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賢康
華中師范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9
公訴方式是指檢察機關在案件偵查終結之后經過審查向法院提起公訴的方式,即是只向法院提交起訴書還是既提交起訴書又移送案卷材料,如果移交案卷材料的話,需要移交哪些案卷材料。①
縱觀全世界的法治國家,我們可以了解到公訴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起訴狀一本主義,即刑事案件偵查終結,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后認為應當向法院提起公訴時,只向法院提交按照固定格式作成的起訴書,除此之外不再向法院提供任何案卷和證據材料起。訴狀一本主義是與當事人主義訴訟構造相匹配的,采用這種公訴方式的主要是英美法系國家。另一種則是案卷移送主義,它是一種與職權主義的訴訟構造相適應的公訴方式,即檢察院在提起公訴的同時,除了起訴書,還要將全部案卷移送相關法院。
1.訴訟構造的差異
影響公訴方式的首要因素就是訴訟構造的差異。在當事人主義的訴訟模式下,當事人雙方被賦予了更多的主動權,他們被認為是庭審的主導者,也就說法庭審判應該以當事人雙方的對抗為中心,法官只是一個消極的中立者,因此要禁止法官單方面接觸檢察官移送過來的證據和案卷材料,以免形成預斷。與之相反,職權主義的訴訟模式則認為法官是庭審的主導者,法官應當在審判之前通過閱讀案卷來熟悉案情并在法庭審理過程中引導審判進程,控制控辯雙方的行為,并且擁有對證據進行調查的權利。
2.審判模式的差異
審判模式的差異也是影響公訴方式的重要原因。英美法系國家普遍實行陪審團制,由于陪審團的審判員通常是沒有經過專業(yè)的法律培訓的,因此人們不相信陪審團在實現(xiàn)接觸了案卷材料和證據后還能保持客觀和中立,為了防止陪審團產生預斷和偏見,英美法系國家要求審判者在法庭審理之前不得接觸案卷材料。而在大陸法系國家,通常都不實行陪審制度,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均由法官負責,人民相信經過專業(yè)的法律訓練的法官能在接觸到檢察機關移送來的證據和案卷材料后還能保持中立并,因此為了實現(xiàn)司法公正和提高訴訟效率,他們認為法官應在審前閱卷。
起訴狀一本主義由于避免了向法院移送可能造成法官預斷的材料,因此,不僅最大程度地使案件的判決結果產生于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的過程之中,有利于實現(xiàn)庭審實質化,最大限度保證案件審理結果的公正,而且還為控辯雙方提供了平等對抗的機會,體現(xiàn)程序的公正性。但是,這一公訴方式的缺點是導致了法官不熟悉案卷材料,造成審理效率不高。與之相反,案卷移送主義的優(yōu)點就是法官能夠熟悉控辯雙方證據的掌握情況以及有罪無罪、罪輕罪重的證據的分布情況,有利于明確案件爭議焦點提高訴訟效率,缺點則是容易造成法官形成主管預斷,造成庭審空洞化,最終影響司法公正。
根據史料考察,中國刑事司法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夏商時期,刑事司法發(fā)展到今天經歷了漫長的歷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國公訴方式也經歷了漫長的演變。
中國雖然早在堯舜時期就產生了刑事司法,但是在西周以前一直采用的是彈劾式訴訟模式,實行神示證據制度,這一時期由于還沒有區(qū)分自訴和公訴,甚至都沒有產生真正意義上的刑事訴訟,也就無所謂公訴方式。從西周開始,有了公訴和自訴的區(qū)分。自秦朝確立了完全的糾問式訴訟模式直到清朝末年,中國刑事訴訟一直采用糾問式訴訟模式。在這一時期,公訴由官府自行提起并自行偵查案件、審判案件,官府集偵查權、控告權和審判權于一身,通過偵查獲取的證據以及形成的案卷材料可以直接作為定案依據,因此不存在案卷材料的移送問題。
鴉片戰(zhàn)爭開啟了中國近代史的進程,也開啟了中國公訴方式轉變的進程。從清末修律以來,中國開始確立職權主義的訴訟模式,確立了職權分離原則和不告不理原則,設立了獨立的檢察機關并將偵查職能與審查起訴職能都賦予其行使,檢察機關在偵查終結后向法院移交有關證據以及案卷材料,這實際上實行的是案卷移送主義的公訴方式。此后的中華民國時期以及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雖然分別制定了1928年《中華民國刑事訴訟法》、1945年《刑事訴訟》等法典,但基本都吸收和繼承了清末修律的成果,并未對公訴方式進行重大變革。簡而言之,與確立職權主義的訴訟模式相適應,近代中國采用了案卷移送主義的公訴方式。
1.1979年確立“案卷移送主義下的實質審查”公訴方式
我國1979年刑事訴訟法第108條以及198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的《人民檢察院刑事檢察工作試行細則》第49條規(guī)定確立了案卷移送主義下的實質審查公訴模式,這種模式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在提起公訴時應當將偵查機關的訴訟卷以及本院在偵查監(jiān)督和審查起訴的過程形成的有關文件和材料全部移送給法院。這種公訴方式雖然能夠確保法官在開庭審理前全面了解把握案情和證據情況,明確爭議焦點提高訴訟效率,但是它卻使得法官提前接觸了控方證據而產生了主觀預斷,造成了庭審的空洞化,剝奪了被告人的辯護權,違背了程序正義的基礎性要求。
2.1996年確立“復印件移送主義主義下的形式審查”公訴方式
