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鵬
在中國文學史上,嶺南地區(qū)長期以來都較少受人關注。實際上,自唐代張九齡之后,嶺南詩壇代不乏人。元末明初南園五先生之后,嶺南詩派已經引起了研究者的重視。明代萬歷年間浙江學者胡應麟說:“國初吳詩派窻高季迪,越詩派窻劉伯溫,閩詩派窻林子羽,嶺南詩派窻于孫?仲衍,江右詩派窻于劉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據(jù)一方,先驅昭代?!雹伲鳎┖鷳耄骸对娝捓m(xù)編》卷1,少室山房刻本。至明末清初,嶺南詩壇更是異軍突起,走上了巔峰。胡氏所謂的“嶺南詩派”,作為一個地域詩派的名稱逐漸得到了學界的認可。
胡應麟所謂“嶺南詩派”是就地域進行的區(qū)分,泛指嶺南(此特指廣東,下文依習慣亦稱嶺南)地區(qū)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群體。盡管胡氏并非是從風格學的意義上進行命名,但“嶺南詩派”既然作為一個地域性詩派為學界所認可,它一定會有著不同于其他詩派的特征?!皫X南詩派”整體上到底有著怎樣的風格特征呢?因為所謂的“嶺南詩派”是泛指廣東地區(qū)的詩人群體,所以這里論述“嶺南詩派”的風格,實際上也就是對嶺南詩壇、嶺南詩歌整體風貌的論述。
明末清初嶺南詩人輩出,產生了一批在全國有較大影響的詩人。明末清初嶺南詩派以其突出的成就和獨特的詩風備受關注。清代中期著名詩人洪亮吉云:“尚得昔賢雄直氣,嶺南猶似勝江南?!雹伲ㄇ澹┖榱良骸兜乐袩o事偶作論詩截句二十首》其五,見劉德權點?!逗榱良?,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244頁。清末詩人沈汝瑾《國初嶺南江左各有三家詩選閱畢書后》云:“鼎足相詩筆墨酣,共稱詩佛不同龕。珠光劍氣英雄淚,江左應慚配嶺南?!鼻迥W者程秉釗《國朝名人集題詞》云:“浩瀚雄奇眾妙該,遺民誰似嶺南才?”陸鎣《問花樓詩話》卷三云:“國朝談詩者,風格遒上推嶺南,采藻新麗推江左?!雹冢ㄇ澹╆戞v:《問花樓詩話》卷3,見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12頁。陸鎣之“遒上”、程秉釗之“雄奇”與所謂“雄直”之意相距不遠。近代人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云:“雄直二字,嶺南派詩人當之無愧也。”③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見《汪辟疆說近代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0頁。由此看來,嶺南詩壇不同于其他地區(qū)的“雄直”詩風基本上得到了普遍的認可。現(xiàn)代學者陳永正、呂永光、郭培忠、劉斯奮、楊權、左鵬軍等先生以及吾師吳承學先生也有類似的看法。溫柔敦厚、雅正和平是中國的傳統(tǒng)詩教?!皩捜嵋越?,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敝祆渥⒃唬骸澳戏斤L氣柔弱,故以含忍之力勝人為強,君子之道也?!薄氨狈斤L氣剛勁,故以果敢之力勝人為強,強者之事也?!雹埽ㄋ危┲祆洹端臅ⅰぶ杏埂返谑?,見《四部備要》經部。遠在南部邊裔的嶺南詩壇卻形成了“雄直”的詩風,顯然與人們的常識相左,事實是否如此?其背后又有著什么樣的原因呢?
漢代和帝時,嶺南人楊孚作《南裔異物贊》,可以說是最早的嶺南詩歌。屈大均云“亦詩之流也。然則廣東之詩,其始于孚乎?”⑤(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312頁。大多數(shù)嶺南詩人,包括屈大均,仍然普遍把唐代的張九齡看作是嶺南詩歌的真正開端:“吾粵詩始曲江,以正始元音,先開風氣”⑥(清)屈大均:《廣東文選自序》附凡例之六,見屈大均《翁山文外》卷2,康熙刻本。。張九齡是嶺南地區(qū)公認的文學宗主。他的出現(xiàn)為嶺南文學樹立了一個良好的形象和開端。
張九齡之后的一個時期嶺南文學比較沉寂。北宋時期,余靖(1000—1064)又為嶺南文學增添了光彩的一筆。其詩“清勁幽峭、質樸疏朗,一洗西昆鉛華,與張九齡并稱嶺南二詩宗”⑦陳永正:《嶺南文學史》,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48頁。。他對嶺南文學的發(fā)展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南宋名臣崔與之(1158—1239)少卓犖有奇節(jié)。他力圖扭轉南宋政局的頹勢,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其詩抒發(fā)政治理想,沉郁深摯、蒼勁激昂。梁善長《廣東詩粹》評曰:“七言古體,宋崔菊坡(與之)高華壯亮,猶有唐人遺音?!雹啵ㄇ澹┝荷崎L:《廣東詩粹·例言》,乾隆十二年達朝堂刻本。李昴英(1201—1257)生于官宦之家,深受崔與之器重。他多次彈劾權臣,“直聲動天下”。宋理宗云:“李昴英,南人,無黨,中外頗畏憚之。”其詩剛直激昂、奇崛遒健。其門人李春叟在《重刻李忠簡公文溪集序》中評曰:“剛方正大之氣,蟠郁胸次。泄而為文,光芒自不可掩”。崔與之、李昴英生逢末世,其詩同屬“雄直”一路,而又各具特色。宋代的余靖、崔與之和李昴英的詩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對自張九齡開始的嶺南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同時也對后來者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嶺南詩派常常于狂瀾既倒的末世表現(xiàn)得最為慷慨悲壯。南宋末年,嶺南為抗元的最后據(jù)點。宋朝行將覆亡之際,在嶺南涌現(xiàn)出一批慷慨抒情的詩人。趙必王象(1245-1294)為宋太宗十世孫,因祖父任粵鹽官,落籍東莞。宋末曾參與粵中軍事。國變后,每望?山,伏地大哭,設文天祥畫像于堂朝夕泣拜。晚年與陳庚、陳紀、黎獻、李春叟等故宋遺民交游?!八瓮鲭[居終身,故其發(fā)為詩歌,多憤懣激烈、黍離麥秀之致。詩見言外。”①(明)胡氵靚:《覆瓿集敘》,見趙必王象《秋曉先生覆瓿集》卷首,新文豐出版公司《叢書集成續(xù)編》133-29 影印詩雪???。李春叟于宋末亦曾參與粵中軍務,其詩沉雄勁健,深摯悲壯。