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旺霖只身前往印度,沿恒河及其支流行走,記錄下真實所見的印度,以及印度的平民、苦行僧、外國背包客,形形色色的大城小鎮(zhèn)、貧窮村落,寺廟圣地,宗教節(jié)慶……他冷靜地看待印度社會的繁華與貧窮并存、信仰與世俗交織的熱鬧生活,在極簡用度、回歸本真的流浪途中體味心靈與自我、自然和社會的接近。
我背著背包,帶著經(jīng)書起身了。沿著河水往下走,踩著自己的影子。路過沿岸的野花、蘆葦。
河下游,越往南走,越是水網(wǎng)密布,渠道縱橫,把完整的沖積平原,又切碎成一畦畦的農(nóng)田、回塘、沼澤和沙洲,以及跟隨季風云雨,河水漲落變化不定所吞吐的濕地、陸塊與島洲。
我沿著河流左岸,繼續(xù)往南走,往下走。眼前逐漸展開的泱泱大河,宛若一面遼闊的海。據(jù)說大河的出???,位于一座島上,那島的最南端,是印度教的圣地。
在加格迪布碼頭,趕上當日最后一班的渡輪,準備航向薩格爾島。海鷗伴隨著渡輪盤旋。幾名香客把裝在銅罐的骨灰,撒向空中。骨灰乘著風飛,或飄落河流。舷邊濺起細霧泡沫水花,味道是苦淡的海咸。
翻騰的白沫水花,聚了又散。我張望四周泥黃墨綠不斷波蕩的水面,仍分不清楚這段航程,到底是渡河,還是出海。為什么大河的出???,不在沿岸更往南延展的陸路盡頭,而是懸在兩遙遙邊岸間,一座四面環(huán)水的孤島上?
下了渡輪,仍有種飄然在海上的錯覺。眼見水岸邊無路,前后不著村落,而其他當?shù)鼐用窈拖憧停懤m(xù)被親友或牛車接走。最后只剩我,獨自徘徊碼頭邊,一時不知該往哪里走。
小女孩突然出現(xiàn),向我伸出那蜷曲的小手。我愣了一下,我以為她想討錢。然而,她只是輕輕拉動我的衣角,引領(lǐng)我走向那條我剛已走了一段,卻折回頭的路上。我想她應該理解我,于是我去牽起那只干萎枯硬的手。
小女孩仰起臉,似乎想綻開笑容,露出凹凸不一、歪七扭八的細粒的牙齒,粉色的牙齦占滿了半張嘴。我也試著微笑,多么希望她能了解,我想牽著她那也許長久以來刻意與人保持疏離的手,卻又多么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弄疼她。
隨著路一彎,前方就有臺冒著烏煙的公交車。小女孩止步在車尾,示意我快向前去。一上車,末班公交車便發(fā)動了。
當我探出窗外想道聲感謝,卻不見小女孩的身影了。
公交車由北往南,行經(jīng)連綿的稻田,水塘,林野,竹籬茅草的農(nóng)舍,一間水泥小學,褐灰撲撲的聚落,尖塔型的印度教寺廟……一路上,就這么一臺車而已。司機不時停下,載上路邊步行的學童,或讓那些孩子自個兒爬上車頂,搭一段免費的順風車。
島的面積,遠遠超過我的想象。后半程,整車僅剩我一個乘客。
到了末站,天已黑了。算一算,這趟路,約莫30公里,而我始終還遲遲望不見,也聽不到,這大島上哪里有一條河流,一面海洋。
公交車掉頭離去,周遭的影子幾乎就被吃掉了。
月光照見一片幽暗的林帶,尤其是那拔高在樹梢上的尖塔。沿著泥路尋去,榕樹芭蕉林間是一家可供住宿的僧院。鎢絲燈泡光,忽弱,忽滅。白發(fā)長須的老住持,持著蠟燭領(lǐng)我走進潮濕臟黑漫著霉味的住房。他說,附近商家早關(guān)了,快熄燈了,島上一天僅供電3小時。
我餓著肚子入睡。一整夜被這房內(nèi)跳蚤騷擾得不得成眠。
清晨,從僧院的大門右轉(zhuǎn),順著林蔭間的泥徑,經(jīng)過幾戶低矮的茅舍,再穿過一帶防風林,就豁然展開一面遼闊灰褐的沙灘, 視線再遠一些,連著布滿輕微皺褶的大海和云天。
