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明
眼前的事記不住,過去的事記得倍兒清,這便是人老的基本象征和標準,近幾年我覺得我異常迅速地達了標。
雖已如此,卻依舊還是喜歡書,看見厚厚薄薄的書不翻拉幾頁,手總是發(fā)癢。但上午看了幾句好詩文,午窗一覺醒來,那些詩文妙句已杳然不知何去??扇ト盏哪切┧?、所見、所歷,卻不分時候地老往眼前來,而且清晰如昨,有時竟還形于夢寐,不想都不行。
只可惜的是,過去的這些記憶里沒有古賢的詩文,也沒有往圣的絕學,更沒有能給世間帶來太平與幸福的濟時學問。有的盡是些昔日生我養(yǎng)我的那個村子里的人和事,以及村子里的田疇阡陌、海子老井、菜畦籬笆、瓜圃豆棚、碾道磨坊、古窯荒塚、楊槐桑榆、梨棗桃杏、種麥收秋、看場護青、青紗帳、蘆葦坑、蚯蚓唱、螻蛄鳴、燕子麻雀、知了蜻蜓、天上過巧云、地下飛流螢、禾道鋪斜陽、雁行逐秋風、爆竹聲里守舊歲、蓬窗烘硯夜書紅、踩高蹺、鬧花燈等等等等這些說不完道不盡的鄉(xiāng)間風物與俚俗風土。
這就是我的家園。
這個家園不但給了我生命、形骸和靈魂,還把家園里這所有的一切都慷慨的賜予了我。
這個村子民風淳樸,鄰里相善,我在這個荒村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清歡歲月里與村子里的黃發(fā)野老、垂髫村兒整日家廝混在一起,泥里來土里去,玩的昏天黑地,無憂無慮地度過了我的童年。這個家園的一切都裝在了我的靈府里,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由于這種刻骨銘心,從小就豢養(yǎng)出了我的“戀家癖”。這種“戀家癖”小時初成,長大如故,老了依舊。人說這是“農(nóng)民式”的戀家,此言如是。我祖輩農(nóng)民,根柢在斯,此“式”深入靈府,久之奉為心志,且愈老彌堅。
小時戀家,戀的母親都納悶。走親串友天再晚也要鬧著趕回來,就是到姥姥家也是如此。有時母親和姥姥說話說到很晚,晚飯后月亮升起老高了,也要讓姥爺打著燈籠推著小車送回家來。
大了、老了戀家,戀的不能自已。上大學時,入學的前兩個星期,心里無著無落,睡不好覺,上不好課,實在無奈時只好一個人跑到市里郵電局,給家里打個長途電話,心里才算著了點穩(wěn)。一兩個月以后我的心才漸漸地安妥下來。還有一年臘月里,與一干朋友去國外旅游,這半月對我來說煎熬甚于享受。因為在這個時間里,故鄉(xiāng)中國馬上在瑞雪里迎來春節(jié),而在國外則是三十五六度的炎炎夏日,這種極大的溫差和時序的顛倒,仿佛把人從時間隧道里一下子又拉了回去。使我從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出一種強烈的去國懷鄉(xiāng)的漂泊感。這種漂泊感一陣陣地襲上我的心頭。我恨不得一天當成兩天過,立馬結(jié)束行程,回到故鄉(xiāng)。
還是一年的大年三十,這一年是母親過世的第一個春節(jié)。吃過午飯,我稍躺了一會,便和兒子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趕到老家墳上請家堂。這個點已是鄉(xiāng)間下餃子的時候,只聽得村子里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村路上不斷請家堂的莊鄉(xiāng),一股濃濃的年味籠罩著周圍。我與兒子跪在父母墳前,一縷斜陽照到我和兒子的身上,也照到父母的墳塋上。此時北風凄緊、枯草蕭瑟,我聽著鞭炮對著眼前僅隔三尺黃土的故人,心想這個村子曾是生我養(yǎng)我的家園,如今老宅還在,只可嘆故人駕鶴西歸,人去院空。家園咫尺而不能歸,卻要在斜陽殘照里趕回幾百里之外的他鄉(xiāng),真真地是“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人在世間,流離飄零,如此無常,我的心里一陣凄楚與悲涼,鼻子一酸,眼淚涮一下流了下來。此時,我方體會到古人為何無論發(fā)了大財,做了高官,都要“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告老還鄉(xiāng)”的內(nèi)涵和意義。