陳紀于宋亡之后與兄陳庚偕隱居家,與趙必王象、趙時清等遺民交游唱和。其詩借景抒懷,寄托亡國之痛,風格雄渾悲慨,沉郁蒼涼。這一時期在嶺南地區(qū)形成了一個為數(shù)頗眾的遺民詩人群體。亡國之痛、遺民之恨自是其詩所抒寫的重要主題。其詩雖時有哀嘆感傷,但難掩其沉痛蒼涼、慷慨悲壯的風格。這批詩人“形成獨特的風格,實開嶺南詩派之源?!雹陉愑勒骸稁X南文學史》,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48頁。這種風格的形成應該說與其人生選擇和不屈的心態(tài)有著密切的關系。他們對后世嶺南詩人的影響主要不是發(fā)生在藝術層面,而主要是在人格和精神上的感召。南宋末年嶺南這群遺民詩人,代表了這一時期嶺南詩派創(chuàng)作的主體,并對嶺南詩派乃至嶺南詩風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陳永正先生對嶺南文學有廣泛的研究,認為“嶺南詩歌‘雄直’之氣,在唐代已露端倪……余靖詩繼承了張九齡、邵謁的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幽峭傲兀、蒼勁樸老的風骨……崔與之和李昴英二家詩,健筆凌云,體現(xiàn)了嶺南詩歌‘雄直’的本色。宋末的愛國詩人區(qū)士衡、趙必王象、李春叟、陳紀等均遵循嶺南詩歌的傳統(tǒng)進行創(chuàng)作?!雹坳愑勒骸稁X南詩派略論》,《嶺南文史》1999年第3期。不能否認,這些詩人確有部分這樣的詩作,他們對之后嶺南詩人也有一定的影響,但在全國的影響,除張九齡之外還十分有限。而這詩風景成為嶺南詩派的主導風格并被普遍認可還有一段比較曲折漫長的過程。
胡應麟《詩藪》云:“張子壽(九齡)首創(chuàng)清淡之派,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儲光羲、常建、韋應物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風神者也?!雹埽鳎┖鷳耄骸对娝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35頁。胡應麟的這一說法為眾人所認可。陳永正先生在《嶺南文學史》中也說曲江詩“清淡蘊藉”,并引用胡氏“首創(chuàng)清淡之派”⑤陳永正:《嶺南文學史》,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44、46頁。的觀點,但同時又認為“嶺南詩歌‘雄直’之氣,在唐代已露端倪”。這里所謂的唐代,實際上指的就是張九齡時期。表面上看前后矛盾,如果仔細分析,卻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有相通之處,因為張九齡詩在清淡之中透露出雅正、勁秀,乃至兀傲之氣。這一特點與“雄直”當中的“直”有著內在的關聯(lián),而由“直”到“雄”不但跨度不大,而且“雄”也是“直”的一個自然指向。因此說嶺南詩派的“雄直”之氣于張九齡就已初露端倪,是有一定道理的。再者,一個有成就的詩人,其詩風往往也不是單一的。兩宋時期的余靖、崔與之、李昴英、區(qū)士衡、趙必王象、李春叟、陳紀等雖然各有其特點,但如陳永正先生所論,也數(shù)量不等地創(chuàng)作出部分這類作品,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出“雄直”之氣。
元末明初,詩人孫?、王佐、趙介、李德、黃哲結社于廣州南園抗風軒,稱“南園五先生”。孫?七古筆力雄健,意態(tài)橫肆;王佐詩作清圓流走,雄俊豐麗;李德煉氣歸神,靜穆淡遠;黃哲用筆清勁,頗有氣骨。五子之中孫?成就最高?!皩O?之詩,既有‘氣象雄渾’的一面,又有‘清圓流麗’的一面,直接繼承張九齡、邵謁的傳統(tǒng)。”“南園五子一反元詩的淺薄靡弱,上追三唐?!雹揸愑勒骸稁X南詩派略論》,《嶺南文史》1999年第3期。其流風余韻,在當?shù)赜绊懮踹h。丘?為詩“格律精嚴,不失矩度”(程克勤語);陳獻章為明代著名哲學家,其詩超妙沖淡,清新自然。明嘉靖時期,嶺南詩派再度活躍起來。朱彝尊說:“嶺表自‘南園五先生’后,風雅中墜,文裕力為起衰,如黎惟敬、梁公實輩,皆其弟子。嘉靖中‘南園后五先生’,二子與焉。蓋嶺南詩派,文裕實為領袖,不可泯也。”①(清)朱彝尊著,黃君坦校點:《靜志居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297頁。所謂“南園后五先生”一般是指黃佐門下的歐大任、梁有譽、黎民表、吳旦、李時行等數(shù)位詩人。黃佐為陳獻章門人,詩作風格雄直奇麗,壯浪恣肆,后人尊為“吾粵之昌黎”。歐大任氣韻沉雄,宏闊高華;黎民表感慨殊深,深秀莊嚴;李時行“棲蹤霞外”(文徵明語),“格高調逸”(檀萃語);吳旦婉曲有致,清新俊逸。梁有譽詩才秀出,“學詩于泰泉,又與鄉(xiāng)人結社……所得于師友者深,雖入王、李之林,習染未深。”②(清)朱彝尊著,黃君坦校點:《靜志居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388頁。區(qū)大相生當萬歷衰世,關注現(xiàn)實,擺脫復古思潮的影響,“力祛浮靡,還之風雅”。屈大均《廣東新語》云:“明三百年嶺南詩以海目為最?!蓖跏?也說:“粵東詩派,皆宗區(qū)海目(大相)”③(清)王士?:《漁洋詩話》,見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06頁。。
以上所述比較著名的嶺南詩人,不但各人有各人的風格和特色,單就詩人個體來說其作品也不是僅僅如上述之單一風格。要之,整體來看,嶺南詩壇在千年的發(fā)展過程中,比較偏于雄直一路,雄直一脈如草蛇灰線,雖時隱時顯,卻貫穿始終。時至明清鼎革前后,“雄直”詩風開始大盛,才真正成為嶺南詩歌的主導風格而被普遍關注,并在全國產生了重要影響。
明代末年政亂國危,嶺南詩壇涌現(xiàn)了一大批慷慨悲歌的詩人。這批詩人在嶺南文學兄上有很高的地位,其人生選擇和詩歌創(chuàng)作對之后的嶺南詩人產生了更為直接的影響。他們當中比較突出的有所謂的“嶺南前三家”:鄺露、黎遂球和陳邦彥。黎遂球(1602—1646)于甲申之變后,積極抗清,清順治三年丙戌(1646)任南明隆武政權兵部職方司主事,率兩廣水陸義師馳援江西贛州,與清兵苦戰(zhàn)三日,入城與督師閣部楊廷麟會師,合力拒守。城破,率師巷戰(zhàn),中箭而死。黎氏于詩歌創(chuàng)作較有成就。崇禎初年自北京落第南歸,行至揚州,參加江淮名士舉辦的“黃牡丹會”,即席賦詩十首,名列第一,被譽為“牡丹狀元”,詩名大噪。其后,與陳子壯等十一位詩人倡復南園等詩社,世稱“南園十二子”。其詩雄直痛快,高華俊爽。清人溫謙山謂之“粵中李白”。康熙十六年丁巳(1677)屈大均訪黎遂球之子延祖、彭祖于番禺板橋之?園,拜黎遂球像。延祖、彭祖兄弟二人于國亡之后隱居不仕。
