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恒
(九江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江西九江,332005)
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掌”主要有名詞和動詞兩種詞性;而方言中“掌”除了用作名詞和動詞外,還可見用作介詞的情況。例如河北話“掌門關上把門關上”中的“掌”就是一個表達“處置”義的介詞[1]。其實,河南方言中另有一個普遍使用的介詞“掌”[2],而且這種意義的“掌”是目前許多大型語文工具書(包括《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等辭書)所未收錄的。本文擬討論的就是河南上蔡方言的介詞“掌”,重點討論介詞“掌”的句法、語義特點及其語法化問題。
馬貝加認為所有的單音介詞都脫胎于動詞[3]。何洪峰、崔云忠則認為并非所有單音介詞都源于動詞,如“道”“諸”等[4]。我們贊同何洪峰、崔云忠的觀點,認為漢語的單音節(jié)介詞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動詞語法化來的。這些原生介詞因為處于“實義項>語法詞”的語法化斜坡的起始環(huán)節(jié),所以總會保留著動詞的一些句法和語義特點,介詞“掌”當然也不例外。介詞“掌”究竟具有怎樣的句法和語義特點呢?
從使用情況來看,介詞“掌”的句法功能比較單一。跟其他介詞一樣,上蔡方言的介詞“掌”也不能單獨充當句子成分,它唯一的用法就是在名詞性成分(包括名詞、代詞和名詞短語)之前,與該名詞性成分(記作NP)組合成“掌+NP”的介詞結構以充當狀語。介詞結構“掌+NP”充當狀語時,又以出現(xiàn)在中心語之前最為常見,例如:
(1)碰見啥事兒多掌腦子想想遇到什么事情多動腦筋想一想。
(2)這貨傲哩很,他從來不待掌正眼兒看人哩這家伙狂傲得很,他從來都不拿正眼看別人。
以上二例中,介詞“掌”分別先和其后的“腦子”和“正眼兒”組合成介詞結構,然后再分別充當了謂語“想想”和“看人”的狀語。
盡管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出現(xiàn)在中心語之前,但介詞結構“掌+NP”充當狀語時后置于中心語的情況也并非絕無僅有,例如:
(3)吃飯掌大碗,干活沒一點吃飯時用大碗,干活時什么都不行。
——才不是哩!我一般是吃飯掌左手,寫字、干活掌右手才不是呢!我一般情況下是用左手吃飯,用右手寫字、干活。
以上二例中,“掌大碗”“掌左手”“掌右手”都是充當狀語的介詞結構,不過例(3)的“掌大碗”應該是說話人為了押韻而做出的語序調(diào)整,例(4)的“掌+NP”明顯是說話人為了強調(diào)自己并不是左撇子而將“吃飯”和“寫字、干活”作為對比焦點加以凸顯的句法格式。顯然,介詞結構“掌+NP”充當狀語時被后置實際上是受到語用因素的影響而對句法結構進行調(diào)整的結果。
在話語交際過程中,“掌+NP”有時前后并沒有出現(xiàn)動詞性成分,這時的“掌+NP”很有點像句子的謂語,但其實不然,它本質(zhì)上依然是狀語而不是謂語,例如:
(5)——你可別[pai54]掌手端啊你可不要用手端??!
——不掌手不用手?不掌手掌啥不用手用什么?
——掌啥棍吶,掌手斗中用什么棍啊,用手就可以。
(7)掌倆手用兩只手!
例(5)的介詞結構“掌手”“掌啥”顯然都是承上句“掌手端”而省略了動詞“端”的省略語;例(6)的“掌啥棍”和“掌手”也都是承上句“掌個棍打打”而省略了動詞“打”的省略語;例(7)是特定語境下說話人吩咐聽話人用兩只手完成正在或?qū)⒁瓿傻膭幼鲿r所說的話,依據(jù)語境可知后面省略了一個跟手有關的動作動詞(如端、拉、托等)??梢?,這類“掌+NP”只是出現(xiàn)在省略句中的狀語而已,它的句法地位并沒有發(fā)生變化。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介詞“掌”不能懸空,但有的情況下介詞“掌”卻可以不用,例如:
(9)倆手端用兩只手端著!
