由一樣簡單,絕不會摻雜什么令人焦慮迷惑的現(xiàn)實主義。我們風一陣雨一陣,熱乎的時候勾肩搭背,鬧僵了就勢如水火。哪怕最后真的分道揚鑣,也不會留有什么實際的憎恨。甚至再想想那些一起度過的好日子,反過來還能感到無限回味的驚喜。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本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