明清鼎革之際,以陳邦彥、陳子壯、張家玉等為代表的嶺南士人,揭竿而起,一定程度地改寫了清軍征服嶺南的歷史。陳邦彥(1603—1647)“性剛正果毅,忼慨喜任事,識見通敏,穿穴古今?!雹埽ㄇ澹┤钤骸稄V東通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921頁。南明弘光初北上南京,上《中興政要書》三十二策,不為所用。隆武時為大學士蘇觀生所薦,授監(jiān)紀推官,未赴,旋中廣東鄉(xiāng)舉,晉兵部職方司主事,監(jiān)粵西“狼兵”入贛作戰(zhàn)。隆武政權傾覆后,返回嶺南,尋機而動,順治四年丁亥(1647)七月與陳子壯、張家玉等互為犄角,會攻廣州,以牽制清軍快速西追永歷皇帝。攻廣州失利,轉戰(zhàn)三水、高明、新會、香山,一月十余捷。復應駐守清遠的南明衛(wèi)指揮使白常燦之邀,合兵拒守。九月城破,陳邦彥巷戰(zhàn)被執(zhí),腰斬于廣州,全家被禍,唯長子陳恭尹逃匿得免。陳邦彥詩法杜甫,筆力老健,感慨深沉,在明清之際影響很大,其風格慷慨蒼涼,被稱譽為“粵中杜甫”⑤(清)溫汝能輯:《粵東詩?!?,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964頁。,著有《雪聲堂集》十卷。屈大均、薛始亨、程可則等皆出其門下,梁佩蘭也自稱私淑弟子。鄺露(1604—1650)狂傲不羈,出處行藏迥異世俗,因避禍出走廣西。后度桂嶺,入湖南,泛洞庭,出九江,至江浙,北上京師,復南行至安徽。沿途歷覽山川,廣交朋友,意欲共紓國難。清軍入關后,赴南京進光復之策,至九江,因南京陷落而折回。清順治三年丙戌(1646)清軍攻廣州,守城激戰(zhàn)中痛失長子。順治七年奉使還廣州,清軍再攻廣州,鄺露與城中諸將戮力守城十月余。城破,他整肅衣冠,懷抱古琴,環(huán)列古玩圖書于身旁,端坐就戮,年僅四十七歲。他在嶺南詩歌史上有著很高的地位,有“曠世未易之才”“曠代仙才”之譽,著有《嶠雅》二卷。其詩意境深窈,詞采華茂,悲勁蒼涼,被譽為“粵中屈原”①(清)溫汝能輯:《粵東詩海》,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978頁。。屈大均和陳恭尹在作品中多次詠及鄺露。
在這一過程中嶺南士人雖然遭到殘酷的鎮(zhèn)壓,但以屈大均和陳恭尹等為代表的清初嶺南士人,受其遺風鼓蕩,他們用行動、用詩歌仍然繼續(xù)著自己的反抗。屈大均詩云:“慷慨干戈里,文章任殺身。尊周存信史,討賊托詞人?!雹冢ㄇ澹┣缶骸遏┥讲萏酶袘选罚肚缶返?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286頁。這一時期屈大均、陳恭尹、陳子升等一大批志士、遺民毋庸贅述,即便是后來入仕清朝的詩人如梁佩蘭、程可則、方殿元等,其詩也頗具風力,有雄直之氣。梁佩蘭前期的作品詞鋒顯露,風格雄健,意概恢宏。程可則“其為詩取材于《選》,取法于唐”③冼國干等:《南??h志》卷12,見《廣州大典》第272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施閏章序其詩云:“騰踔奮偉,熊熊有光焰”④(清)施閏章:《海日堂集序》,見程可則:《海日堂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0頁。。沈德潛評曰:“湟溱詩俊偉騰踔,聲光熊熊?!雹荩ㄇ澹┥虻聺摚骸肚逶妱e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09頁。方殿元少時與屈大均等游,詩源古樂府,于競尚蘇、黃時獨操唐音。沈德潛云:“九谷(方殿元)雄長南粵……詩文集鴻麗渾厚,蒼然蔚然?!雹蓿ㄇ澹┥虻聺摚骸稓w愚文鈔》卷13,清乾隆刻本。顏鶴汀云:“九谷樂府寄托遙深,節(jié)韻蒼峭。”⑦轉引自(清)溫汝能纂輯,呂永光等整理《粵東詩?!罚瑥V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232頁?!捌錁犯?jié)韻尤蒼峭入古”⑧(清)凌揚藻編:《國朝嶺海詩鈔》卷2,清刻本。。再有此時嶺南的大批詩僧如函可、函昰、澹歸、阿字、成鷲等,他們的詩也頗具風骨。
嶺南詩派“雄直”一脈傳承千年,至明末清初因著嶺南地區(qū)特殊的時代背景得以光大,“雄直”于是真正成了嶺南詩派的主導詩風。
這一脈“雄直”詩風相傳千年,有其內在的原因。嶺南地域詩學的兩個核心是“曲江規(guī)矩”和“宗法漢魏”。無論曲江之詩,還是漢魏之詩都有內在的風骨。“曲江規(guī)矩”是指張九齡在融匯漢魏、楚辭和初盛唐基礎上形成的詩歌規(guī)范。曲江詩透露出的剛正不阿的骨鯁之氣,與漢魏的質直和風骨一脈相承。嶺南詩派的“雄直”詩風,一定意義上就與其詩學的這兩個核心有關。嶺南詩派“雄直”詩風的形成,除了自唐代張九齡以來的詩歌傳統(tǒng)之外,還有其他因素的影響,其中嶺南人強烈的遺民精神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
中國歷史上有明確記載的遺民當屬商周之際的伯夷、叔齊,而嶺南遺民群體的出現(xiàn)卻是發(fā)生在蒙元入主中國的宋末元初。遺民意識和遺民精神在嶺南的群體性生成,也應該發(fā)生于此時。左鵬軍教授《?山記憶與嶺南遺民精神》一文說:“這場慘烈的戰(zhàn)爭(?山戰(zhàn)役)導致了對于南宋王朝而言災難性的后果……遂使?山具有了昭示民族精神、反映歷史興亡的特殊的象征意義,成為宋代及其后綿延不絕的嶺南遺民精神的寄托與象征,成為嶺南歷代文化記憶中一個具有特殊政治內涵與歷史意味的標志,甚至是嶺南遺民精神、不屈意志的一個精神原點”。⑨左鵬軍:《嶺南文獻與文學考論》,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頁。屈大均《廣東語新》卷二《地語》專設“?門”一條:“?門在新會南,與湯瓶山對峙若天闕,故曰?門。自廣州視之,?門西而虎門東,西為西江之所出,東為東、北二江之所出,蓋天所以分三江之勢,而為南海之咽喉者也。宋末,陸丞相、張?zhí)狄詾樘祀U可據(jù),奉幼帝居之,連黃鵠、白鷂諸艦萬余,而沉鐵碇于江,時窮勢盡,卒致君臣同溺,從之者十余萬人,波濤之下,有神華在焉。”