上例的“紙”和“倆手”之前都可以加上介詞“掌”或“用”。添加介詞“掌”或“用”之后,不僅句子的意思沒有變化,就連“紙”和“倆手”的語義角色也沒有發(fā)生變化。
介詞的意義是一種句法義,來自介詞結構的句法語義關系[5]。介詞的語義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第一個層面是介詞本身的語義,第二個層面是介詞所介引對象的語義。從介詞本身的語義來看,“掌”是一個“使用”義介詞;從介引對象的語義來分析,“掌”又是一個多義介詞,首先它可以介引工具,例如:
(10)再胡連子跑我掌繩拴住你再到處亂跑我就用繩子拴住你!
上例中“掌繩”就是用繩子、“掌尺子”就是用尺子的意思。很明顯,“掌”具有“使用”的意義,“繩”和“尺子”分別是動詞拴和量的典型工具。其實,上例(1)的“腦子”、例(2)的“正眼兒”也都是動詞所憑借的工具,只是這些詞語的工具性特征在句中沒有此處的“繩”和“尺子”典型而已,我們可以把它們看作一種廣義的工具。
其次,介詞“掌”還可以介引材料,例如:
(12)你看這個樹墩子多好,我想掌它做個菜板子你看這個樹墩子多好,我想用它做個切菜板兒。
(13)這玩意兒掌啥做哩吔能么結實這東西是用什么做的呀,怎么這么結實?
以上二例的“它”和“啥”都是代詞。依據(jù)語境,例(12)的“它”回指名詞性成分“樹墩子”,是說話人想要用來做菜板子的材料;例(13)的“啥”是疑問代詞,依據(jù)語境可以推測出“啥”指代的是被加工成“這玩意兒”的材料。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介詞“掌”在語義上具有鮮明的[+使用]特征,處于狀語中的介詞“掌”是一個句法管控成分,它在句中所管轄的成分就是充當介詞賓語的NP,而這一NP又具有明顯的工具或材料特征。所以從語義層面看,介詞結構“掌+NP”本質(zhì)上又是一個“[使用+工具/材料]”的語義結構。
上文已經(jīng)提到,漢語的單音節(jié)介詞絕大多數(shù)都是由動詞語法化而來的。這種有關介詞來源的觀點已經(jīng)成為學界的共識,是不存在問題的。依據(jù)這種觀點,上蔡方言的依憑介詞“掌”也應該是動詞“掌”語法化的結果。那么問題是,依憑介詞“掌”語法化的機制是什么?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了介詞“掌”的語法化?這些問題似乎是無法回避的。下面就來分析依憑介詞“掌”語法化的誘因和機制。
依憑介詞“掌”是一個原生介詞,它的源動詞是具有“握持”義的動詞“掌”。
“掌”本來是一個名詞?!墩f文·手部》:“掌,手中也。從手,尚聲?!蓖躞蕖墩f文句讀》注引毛晃《增修互注禮部韻略》云:“掌,手心也。”大約元明時期,“掌”引申出了“握持”的新義,例如:
(14)急急看處,前門開了,即忙掌燈尋鎖,把門兒依然鎖上。(《西游記》第七十一回)
(15)風定,卻見一個官騎著匹馬,后邊掌著黑扇過來,正是李侍講拜客在那廂時。(《型世言》第十二回)
現(xiàn)代漢語中,“握持”義的動詞“掌”依然在使用,例如:
(16)另一個年紀小的親兵立刻替他掌著蠟燭。(姚雪垠《李自成》)
(17)曹振德掌著犁,牲口馴服地穩(wěn)步走著。(馮德英《迎春花》)
