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啟章
千里迢迢在眼前,石頭重重不是山。雷聲隆隆不下雨,雪花飄飄不覺寒。
親愛的朋友,你猜過這個謎語嗎?它要表達的又是怎樣的一種意境呢?
好,你不知道,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吧,它的謎底不是別的東西,它說的是早已遠去的農村里的水磨。
水磨,對于上了年歲的人來說并不陌生,因為他們就是吃著它磨的面長大的。而相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則十分陌生了。因為,他們幾乎就沒有見過水磨,以后的人們也不會再看到它的存在了。
我的老家叫葛家寨,地處川水,這是一個水源相當充足的地方,當年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淺淺的水井,有的就干脆打在當院里或廚房里。村外河灘里到處是“汩汩”流淌的泉水,還有兩條源自南朔山的河流自南而北縱穿村子。村西的蠡河上雄踞著11盤平輪的水磨,威風凜凜,成為當時的一道亮麗的風景。這些水磨都有各自的名字,水磨的主人姓竇,故而就叫作“竇家尕磨兒”;水磨因建在凹下去的地段里,所以就叫“坑坑磨”,水磨因地處河流的中段因此就叫“中磨子”。其中還有一座水磨由于權屬塔爾寺的阿卡,所以大家就叫它為“眾僧磨”。
水磨一般都是這樣修建的:地址選在河流的下游,先用四根粗壯的原木或石柱在河道上搭起房架子,再在上面建三間不大的房子,房子四周都開有小窗戶。順著一架梯子爬上去,進門的頭一間是“臥室”兼“伙房”,一面只能勉強一個人曲腿睡覺的土炕連著一個小小的鍋臺,鍋臺上擺放些簡單的鍋碗瓢盆,供“磨主兒”(看護水磨的人)和磨客做飯用。一盞陶瓷的叫“氣死貓兒”的小青油燈披著厚厚的油垢少精沒神地蹲在一旁,仿佛冷眼審視著磨房里的一切。黑漆漆的炕洞門開在房外,像一個巨獸的嘴,濃濃的炕煙冒出來嗆得人直想咳嗽。第二間比較大,主要用來安裝磨扇。磨扇分上下兩片,用上好的花崗巖鑿成。上扇上鑿有四個洞口,四根粗粗的皮繩穿過洞口將其臨空吊在房梁上,下扇則被牢牢地嵌定在磨盤之上。磨扇的中間有一個口子,一根粗粗的磨柱從下面的磨輪上伸上來牢牢地托住磨的下扇,磨柱的最下頭是大大的用木頭做成的磨輪,水流一沖擊它就可以逆時針旋轉了。上扇上還鑿有一個碗口大的孔,房梁上吊一個漏斗,漏斗的口就對準磨扇上的孔,所要磨的小麥、青稞、油籽首先倒在漏斗里,再通過漏斗口淌進磨孔里變成了粉。面磨好后,再在用兩根木條做成的籮架上用籮把麩皮篩掉,就算磨好了。面分頭面、二面和三面,其中頭面比較粗,二面最好吃,三面大多是麩子了,只能用來喂牲口。但在上世紀60年代的“災荒年”里,人們幾乎連三面都難吃到。第三間主要用來盛放糧食和雜七雜八東西。磨房外頭,高高的河面上架著一個長長的,陡陡的上寬下窄的磨槽,磨槽用木板拼湊而成,底下拿木頭橫七豎八地支撐著。上游里,河水先緩緩地流淌,而一到這里便猛然斜斜地沿著磨槽呼嘯而下直沖磨輪,濺起高高的水花,騰起濛濛的水霧。受到水流的強力沖擊,磨輪就“嗚兒,嗚兒”飛一樣地轉,底下的磨輪一轉,帶動磨房里的下扇磨就開始轉,面粉也就隨即飄飄灑灑地出來了。
一年里的大部分時間,水磨倒也不是太忙。它像一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靜靜地站在那里,任憑風吹雨打,細細地咀嚼歲月的滄桑,慢慢地品味社會生活的變遷。而一到農歷八月以后,所有的水磨就開始忙了,磨白面、磨青稞面、磨大豆面,還要磨油菜籽,磨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磨主兒”更是忙得四腳生風,七竅冒煙。有時遇上不遵守“油坊水磨,前來后到”的主兒,更得費一番口舌,嚴重時還得施展幾下拳腳。過了較長的一段時間后,兩片磨扇原先的棱角幾乎被磨平了。這時,“磨主兒”還得自掏腰包,請上七八個壯小伙把磨扇從磨房里抬下來,擺放在空地上請來石匠師傅重新打鑿,然后再抬上去進行安裝。夏天好說,到了寒冬臘月里,磨槽口上和磨輪上結了厚厚的冰,“磨主兒”還得爬上爬下拿冰鉆把冰打掉,這樣才能保證水磨正常轉動。
而今,隨著歷史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電氣化的磨面工具代替了古老的水磨。水磨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永遠地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水磨遠去了。水磨帶著我的思念,帶著我的遺憾永遠地遠去了。但它那奇特的身姿卻永遠地矗立在我的腦海里,那“隆隆”的聲音永遠回響在我的耳畔,敲擊著我的心扉……