①(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31頁。清邵廷采《明遺民所知傳》指出:“兩漢而下,忠義之士至南宋之季盛矣……此則天運,非人力可及焉?!雹冢ㄇ澹┥弁⒉桑骸睹鬟z民所知傳》,見《思復堂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4頁。宋元之際,嶺南涌現(xiàn)了一批遺民詩人。清末民初陳伯陶輯錄南宋遺民,僅在東莞一邑即得二十七人,成《宋東莞遺民錄》一書。可以想象當時嶺南地區(qū)南宋遺民之多。遺民精神在當時一定程度地成了嶺南人的集體意識。在遺民精神的感召之下,此時出現(xiàn)了一些比較著名的遺民詩人如趙必王象、趙時清、陳庚、陳紀、黎獻、李春叟等。他們是當時嶺南地區(qū)有相當影響的詩人,代表了當時嶺南詩派的主體。其詩雖時有哀嘆感傷,但難掩其沉痛蒼涼、慷慨悲壯之氣。這一批詩人“形成獨特的風格,實開嶺南詩派之源?!雹坳愑勒骸稁X南文學史》,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48頁。這些詩人對嶺南遺民意識和遺民精神的群體性生成,應該說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明代中期著名的思想家?guī)X南人陳獻章表現(xiàn)出對南宋末年宋元大戰(zhàn)的發(fā)生地?山的濃厚興趣,并創(chuàng)作大量有關?山的詩作④見張大年選編:《?山詩選》,香港:香港廣角鏡出版社,1991年。。他與廣東右布政使劉大夏率先提議在?山于大忠祠近處建慈元廟(又名全節(jié)廟),并撰寫《慈元廟記》。記云:“弘治辛亥冬十月,今戶部侍郎、前廣東右布政使華容劉公大夏行部至邑,與予泛舟至?門,吊慈元故址,始議立祠于大忠之上?!薄八问也ミw,慈元殿創(chuàng)于崖山。宋亡之日,陸丞相負少帝赴水死矣。元師退,張?zhí)祻椭?山,遇慈元后,問帝所在,慟哭曰:‘吾忍死,萬里間關至此,正為趙氏一塊肉耳,今無望矣?!恫ǘ?,是可哀也。?山近有大忠廟,以祀文相國、陸丞相、張?zhí)?。”⑤(明)陳獻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0頁?!翱梢哉f,在此之前,還沒有任何一位詩人像陳獻章這樣如此周詳全面、如此滿懷深情地記載?山、歌詠?山。?山的思想內涵和精神象征由于陳獻章著意進行了‘?山詩史’書寫而變得空前深刻遼遠?!薄霸?山象征與嶺南遺民精神的形成過程中,明代江門的陳獻章起到了至為關鍵的作用。”⑥左鵬軍:《嶺南文獻與文學考論》,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4、11頁。
南園五先生之后,嶺南詩壇一度沉寂,至理學名家陳獻章才又重新振起。以理學名世的陳獻章創(chuàng)立了嶺南學派,亦稱“江門學派”。據(jù)張詡《白沙先生行狀》記載,其時四方學者致禮于門,“自朝至夕,與門人賓友講學論天下古今事?!雹撸鳎╆惈I章著,孫通海點校:《陳獻章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70頁?!白源嘶浭慷嘁岳韺W興起,肩摩屣接,彬彬乎有鄒魯之風?!雹啵ㄇ澹┣缶骸稄V東新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7頁。陳獻章提倡“自然為宗”和“自得之學”,學風開放,以疑為貴,獨立思考,對嶺南學術和嶺南詩界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與白沙先生一樣,其門下弟子,既修習理學,也不廢吟詠,因此,其弟子既有理學名家如湛若水,也有名傳后世的詩人如黃佐?!案嗜獓L撰《白沙詩教》以惠學者”⑨(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315頁。,南園五子之后,再次使嶺南詩壇為世所重的是南園后五子,而他們均出于黃佐門下。其中的李時行更同時師事黃佐和湛若水。在黃佐和南園后五子的影響之下,嶺南詩人結社吟詠,蔚然成風。這批詩人基本上都是白沙先生的弟子和再傳弟子,“白沙詩教”和他推崇的“?山精神”通過他們在嶺南得以廣泛傳揚。
左鵬軍教授《?山記憶與嶺南遺民精神》一文說:
沒有其他任何地域的詩人可以像嶺南詩人那樣如此直接、如此近距離地感受、體會甚至見證?山的廝殺吶喊、血雨腥風,品味與反思?山戰(zhàn)役之后的興亡成敗、王朝更替。因此,古今遺民思想中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的信仰、忠義精神、英雄氣概、烈士情懷等等,在嶺南詩人的?山書寫中得到了空前充分、空前深入的表現(xiàn)。從南宋末年開始,特別是到了明代前中期以后,隨著漢族統(tǒng)治的日益穩(wěn)固,漢族江山的逐漸恢復,?山與?山故事越來越深入地進入嶺南詩人及其他人士的心靈。在許多嶺南人的思想意識中,?山已經成為嶺南詩人的一種文化符號和精神象征,成為承載和傳達民族意識、烈士精神、不屈意志、故國情懷的一個重要的文化符號。在這種連續(xù)性的文化感知、思想反思和文學表現(xiàn)中,?山逐漸成為嶺南遺民文學的一個精神原點,?山象征直接促成了嶺南遺民精神的形成,并由此向其他地區(qū)、向后世傳布和延伸開來,產生了極期深遠的歷史影響。①左鵬軍:《嶺南文獻與文學考論》,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0-11頁。
毫無疑問,白沙先生所推崇的?山精神對嶺南人的遺民精神和其后的嶺南詩歌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巴ㄟ^詩文創(chuàng)作褒揚南宋英烈,推崇危難存節(jié)、反抗異族的崖山精神”“陳獻章的‘崖山情結’對后代嶺南文人影響深遠。”②李嬋娟:《清初嶺南遺民詩人集結的文化因素考察》,《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2月。