古人以“榮歸故里”作為一種最是圓滿的人生理想,但這種理想談何容易。俗語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一個人浪跡在外、寄人籬下、無依無靠、清冷孤寂,功不成名不就,特別是每逢佳節(jié)更是凄惶零丁?!皾峋埔槐胰f里”,此時只好孤自傷感徘徊,孤燈下呵開結(jié)冰的禿筆,將那萬般思念寄托在八行書里,可這種寄托成個月甚至幾個月才能到達親人手上。那種期盼,今人是無法想象。所以,這就很自然的有了“鄉(xiāng)愁”。“鄉(xiāng)愁”在古人那里是真切的,是沉重的,是揪心的,也是刻骨銘心的。
而如今說到“鄉(xiāng)愁”,已覺得它酸了、腐了、朽了、矯情了。如今的“鄉(xiāng)愁”二字已悄悄地躲到字典里去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現(xiàn)代人手里擁有古人所不能夠的玩意。但,倘若眼前忽然間切換了另一個空間,自駕車、客車、高鐵、甚至連飛機也不能夠的時候,那種內(nèi)心深處渴望回歸家園的念想,會一陣陣地向你襲來,此時的“鄉(xiāng)愁”這兩個字又會從字典里一下子冒了出來。它讓你發(fā)呆,讓你心焦,讓你心神不寧,讓你寢食難安,讓你潸然淚下。于是,它不酸了、不腐了、不朽了、也不矯情了,而在瞬間成了一種比古人更甚的沉重和刻骨銘心!
其實,人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人的家到底在哪里?按佛家的說法,過于執(zhí)著于此,是一種暫時對抗永恒并無多少意義的事。這也是一個自古至今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但越是這樣的事,越是讓人去求、去證。特別是人有了寂寞與孤獨,攤上了坎坷和苦難,更想從內(nèi)心深處去追問它的意義所在。像蘇東坡在他心靈上最是孤獨無助時,使他再次又想到了此處。是他的侍妾朝云對他說“能安心處即是家”。這使得蘇東坡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人在哪,哪就是家,何為永恒,當下便是。
以此看來,活好當下是人生最接地氣的事。
人在塵間,不是仙客,也非羽流,困了要睡覺,醒來要尿泡,人間煙火半日也少它不得。一天里的那三個飽,一個飽找不夠,就會坐臥不寧,心里慌慌。所以,人最基本的生存條件要有一個家。這個家無論大小,無論富有與貧窮,無論闊綽與促迫,只要在這個家園里能心安理得、自由自在,這便是家。人的親情、人的繁衍、人的天倫之樂、人間的陰晴圓缺悲歡離合,只有在這個家園里,才能得以淋漓盡致的演繹和釋放。華夏民族才能永葆生生不息的活力,國家這個大家才能福祉昌延。
人有了家,還要把心安在家里,像王朝云勸蘇東坡的那句話,有了這種感受,這個家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家,使當下升華為永恒,從而延長生命的意義。如若沒有這種感受,家園再豪華、風景再美、空氣再清新、負氧離子再高,也不能成為真正的家園主人,而是一個“過客”。人在此間,腳底是輕的,人心是浮的,像無根之草,也像水上浮萍,更像是春風里飄蕩的柳絮,也會惶惶兮心神不寧,戚戚然郁郁不快。
中國人最不能忘懷的是家園,最不能忘記的還有一句話:“兒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貧”。這句話已無從知道是何人道出,這句話在中國說了一代又一代,從鄉(xiāng)間到都市,婦孺皆知,好像是它能與時俱進、總不過時。它像一桿秤,又像一面鏡子。人生在世,無論臉面大小,在天底下能把腰桿挺直了,就不能不敬畏這十個字,不然,總會被世人齒冷。
家園,中國人自古還慣以稱為:故鄉(xiāng)、故里、故宅、故園、桑梓、梓里、鄉(xiāng)關(guān)等等。無論在詩里、詞里、文章里看到這熟悉的字眼,心里總有一種別樣的親切與溫馨涌上心頭。因為這里是一個人生命的起點,也是人生圓滿的終點。一個人,無論在什么時候,無論在地球的哪個點上,只要有了坎坷、磨難、無奈與委屈,首先想到的還是這個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