但是,“握持”義動詞“掌”充當謂語時通常是不自由的;或者需要帶上動態(tài)助詞“著”或“了”;或者出現(xiàn)在省略部分內(nèi)容的對話語境;或者后面帶有補語;或者出現(xiàn)在“分配”義的并列復句中(如“我掌犁子,你撒化肥”)。
張旺熹指出,人類作為這個世界最高級的行為主體,總是處于探索世界、創(chuàng)造世界的過程當中,其所發(fā)出的行為動作,尤其是最主要的行為工具——“手”所發(fā)出的各種動作(定義為操作動詞),本身一般都是非終結性的,它們總是以各種不同層次的目的為出發(fā)點的[6]。和動詞“將”“把”“拿”一樣,“握持”義動詞“掌”也是人體手部發(fā)出的動作,它也同樣屬于操作動詞。由于操作動詞“掌”具有較強的非終結性特征,它不能表達一個完整的動態(tài)事件,所以在動態(tài)事件句中,人們就會經(jīng)常把它和別的成分組合起來,從而構造出一個語義完整的“[掌+NP]+VP(目的)”連動結構以充當句子的謂語,如上例(14)(15)。
因此我們說,非終結性特征正是“握持”義動詞“掌”語法化為介詞——具體說是工具介詞的誘因。
“握持”義動詞“掌”的非終結性特征使得該動詞具備了語法化的語義基礎,為介詞“掌”的語法化提供了前提條件,但卻無法左右它語法化為介詞的結果?!拔粘帧绷x動詞“掌”最終語法化為依憑介詞“掌”的結果并不取決于動詞“掌”的非終結性特征,而是取決于重要的語法化機制——重新分析與類推。
重新分析是改變一個句法結構內(nèi)在關系的機制,句法內(nèi)在關系的改變涉及結構成分、結構層次、成分的詞性、成分之間的語法關系、結構的整體特性[7]。當然,重新分析是有條件基礎的,它需要一定的句法環(huán)境。漢語歷史發(fā)展的事實證明,介詞的衍生與連動結構密切相關,連動結構是介詞衍生的重要條件。非終結動詞在語義完形力量的推動下,自然走向連動結構或兼語結構的句法框架[8]。“握持”義動詞“掌”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掌+NP]+VP”的語法格式中,而“[掌+NP]+VP”格式正是一個典型的連動結構,因此我們說,是“[掌+NP]+VP”結構為工具介詞“掌”的語法化提供了必要的句法環(huán)境,例如:
(19)記住掌棍攪攪啊記得用棍子攪一攪啊。
上例(18)的“簸箕”是動詞“簸”的工具,例(19)的“棍”是動詞“攪”的工具,句中的“掌”都保留了較強的“握持”義,“掌”的動詞性也比較明顯。不過,一個句子中一旦同時出現(xiàn)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動詞短語,語言系統(tǒng)構造的主從關系原則就會迫使非終結動詞短語語義降級,從而處于較低的層次[9]。按照這種觀點,上例的“掌個簸箕簸簸”和“掌棍攪攪”都可以有兩種分析:一是具有時間關系的連動結構,二是具有“工具·動作”關系的偏正結構??梢?,這種情況下的“掌”語法化的程度并不高。
但是,當“掌”所管轄的NP是一個無法用手控制的名詞性成分時,“掌”的“握持”義就進一步弱化了,代之而起的是抽象的“使用”義,例如:
(20)又生氣來!快掌好聽話哄哄她她又生氣了,趕緊用好聽的話哄一哄!