在?山象征意義的發(fā)掘與建構和嶺南遺民精神的發(fā)現(xiàn)與形成過程中,明末世亂之際出現(xiàn)的一批嶺南人士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從嶺南思想文化史的角度來看,這批杰出人士的出現(xiàn),不僅使?山書寫得到進一步豐富,使?山記憶和?山象征得到了更加充分的彰顯,而且將嶺南遺民精神與世變之際的政治選擇、人生命運空前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使這種文化精神獲得了具有理想追求色彩的實踐品格,也使嶺南文化精神中的英雄氣概、烈士情懷、報國激情得到了一次空前絕后的展示,將嶺南遺民精神提高到了一個全新的思想高度。③左鵬軍:《嶺南文獻與文學考論》,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6-17頁。
明清鼎革之際,嶺南士人的表現(xiàn)堪稱驚天地,泣鬼神。嶺南士人在這次陵谷位移之際的表現(xiàn),是宋末以來嶺南遺民精神和白沙先生刻意建構的“?山精神”在新的變局中的一次集體飆發(fā)。相對于宋末元初,這一次遺民群體更為龐大,更充分地彰顯了嶺南的遺民精神。
明末清初以陳邦彥、陳子壯和張家玉為代表的嶺南士人,發(fā)動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抗清軍事行動,不但一定程度地改寫了清軍征服中國的歷史,而且也極大地激發(fā)了嶺南士人不屈的精神。嶺南士人的遺民精神實際上就是這種不屈精神的體現(xiàn)和延續(xù)。入清之后,“不服清”一詞長期流行在嶺南某些地區(qū)??梢钥隙?,嶺南詩派的“雄直”詩風與嶺南人這種抗志不屈的遺民精神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因著嶺南遺民精神在鼎革之際的這次集體飆發(fā),“雄直”詩風也才真正成為嶺南詩派的主導的詩風,并在全國產生重要的影響。
詩歌的本質特征即是抒寫性情。“詩言志”“詩緣情”是中國詩學最基本的原則。不過,詩歌的發(fā)展又常常因一時的觀念、好尚等的影響出現(xiàn)偏離這一基本原則的現(xiàn)象,明代中期的七子派即是如此。明代中期之后的某些嶺南詩人如梁有譽等就曾受時風影響,倡言秦漢盛唐。不過,嶺南遠離中原,僻處嶺海之間,粵人之詩“不在天下風氣之內”④(清)梁佩蘭:《東軒詩略序》,見《六瑩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20頁。能“自抒聲情,不與時為俯仰?!雹荩ㄇ澹╆惞б骸墩骺虖V州詩匯引》,見《獨漉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754頁。
明末清初的山海巨變,使人們的身心都遭受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秋夜蟲唱、清風殘月式的幽人獨懷,溫柔細膩、煦暖平和君子之思,顯然不是這一時期詩文所要表達的主要情感。這一時期詩文所表達的情感內容主要是痛苦的呻吟、悲慟的呼號、憤怒的吶喊以至絕望的詛咒等。這一時期人們心中所積郁的情感過于濃厚激烈,發(fā)而為聲、為言、為歌、為詩,都難以做到溫柔敦厚、雅正和平。天地間的巨大變故,使人們內心的劇痛、悲苦、憤怒一時間都無法掩飾地迸發(fā)出來,因而也就使詩歌創(chuàng)作迅速向抒寫性情的本質特征回歸。無論七子之斤斤秦漢、寸寸唐宋,還是竟陵之幽情單緒,孤懷獨寄,都已無暇計較。
明清鼎革之初,雖然沒有哪一位領袖人物真正主導詩歌的發(fā)展走向,但綜觀詩壇生態(tài),卻可以清楚地看出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兩個主要趨勢:抒寫性情和以詩存史。這兩者都是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自然形成的整體取向。當時的詩壇之所以形成這兩種主要的傾向,與鼎革之初以遺民和志士為主體的詩壇格局直接相關。錢謙益《愛琴館評選詩慰序》云:“夫詩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奮于氣,而擊發(fā)于境風識浪奔昏交湊之時世。”①(清)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有學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13頁?!肮胖疄樵娬?,必有深情蓄積于內,奇遇薄射于外……于是乎不能不發(fā)之為詩,而其詩亦不得不工?!雹冢ㄇ澹╁X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初學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23頁。顧炎武說:“詩主性情,不貴奇巧”③(清)顧炎武著,嚴文儒、戴揚本校點:《日知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00頁。,其詩“以性情時事為詩,故質實而有余味”④見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轉引自劉世南《清詩流派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48頁。。黃宗羲云:“詩之為道,從性情而出。性情之中,海涵地負。古人不能盡其變化,學者不能窺其隅轍。”⑤(清)黃宗羲:《南雷文定》,上海: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第86頁。毛先舒云:“詩以寫發(fā)性靈耳,值憂喜悲愉,宜縱懷吐辭,蘄快吾意,真詩乃見”⑥郭紹虞編:《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3年,第12頁。。申涵光云:“詩以道性情,性情之事,無所附會。盛唐諸家,各不相襲也”⑦王云五主編:《聰山集》,北京: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本,第2頁。。不可否認,這一時期的詩歌所抒寫的感情多為絕假純真的悲哀、怨痛之情?!啊妒螂x》之大夫,始而搖搖,中而如噎,既而如醉,無可奈何而付之蒼天者真也。汩羅之宗臣,言之重,辭之復,心煩意亂,而其詞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憤之懷,有時不能自止而微見其情者,真也?!雹啵ㄇ澹╊櫻孜渲?,嚴文儒、戴揚本校點:《日知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48頁。這些引文講“感憤之懷”“寫發(fā)性靈”“縱懷吐辭”,又強調時世、時事和奇遇,顯然在這里性情關聯(lián)著當時的歷史,關聯(lián)著亂世中個人的悲憤和苦思。