想起兒時看電影
小時候,我們也是有電影看的。
不過,那時候的電影是由縣上集中輪流放映的,村子多,放映隊少,一年當中很難輪到幾回。所以,除了在節(jié)日里看村里或外村草臺班子唱的秦腔、眉戶戲以外,看電影更是當時人們所期盼和特別喜歡的。
輪到放電影的那天,村子里立馬就罩上了只有在重大節(jié)慶日里才有的那種喜慶氣兒。
你看,白晃晃的日頭還高高地掛在西邊天上,地上依舊滿是陽光,但老人們早就把旱煙葉子揉了再揉,往煙袋里裝了又裝。正在地里忙活的婆娘們的手腳今兒格外勤快,話帶喜氣,腳不沾地,走路挾風,一個個思謀著早點回家把晚飯做好。沒出工的女人老早就揀好了菜,搟好了面,家里的雞兒、狗兒、豬兒也比往日提前塞飽了肚皮。娃娃們就更嫑說了,快活得就像跟在大狗后頭的小狗娃兒滿巷道里亂竄亂跳亂喊亂叫,打“車輪兒”、翻跟頭,一時不知該做啥好了,高興只從心底里往外冒。有了心上人的大姑娘、尕小伙或是維了尕“連手”(情人)的也早就把信兒相互捎到了。自然,見面用的洋糖兒、香胰子、手絹兒也少不了。
當日頭斜掛在山尖尖上時,家家戶戶早已是炊煙裊裊,霧氣騰騰了。暮靄沉沉地鎖住山頭,裹住村莊后,人人家家便趕豬進圈,轟雞上架,鎖好大門,扶老攜幼,呼朋喚友,抬著長凳子、挾著小板凳、舉著馬扎子,高聲喧嘩著,一起涌向放電影的場地。更有些性急的人沒等天黑就打發(fā)娃娃們弄些大石頭、磚塊、土坷垃之類的老早就去占領了最適中的位置。
天完全黑透了,就像一口鐵鍋扣在了人們頭上。電影也就開始放映了?!班А币坏来执值模┝恋膹姽庵敝钡厣湎蜚y幕,強光里飄浮著絲絲縷縷的塵灰。立時,銀幕上就有了小兔、大灰狼、馬、牛等動物的手影子,還有大大的,搖晃不定的腦袋和胡亂舞動的手臂。同時,也就有了老人們的呵斥聲:“坐下,坐下,那是誰家的尕娃,咋沒一點人樣樣!”
“不看了滾蛋,嫑在電影機前頭晃來晃去的,頭暈!”
……
“社員同志們,正式電影開映前,先請大家看一部有關科學知識方面的加映片!時間不長?!狈庞硢T拿起話筒高聲宣布。
他的話,就像有人拿棒棒捅了馬蜂窩,人群馬上就炸了。不會區(qū)分“加映”和“假演”的人們十分不滿地大喊大叫起來——
“啥?假演?我們才不看啥假演,我們要看真演!要看真演!”
“哎喲喲,你再放啥電影哩,給婆娘哄娃娃去吧。你就嫑拿假演蒙哄我們老莊吧!老莊就那么老實?”
有的時候,電影放著放著,不知咋地“倏地”燈光一閃,斷電了,只有銀幕白晃晃地掛在墻上。正沉浸在劇情里的人群又騷動起來,場地上又是一片混亂……
放映員也覺得有點對不住大老遠來看電影的觀眾,便一言不發(fā),一個人守護機子,另一個人默默地跑去修發(fā)電機了。
記得那是初秋的一個晚上,放映隊帶來彩色故事片《楊門女將》。天全黑了,浩瀚的天空遼遠而深邃,月光水銀般灑在山崗、樹梢、草尖上,溶進河流、溪水里。星星像珍珠、似瑪瑙,更像嬰兒黑亮亮的眸子鑲嵌在廣袤無垠的天穹里。新打就的一面麥場上蕩漾著新麥子的清香和野草、野花的芬芳。場邊的河灘里,一會兒是一片蛙叫,一會兒又是聲聲蟲鳴,鼓噪得很。銀幕繃好了,高音喇叭里著名歌唱家馬玉濤高亢激越的《馬兒啊,你慢些走》的歌聲隨風飄得很遠很遠,看電影的人們如期蜂擁而至。大概是頭一次看彩色影片的緣故吧,距離我村五六里地的李九村、東西兩旗村的很多人都來看。
誰知天公不作美,電影剛剛放了一半的時候西邊天上烏云翻卷飛旋,閃電一個比一個急,似乎要把天空撕裂,將大地轟塌。緊接著,大雨就瓢潑而下。只一會兒,場面上就積滿了水,人們都成了“落湯雞”。怕淋壞了機子,放映員宣布不放了,但觀眾們死活不答應,一定要堅持看完。要知道,那時候在農村里放的電影大多是黑白的,絕少看彩色的。今兒好不容易看個帶彩的,豈能放過!很快,一把大雨傘來了,又一把來了,四五把雨傘把放映機和放映員蓋得嚴嚴實實的。雨,盡情地潑,風,放肆地刮,人們盡管雙腳泡在半尺深的積水里,但毫不理會,精神抖擻,目不轉睛,直到映完沒有一個人提前離場。
還有一回是看戰(zhàn)斗故事片《上甘嶺》吧。片子放完了,一些人幫著放映員收拾家當。但見兩三個阿奶顫顫巍巍地走過去邊撫摸銀幕,邊嘟嘟囔囔,“哎喲喲,我的媽媽喲,又是飛機大炮,又是槍炮子彈的,把這片布布炸成糊糊了吧?”當她們發(fā)現(xiàn)銀幕毫發(fā)無損時,臉上滿是疑惑的神色。一個阿奶感慨地說,“神了,神了。在共產(chǎn)黨的天下里啥都神了?!?/p>
不遠處,還有一幫尕娃弓著腰,借著燈光攥著螺絲刀滿地找“洋炮筒筒”(子彈殼)哩。
(周四虎/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