(21)先掌2乘個5,最后再乘個7你先用2乘以5,最后再乘以7。
(22)你掌我這個方子試試你用我這個藥方試一試。
以上三例中,“掌”顯然都已經(jīng)失去了“握持”的動詞意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已經(jīng)泛化的“使用”義,“掌好話”“掌2”和“掌我這個方子”均降級得比較徹底,只能經(jīng)過重新分析,把它們認定為“哄”“乘”和“試試”的憑事成分,與之相應,“掌”也就語法化為一個地道的工具介詞了。
這樣,原本具有連動關系的“[掌+NP]+VP”結構便被重新分析成“[[掌+NP]+VP]”式偏正結構,“掌”的詞性也由原來的“握持”義動詞語法化為“使用”義的介詞了。正如石毓智(1995)所言:“與動作行為特征密切相關的動詞,由于經(jīng)常用作次要動詞,最后演變成了介詞?!盵10]
工具介詞“掌”出現(xiàn)以后,在語法格式的類推作用下,表達“材料”的名詞性成分也可以進入“[掌+NP]+VP”結構中了。這樣,介詞“掌”的介引對象就得到了進一步擴展,也可以用于介引材料了。但不管是工具還是材料,“掌+NP”在“[掌+NP]+VP”結構中的語義角色都是憑事,這是沒有問題的,所以我們把這種“掌”統(tǒng)稱為依憑介詞。
“握持”義動詞“掌”的非終結性特征使得它經(jīng)常以次要動詞的身份出現(xiàn)在連動結構“[掌+NP]+VP”中?!癧掌+NP]+VP”的語法格式為“掌”的語法化提供了重要的句法環(huán)境。重新分析的結果改變了“[掌+NP]+VP”的結構關系,使得原本具有時間先后順序的連動結構變成了具有“憑借+動作”關系的偏正結構,并最終導致了依憑介詞“掌”的語法化。
但是,介詞不可能從動詞中干凈利落地分化出來,它們之間的關系永遠是糾纏不清的[11]。所以,有些句子中的“掌”究竟是動詞還是介詞,并不是涇渭分明的。《漢語方言大詞典》在收錄中原官話動詞“掌”時曾列舉了動詞“拿”的一個義項:“河南洛陽[t?a53]~毛筆寫字。”[12]其實,類似這樣的“掌”在上蔡方言中有很多,如“掌手摸摸”“掌鉗子夾住”“掌鏟子鏟”“掌紙包上”等。這是因為從“握持”義動詞“掌”到介詞“掌”是一個變化的連續(xù)統(tǒng),具體情況如下表。
依憑介詞“掌”語法化過程表
上表顯示,處在連續(xù)統(tǒng)兩端的掌1和掌3分別是“握持”義動詞和“依憑”義介詞,處在中間的掌2是一個語法化程度不很高的詞語,它兼有“握持”義動詞“掌”和“依憑”義介詞“掌”的意義和特點。顯然,“掌”的“握持”義越強,它的動詞性就越強;“掌”的“使用”義越強,它的介詞性就越強;當“掌”的“握持”義和“使用”義基本均衡時,“掌”便出現(xiàn)了語法化過程中的中間狀態(tài),比如下面例子:
(23)你可掌好車把啊你可要把握好車把?。?/p>
(24)你掌打火機給我照些子你用打火機給我照一下。
(25)你掌加法算,我掌乘法算,看誰快你用加法計算,我用乘法計算,看誰算出來得快。
例(23)的“掌”是一個典型的“握持”義動詞,例(25)的“掌”是一個典型的“使用”義介詞,而例(24)的“掌”則處于動詞、介詞兩可的狀態(tài)。這三個例子很好地證明了“掌”的語法化過程。
注釋:
[1] 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6056頁。
[2] 據(jù)筆者了解,這種介詞“掌”在信蚌片的信陽、漯項片的駐馬店、周口等市及下轄縣、市、鄉(xiāng)村都有使用。
[3] 馬貝加:《近代漢語介詞》,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0~11頁。
[4] 何洪峰、崔云忠:《漢語次生介詞》,《語言研究》2014年第4期,第37~38頁。
[5] 何洪峰、張文穎:《漢語依憑介詞的語義范疇》,《長江學術》2015年第1期,第112頁。
[6] 張旺熹:《漢語句法的認知結構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02頁。
[7] Harris,Alice C and Lyle Campbell.HistoricalSyntaxinCross-linguisticPerspectiv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61.
[8] 張旺熹:《漢語句法的認知結構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10頁。
[9] 張旺熹:《漢語介詞衍生的語義機制》,《漢語學習》2004年第1期,第1頁。
[10] 石毓智:《時間的一維性對介詞衍生的影響》,《中國語文》1995年第1期,第8頁。
[11] 石毓智:《時間的一維性對介詞衍生的影響》,《中國語文》1995年第1期,第8頁。
[12] 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60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