嶺南詩壇也不例外。這一時期成長起來、且在此之后長期主持嶺南風雅的著名詩人論詩也多主性情。他們的詩論思想對嶺南詩派的影響是直接的。屈大均說:“今天下善為詩者多隱居之士,蓋隱居之士能自有其性情,而不使其性情為人所有?!雹幔ㄇ澹┣缶骸兑娞迷姴菪颉?,見《翁山文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79頁。此所謂隱居之士即指遺民。梁佩蘭在一些文章中強調詩寫真情:
詩以自道其情而已矣。情之所至,一唱三嘆而已矣……性情勃然而興,躍焉而出,激發(fā)焉而不能自禁。故夫天地、日月、風雨、露雷、山川、草木、動植,鳥獸飛走、魚龍變化,無一而非吾性情之物。而吾之喜怒哀樂,或則言笑,或則歌舞,或則感慨,或則幽咽,一一見于諷詠之間,而詩成焉。此天地之真聲也……故夫情之不真,非詩也,團土刻木而已矣……夫性情,無所謂庸與奇也。詩亦如是而已矣。予嘗持此說以與諸子論詩,莫不以為然。⑩(清)梁佩蘭:《金茆山堂集序》,見《六瑩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15-416頁。
比較而言,在嶺南詩人中,陳恭尹論述詩主性情的文字最多。
陳恭尹在其所有的論詩文字中,始終強調詩歌抒寫性情的功能。陳恭尹代表了明末清初最堪悲憫的一類。作為以詩文自現(xiàn)的他,流露出身世之悲是自然的。在詩文中抒寫這種悲情與他性情論的詩歌主張也是一致的。其《初刻自敘》云:“余自志學以往,皆為患難之日,東西南北不能多挾書自隨,而意有所感,復不能已于言,故于文辭,取之胸臆者為多。”①(清)陳恭尹著,郭培忠校點:《獨漉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6頁。這是他于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四十四歲時匯刻詩集時所寫??滴醵晷劣希?681)陳恭尹在《梁藥亭詩序》中詳細地闡述了他的詩文主張:“詩有意于求工,非詩也。古之作者必不得已而后有言,其發(fā)也,如涌泉出地,若有物鼓硁之……故性情者,詩之泉源也……泉之真者,味之輕重,品之高下,各各不同,而皆具有生氣。詩之真者,長篇短句,正鋒側筆,各具一面目,而作者之性情自見?!雹冢ㄇ澹╆惞б?,郭培忠校點:《獨漉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690-691頁。陳恭尹的論斷是非常明確的:詩之泉源,乃是性情,并認為作詩是情之所迫,不得已的事情。這是他詩論的核心。
陳恭尹還特別強調悲哀、郁憤、離亂之情在詩歌中的作用。“詩者,發(fā)憤之所為作,外物之感,哀樂有動于中,勃然而赴之,不自知其言之工耶否耶,上也;稱情而出之,和比其音律,引伸其物類,以副吾之所懷,次也。”③(清)陳恭尹:《張菊水詩序》,《獨漉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708頁。在這段文字中他又強調了悲哀、郁憤之情作為詩歌內容的重要。陳恭尹在不少作品中都對悲哀郁憤之情、家國興亡之感、遭憂罹難之痛有所強調:“古之作者皆以其經天緯地之才,悲憫時俗之心,超軼古今之識,不得已而寓之文章”④(清)陳恭尹:《朱子蓉詩序》,《獨漉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689-690頁。。他認為積郁在英雄烈士、忠臣孝子心中的感時傷亂之悲,一旦與外物相遇,即激成變風變雅之作。詩論如此,其詩也多變風變雅之作。王?《嶺南三大家詩選序》云:“元孝(陳恭尹)詩……時或吚嚶,若伸所痛,則亦《小弁》之怨,孔子不刪,未足病也?!雹菀娡貊肋x:《嶺南三大家詩選》卷首。
岑徵是清初比較著名的嶺南遺民詩人,其詩亦多變風變雅之作。陳恭尹序其詩云:“余少與岑子霍山讀書七十二峰間,時邊烽日警,四郊多壘,俱不屑于經生帖括之言,每酒酣擊案,切齒于失機誤國之儔,而引斷以古今成敗,仰天號嘆,至為泣下,其壯心熱血亦足觀矣。既而事已大定,余避地江楚,霍山繼至,其生平游覽憑吊、寄懷贈送,未免有辭。”岑徵詩文多節(jié)士家國之悲,作品雖然不多,“然此數(shù)帙亦足傳矣”。⑥(清)陳恭尹:《選選樓集序》,《獨漉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889-890頁。
陳子升為著名的遺民詩人,其“為詩多悲慨,為變《雅》之音”⑦(清)薛始亨:《陳喬生傳》,見陳子升:《中洲草堂遺集》卷首,《叢書集成續(xù)編》第151冊,第273頁。。王隼出生于順治元年,雖然不算遺民,但受其父邦畿影響,卻抱有強烈的遺民情懷。梁佩蘭肯定王隼之才,同時又指出他“以凄思苦調為哀蟬落葉之詞,致自托于佳人、君子、劍俠、酒徒,閨閣、邊塞、仙宮、道觀,以寫其呵壁問天、磊落扼塞、怫郁?傺、突兀不平之氣?!蓖貊涝姟蔼q庶幾于《匪風》《下泉》《繁霜》《楚茨》《板》《蕩》,變風變雅之遺也”。⑧(清)梁佩蘭:《大樗堂初集敘》,《六瑩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08頁。
順治初年,清軍破廣州,黎遂球以身殉國,并題絕命詩以明志。屈大均擊節(jié)贊賞:“以視李都尉兵盡矢窮,委身降敵,韋鞴椎結,對子卿泣下沾襟,相去何啻天壤哉!”⑨(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49頁??梢韵胂?,其詩絕非溫柔和平之作。嶺南詩僧函可遭清代文字獄第一案,被發(fā)往東北酷寒之地,不廢吟詠,并組織詩友結冰天詩社。屈大均評其《剩詩》云:“其痛傷人倫之變,感慨家國之亡,至性絕人,有士大夫之所不能及者”。⑩(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51-352頁。
嶺南是明末清初抗清最為慘烈的地區(qū)之一。清軍南下廣東時,大局已定,甌越一隅已不堪固守,但仍有大批志士,破家殉身,慷慨赴死。這一時期反清抗清、拒仕清朝成了嶺南地區(qū)士人的主要取向,成了嶺南士風的主旋律。這一時期嶺南詩人普遍強調自抒性情,而所抒之情也主要是悲憤激蕩的民族情感。在波譎云詭的時局和這種詩歌觀念影響之下,“雄直”之氣也就成了嶺南詩派的主導風格。
嶺南詩派“雄直”這一風格的形成,除以上提到的幾種因素之外,應當還與其特殊的地域環(huán)境有一定的關聯(lián)。地域環(huán)境影響文學風格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中國文學史的早期就有以地域進行文學風格研究的傳統(tǒng)?!对娊洝分械氖鍑L即是以地域分布進行編排的?!蹲髠鳌は骞拍辍酚涊d吳公子季札觀樂,能很準確地分辨出各地音樂風格的不同。詩歌編輯本身也是文學研究?!对娊洝返木幾胝咭缘赜蚍植歼M行編排,即應該考慮到了十五國風音樂和文學風格的地域性差異。