1979年確立的案卷移送主義下的實質審查模式無法發(fā)揮防止法官預斷的積極作用,因此我國立法者在1996修改刑事訴訟法時吸收了起訴狀一本主義的思想,確立了復印件主義下的形式審查公訴方式,即人民檢察院在提起公訴時,除了提交起訴書外,還要向法院移交主要證據的復印件或照片。但是,立法者希望通過這一模式來防止法官預斷和提高訴訟效率的目的卻落空了。首先,這種公訴模式下,對于主要證據的解釋并不清楚,檢察院向法院移送的“主要證據”往往都是“有罪的”主要證據或者“罪重”的主要證據,因此這種模式不但沒有排除法官預斷,反而更容易導致法官先入為主地做出有罪推定。其次,與案卷移送主義相比,復印件移送主義提高司法效率的立法目的也沒有實現(xiàn)。由于法官在開庭前只能拿到由控方精心篩選的“主要證據”并且只做刑事審查,法官很難全面、深入地了解案情,因此無法對庭審進行統(tǒng)籌安排,司法效率難以提高。由于復印件移送主義的公訴模式導致司法公正以及司法效率兩方面的價值都無法實現(xiàn),因此在1996的六部委規(guī)定中確認了案卷材料庭后移送的模式,這實際上實在某種層度上恢復了案卷移送主義。
3.2012年確立“案卷移送主義下的形式審查”公訴方式
由于復印件移送主義不但沒有起到維護司法公正的作用,還導致司法效率低下,效率與公正價值同時喪失,立法者在2012年修改刑事訴訟法時又確立了案卷移送主義下的形式審查模式,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形式審查往往是難以實現(xiàn)的,因為在實踐中司法資源緊缺,法官迫于結案壓力往往會不自覺突破形式審查的邊界而進行實質審查。同時,與最先的案件移送主義下的實質審查公訴模式相比,這一模式也無法使法官全面了解案件事實和證據掌握情況,無法高效控制和協(xié)調法庭調查及法庭辯論有序進行,無法保障司法效率價值的實現(xiàn)。
由于1996年的公訴方式改革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2012年修訂刑事訴訟法時,又將公訴方式恢復案卷移送主義,但并不表明案卷移送主義是最適合我國的公訴方式。尤其是在建立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背景下,案件移送主義公訴方式必然會影響庭審實質化的實現(xiàn)。為阻斷偵查環(huán)節(jié)對審判環(huán)節(jié)的影響,實現(xiàn)庭審實質化,充分發(fā)揮審判保障人權的功能,借鑒起訴狀一本主義的理念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
首先,從檢察官的角度來說,采取起訴狀一本主義有利于督促檢察官積極行使控訴職能。由于法官不能提前接觸案卷材料,在庭審之前,法官對于整個案件并沒有形成預先的判斷或者產生事先的立場,偵查對于審判的影響和控制受到了削弱,而對抗制的審判模式又將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舉證責任分配給了控方,那么檢察官為了維護司法的尊嚴,達到勝訴的目的,必然會在審查起訴時更加謹慎,在法庭審判階段也會更加積極地行使其控訴職能來舉證質證和辯論,以此來說服法官相信被告人有罪。
其次,從法官的角度來看,實行起訴狀一本主義,有利于防止法官預斷,保障法官的中立地位,維護司法公正。②在起訴狀一本主義的公訴模式下,法官由沒有接觸案卷材料,因此會秉持無罪推定的態(tài)度,除非檢察官當庭積極舉證,排除合理懷疑,否則法官將會宣告被告人無罪。在這種情況下,法官只能更加集中精神地在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的過程中了解案情并完成判斷,也必然會更加積極主動地引導庭審有序進行,扮演好中立的裁判者角色。這不但符合法官中立的程序正義的基本要求,而且使得辯方更容易接受判決結果。
再次,從被告人的角度看,實行起訴狀一本主義,有利于保障辯護權,提高辯護的效果。檢查機關移交到法院的案卷材料往往帶有其有罪追訴的傾向,這就難免使得法官審判時前就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觀點,庭審淪為了一種形式,同時,控方相比辯方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辯方處于弱勢地位,其訴求難以傳達給法官,無論辯方的辯護意見和訴求多么合理,也難以對判決結果產生實際影響。而在起訴狀一本主義下,法官能擺脫偵查機關和檢察機關的限制和束縛,能平等地聽取控辯雙方的辯論意見和訴求,能公平公正地進行審判。只有這樣才能是辯護發(fā)揮應有的作用,保障被告人的訴訟權利以及訴訟主體地位。
采用起訴狀一本主義雖然是我國公訴方式改革的方向,但是如前文所述,起訴狀一本主義也有其固有弊端,因此必須建立與之配套的制度和措施來克服這些弊端。例如建立庭前證據開示制度,在庭審開始之前讓控辯雙方交換證據以防止控方證據突襲提高辯護效果。又如完善法官職業(yè)化標準體系和職業(yè)準入制度,提高法官職業(yè)素質和職業(yè)道德,使法官有能力在不事先接觸案卷材料的情況下正確審理案件??傊?,我國的公訴方式改革不能一味照搬照抄國外起訴狀一本主義,而是要結合自身國情對起訴狀一本主義進行調整和改良并建立和完善相應的配套制度,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公訴方式改革的目標。
注釋:
①陳嵐,高暢.試論我國公訴方式的重構[J].法學評論,2010,28(04):46-51.
②章禮明.日本起訴書一本主義的利與弊[J].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9,31(04):8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