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退

艱難地學習愛

我知道，我總是那愛得不夠多的

人，當我有覺。誕生于愛的愛

我對此所知甚少，它流經(jīng)我

像一只空心的管子，總能找到

出口。有時，它會切開

我撫摸著妻子腹部結(jié)痂的刀口

無法忘記當時的戰(zhàn)栗。倒是妻子

有女性獨特的健忘，平靜地

講述產(chǎn)后的苦難，仿佛只是在寫

日記。小時候，我總被警告

切勿靠近奶娃的母狗

連主人都不認的。當她覓食歸來

找不到幼犬，我那么小

就記住了她心急如焚哀叫的樣子

青春崇拜

五元電影散場，回宿舍需要翻過

兩道墻。將她們托舉著，女生的腳尖

踩著凸出的磚頭，輕輕落進黑暗

毛姆說：美是一條死胡同。那些夜晚留在

原處，隱匿著無限。仿佛我參觀過的

一座神廟，大殿內(nèi)空無一尊神像

向我宣諭神廟永恒而非神。我記得大學

團訓時的女領隊，爬阻礙物時無意坦露的

一小截下乳房。晴天里的弦月

浸泡在蔚藍里。我記得她被困在了

頂點，邊笑邊求救。記不清她是誰了

唯有輪廓將我照亮。我又一次潛入那座

神廟，迷醉于將自己搬空的潰敗

水中神像

無人知曉，這尊旱神如何滯留在

寂靜的湖底。穿上流動的腳蹼

陷溺的身體在淤泥里又誕生

一次。她了解每股不息的暗流里

受孕的蝦卵透明的跳動

掬水洗臉的人看見她，夢見

波紋里的啟示：請遺忘之物相互照見

請干枯的眼淚到深淵里汲取無垠

觀看西洋畫的男子

畫中女子輕喚了一聲。他怔住了

久久站著，被昏黃的燈盞捕獲

他走進了她明亮的光圈里

近得能夠聞到她卷發(fā)飄散的

發(fā)膠味。他邁了進去，手中握著

一把舊桃木梳。只是她始終沒有

轉(zhuǎn)過身來。古鏡中嬌羞的臉

肯定笑了。他希望能觸碰一下

她光滑的背，像頂端的一束射光

他退了出來，身旁的參觀者都

沒有察覺到他定型為一名畫師

一筆一筆醮著天空用剩的

油畫顏料，為她修補金色耳環(huán)

微塵

在瓦房里，頂端穿透玻璃的光束

照出乳白的微塵，像幾乎停止的浪

拍打著我。細弱，而無聲

在再次隱入黑暗之前，會有一種

美感。每粒微塵都像一位圣徒

被光安靜地點燃。我呆呆地看著

這顯像，想象這屋子里的無數(shù)

不見之物。這恐怕就是我得以在

人世中隱形的根源

浮動著，沉寂著，深知無量同在

人群的撕裂

人群的撕裂以撕裂人群

我祈求恐懼所生發(fā)出的蠻力

能夠抵御恐懼。這不像白

撕出紅黃藍諸色。它很像黑

所掙脫出的黑，迫以黑

彌合自身。落入其中的人

知道白天的艱難，如此分明

我選擇坐在塔影里

除了光，影子也

照耀我。讓我能夠誠懇地

擁抱荒謬：一棵樹被劈兩半后

各自都活著

眾多碎片

在甌窯小鎮(zhèn)，雙瞳的王師傅

帶我們看修復后的宋瓷瓶

白陶土所粘合出的坍塌錐形

在他的指引下，我也能辨認出

破碎之物才具有的雙重世界

摔碎的手機屏里，我的黑臉

帶著一道道隱裂的閃電

像臉上有疤的人，正從疤痕中

萃取沉寂。坐在海邊丟石子

平靜的海面一次次打碎

又復原。海面里的他又一次

凝合。偷偷拆走小朋友們

耐心搭建的樂高塔里的

一扇方形窗戶，或其他小零件

無人處，他低頭用收集到的

眾多碎片，拼接整座失樂園

身體的記憶

它會記住那摩挲，有人說

皮膚是第三腦，能夠感受到

生命的張力。母親說她記得

青年的身體獨自返回，蜷曲在

沙灘上，當他親人的手再次撫摸

他的臉龐，血從臉部的五竅

流出，像用光了眼淚的人

頓時哭了。帶著殘缺的記憶

在海水中飄動的青年

仿若古老的海洋生物靠著鞭毛

游動，試著上岸，一遍遍

爬向沙灘，甩掉了沉重的鐵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