《詩經》時代出現(xiàn)的地域環(huán)境影響文學風格這一文學思想,在批評史上不斷被后人重復和豐富。西漢人把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編集在一起,名曰《楚辭》,與《詩經·國風》的編輯一樣,透露了編者對文學風格與地域環(huán)境關系的關注。東漢史學家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以《詩經》為例,論述了地域環(huán)境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秦地“迫近戎狄”,故《詩經·秦風》多言戰(zhàn)備。秦地特殊的地理位置造成秦地人時常處于戰(zhàn)備之中,所以“高上氣力”①(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644頁。。“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wèi)之音?!雹冢|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665頁。建安時期,徐幹受齊地風俗影響,時常呈現(xiàn)舒緩的文風,因而遭曹丕“時有齊氣”③(三國)曹丕:《典論·論文》,見(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270頁。之譏。明代人唐順之認為“西北之音慷慨,東南之音柔婉,蓋昔人所謂系水土之風氣……若其音之出于風土之固然,則未有能相易者也?!雹埽鳎┨祈樦骸稏|川子詩集序》,《荊川先生文集》卷10,《四部叢刊》本。清人孔尚任說:“蓋山川風土者,詩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則靈,得其泉脈則秀,得其岡陵則厚,得其林莽煙火則健。凡人不為詩則已,若為之,必有一得焉。”⑤(清)孔尚任:《古鐵齋詩序》,《孔尚任詩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75頁。沈德潛說:“余嘗觀古人詩,得江山之助者,詩之品格每肖所處之地。永嘉山水明秀,謝康樂詩肖之;夔州山水險絕,杜少陵詩肖之;永州山水幽峭,柳儀曹詩肖之:彼專于其地故也?!雹蓿ㄇ澹┥虻聺摚骸盾登f詩序》,《沈德潛詩文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1526頁?!笆墙街?,果足以激發(fā)人之性靈者也?!雹撸ㄇ澹┥虻聺摚骸妒⑼浴词裼卧娂敌颉罚渡虻聺撛娢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1348頁。近人劉師培論柳宗元說:“子厚與昌黎齊名,然棲身湘、粵,偶有所作,咸則《莊》、《騷》,謂非土地使然與?”⑧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見舒蕪等編選:《中國近代文論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576頁。由以上這幾個例子可以看出,自中國文學的發(fā)生期到近現(xiàn)代,這一理論一直為詩人理論家們認同,并在數(shù)千年間不斷地被豐富和發(fā)展。
吾師吳承學先生說:“從行為感應地理學的角度看,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氣候、溫度、山川、水土、物產,影響著人的氣質、感覺、情緒、意志乃至個性?!薄白匀豢梢詣澐譃楦鞣N類型,有平易,有奇險,有秀美,有雄壯……某一地域的人,生于其中,長乎其中,受其感召,潛移默化。在審美過程中,心物交融,物我同一?!雹賲浅袑W:《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99、202頁。地域環(huán)境通過對人審美心理和性格的潛移默化進而影響文學風格,應該是順理成章之事。
同相的理論和思想也出現(xiàn)在西方一些哲人的著作當中。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是“一部美妙的著作”②[德]黑格爾著,賀麟、王太慶譯:《哲學史演講錄》卷4,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認為地域環(huán)境一定程度地決定了人的性格和思想。黑格爾對孟德斯鳩“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進行了發(fā)展和超越,強調“人民的類型和性格”與其所處的地域環(huán)境有密切關系。盡管某些具體論述未必全都恰當,但其基本思想無疑是正確的。
中外的理論和文學史都證明了地域環(huán)境影響人的性格和文學風格這一現(xiàn)象。嶺南詩派作為一個地域詩派之所以形成“雄直”的詩風,并長期保持這一風格,應當也與其特殊的地域環(huán)境有一定的關系。唐人魏征云:“自嶺以南二十余郡……其人性并輕悍,易興逆節(jié),椎結軁踞,乃其舊風。其俚人則質直尚信,諸蠻則勇敢自立,皆重賄輕死,唯富為雄。巢居崖處,盡力農事??棠疽詾榉?,言誓則至死不改……俗好相殺,多構仇怨,欲相攻則鳴此鼓,到者如云。”③(唐)魏征等:《隋書·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887頁。宋人祝穆“俗陋而荒,民驕以悍”④(宋)祝穆撰,(宋)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新編方輿勝覽》,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712頁。的描述雖帶有貶義,卻更簡潔地概括了山地、海濱之人性格的一個側面。嶺南人背倚南嶺,面海而居。周邊非山即海,平原狹窄。群山和大海深刻地影響著他們的心理,也塑造了他們的性格。古代由于大山的隔阻,在當?shù)卦S多居民的意識中他們離“中國”遠,離南洋近;離嶺北遠,離大海近。南洋似乎就是他們的一家親戚。跋涉山澗、撥船下海,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看慣了深山幽谷、大海波峰。山、海的形象和性格已經內化到當?shù)厝说男睦?。山風勁吹,大海咆哮;時風激蕩,人們應時而鼓舞?!皫X南濱海之人,狎波濤,輕生死,嗜忠義若性命?!雹萼囍\:《清詩紀事初編》卷2,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清代傳記叢刊》影印本。屈大均《梅花氵遼水》云:“梅花氵遼水地,幽絕可逃秦……人人持鹿鐵,處處見熊伸?!边@首詩描述的正是這里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對當?shù)厝诵愿竦乃茉??!稄V東新語》卷二云:“自乳源治北行,出風門,度梯上、梯下諸嶺,磴道崄巇,尺寸斗絕,民懸居崖壑之間,有出水巖、雙橋、梅花、氵遼水四處尤險。其險皆在石,石之氣,使人多力而善斗,跳蕩而前,無不以一當十。以石為盾,火為兵,雖莕蠻亦畏憚之,勿敢與爭。子生八九齡,即以鳥槍、鹿鐵教之,發(fā)必命中。”⑥(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41、42頁。山、海染成的性格對嶺南詩派雄直詩風的形成應該說有著潛在的影響。
嶺南人雖然認同中原文化,認同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但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詩教,傳至嶺南也難免發(fā)生一些變化。連綿的五嶺隔阻了嶺南與中原的交通,同時也減弱了中原和其他地區(qū)的文學風氣對它所造成的影響和沖擊。正如潘耒《羊城雜詠》之六所云:“地偏未染諸家病,風競堪張一旅軍?!雹吲笋纾骸督瓗X游草》,《遂初堂詩集》卷7,康熙刻本?!巴跏空龂L語程可則曰:‘東粵人才最盛,正以僻在嶺海,不為中原、江左習氣熏染,故尚存古風耳?!雹噱X林:《文獻徵存錄》卷10,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清代傳記叢刊》影印本。嶺南地區(qū)地域上的相對封閉性,使之更容易區(qū)別于中原、江南而獨立發(fā)展,更容易形成自己的特色。山西人張晉《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之五十二云:“瘴雨蠻煙海盡頭,嶺南三老盡風流?!雹徂D引自陳永正:《嶺南文學史》,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53頁。也許正是這海盡頭的“瘴雨蠻煙”為他們提供了孕育其“雄直”詩風的獨特的地域環(huán)境。
“文化交流也反映在文學風格的地域性上,與外界文化交流較少的地域,往往能較久地保持著獨特的風格。以嶺南文化為例,山河之隔,交通之阻,曾經嚴重地影響了嶺南人與外界的交流。正如自然界北方寒冷的空氣難以穿透千里延綿的南嶺,中原或江南流行的文風、詩風也難以跨越南嶺,因此,嶺南詩歌長期保持著‘雄直’的地域風格……嶺南詩歌多意境雄直、氣勢勁厲、音調高亮。唐宋以還,嶺南詩多宗曾南遷的韓愈與蘇軾。由于地域的特殊性,嶺南人較少與江南和中原人士接觸,所以往往受各個時期文風的影響小,從而保持了獨特的地域風格?!雹賲浅袑W:《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7頁。嶺南地區(qū)地理上的相對獨立性,顯然有利于形成其不同于中原、江南的獨特詩風。對于這一點嶺南人自己也有所檢討。梁佩蘭說:“予粵處中原甌脫,人各自立,抒其性情?!雹冢ㄇ澹┝号逄m:《六瑩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15-416頁。陳恭尹也有同樣的看法:“百川東注,粵海獨南其波;萬木秋飛,嶺樹不凋其葉,生其土俗,發(fā)于詠歌,粵之詩所以自抒聲情,不與時為俯仰也?!雹郏ㄇ澹╆惞б骸墩骺虖V州詩匯引》,見《獨漉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754頁。又云:“簡討吟詩地,江門匝海濤。淵源洙泗遠,磊落楚云高。近世無真氣,斯人亦自豪。文章本情性,笑汝小兒曹。”④(清)陳恭尹:《漫興》,見《獨漉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134頁。陳恭尹在《嶺南五朝詩選序》中說得更為明白:“五嶺之南,山川盤郁,別為結構……于地理家為南龍之外支,不與中土山川同其流峙,故其人大抵尚閑遠而薄聲利,每于天下所(群)趨者,必居人后;而其所自守者,亦往往執(zhí)而不移,地氣使然也。詩所以自寫其性情,而無與于得喪榮瘁之數(shù)者也,故不以時代而升降?!雹荩ㄇ澹╆惞б骸稁X南五朝詩選序》,郭培忠校點:《獨漉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891 頁。按:“群”,據(jù)黃登《嶺南五朝詩選》康熙三十九刻本補。
由以上所述可知,學界公認的嶺南與中原、江南明顯不同的“雄直”詩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其相對封閉的地域環(huán)境。但是“我們不應該把自然界估量得太高或者太低。”⑥[德]黑格爾著,王造時譯:《歷史哲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第85頁。客觀地說,嶺南詩派的“雄直”詩風是多方面因素綜合影響下的結果。嶺南詩壇之所以長時間延續(xù),并在明末清初形成占主導地位的“雄直”詩風,不但與其傳承千年的詩歌傳統(tǒng)、詩學好尚、遺民精神和相對封閉的地域環(huán)境有關,更與明清鼎革之際發(fā)生在嶺南的那段特殊的歷史、與嶺南士人的個性和因著這段特殊的歷史所導致的個人遭際等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
雖然嶺南詩派的雄直詩風由來有自,但是這一詩風至晚明之前并未大張,只是時隱時現(xiàn)地存在著。整體而言,這一詩風明顯地呈現(xiàn)出強勁的勢頭,成為嶺南詩派最突出的特征并引起詩壇的重視,還是在明末清初嶺南屈大均、陳恭尹等一大批詩人出現(xiàn)之后。不過,清代中期之后,“雄直”之風有所減弱。近代嶺南人屈向邦曾感嘆“自近世趨向宋人艱澀一路,而雄直之詩,渺不可復睹矣”⑦屈向邦:《粵東詩話》卷1,誦清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