延伸的海平面,看起來長得比我還高。我朝著海邊走,浪聲越來越大。不僅前方遼闊無際,左右兩邊也是無際。
浪聲震耳。當海浪靠近沙岸時,一道道白色的橫紋排沓涌現(xiàn),堆高,一波波的浪頭彼此競逐,然后轟隆轟隆翻滾著就散碎了,一層層白紗似的水在沙灘上掃過,回旋,消退,接著又是蜂擁而起驚岸的浪花,跳舞的潮水。仿佛永不止息。
海風不斷吹打我尋覓的眼,難道這就是盡頭了嗎?怎么見不到出海口在哪?我一心想著會有那么一條河流,貫穿大島,抵達這片南岸,才沒入海中的。
我朝人群叢聚的地方走去。三三兩兩的印度教香客,在海邊沐浴,敬拜,嬉戲。沙灘上散落著供人換洗的帆布浴間,小販推著三輪車兜售椰子和冷飲,野狗四處漫步。連向沙灘的路旁成排的篷攤,大多呈歇業(yè)狀態(tài),不然就是攤主坐窩在繩椅上徑自打瞌睡。一切顯得有些荒疏和寂寥。
我繼續(xù)沿著海邊尋覓,往東走到底,一排巨大筆直的螺旋槳,颼颼地切著風;回頭向西,又走到底,卻仍是沒有找到一直以為的那條河流。
又走著走著,才遲遲意識到:這座島,既在海上,也在大河間啊。倘若此刻,有雙能帶我高飛的翅膀,也許我能把這一切看得更加清楚——我正身在河海環(huán)抱的位置上。
我走回人群會聚的沙灘,靜靜坐下,望著那些沐浴的信徒的背影,望著遠近的海面,飛白的云,從藍漸次到灰黃相間的水色。那些滾滾往返的波浪,是海水,也是河水吧?
所謂河口,河海的交界,從來都不是固定的。那不僅伴隨河水亙久的沖刷而改變,或當也隨著每日月引潮汐的引力不斷交相推移又變遷著。
許多印度教徒相信,恒河是恒河女神的化身,圣地的恒河水,尤能洗去罪惡,所以他們來到這——女神即將結(jié)束作為河流的身世之前,沐浴,敬拜,祝禱,感受被最末的神圣河水滌洗凈化,甚至為無法前來的親友,帶回河水,同享蒙受祝福的喜悅。
我不是信徒,卻隨波逐流,來此尋訪一個自己并不確實相信的地方。想到這,突然就覺得自己可笑,也不免有股失落的情緒。
該是離開的時候了,我想。但我仍坐在沙灘上,在陰晴不定灰藍的天空下,時而淋著雨,時而曬著穿透云層的太陽,望著無盡的海與天,仿佛在等待什么。
面對眼前的 “盡頭”,這果真是大河的終站嗎?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究竟該往哪里走。我等待著,聆聽著。
準備離開海灘時,一轉(zhuǎn)身,黑得閃閃發(fā)亮的納拉斯剛好從村里那條路走來。那膚色,介于尼格利陀人和達羅毗荼人的黑。
“嗨!狗屎,你要去哪?”自從得知我的名字后,他開始以姓簡稱,把“謝”的發(fā)音,總是念成 “shit”(屎)。
納拉斯有雙清澈的眼,白亮整齊的牙齒,一咧嘴,似乎就會讓人卸下心防,有著令人因他的微笑也想跟著一同笑的力量。他在沙灘向往來的游客,兜售些不知是真或假的珍珠和寶石。先前只要見到我經(jīng)過,他都會問我去哪,然后又是握手,又是寒暄。
一個男孩跑來,遞給他一坨紙。他打開瞧,是3顆珍珠,點點頭,就收進棉布包里。
納拉斯請我喝椰子汁,接著邀我吃飯。
我和他到附近的棚攤下,這兒僅賣素食的塔利,聞起來有股餿酸味。囂張的蒼蠅,老賴在生銹鐵盤的食物上,也不時飛撲到我臉上,手臂上。小攤沒湯匙,旁觀的村民,見我左右手不分捏著黏答答的咖喱飯就吃,都露出錯愕的表情?;蛟S他們正暗自咕噥著怎么能用(他們)慣常搓洗屁股的左手抓飯呢?!
我發(fā)現(xiàn)與納拉斯在一塊,身邊常會莫名冒出些好奇的村民,他顯然很高興很驕傲為他們做翻譯或介紹:“這是我的朋友,來自亞美利加!”盡管我多次插嘴更正是中國臺灣,他也表示:“Ok! 我了解了?!钡换剡^頭去,他還是向那些村民說道,“Yes!亞美利加!”
納拉斯大概認為講英語、有美金(他向我借了美鈔,對大伙炫耀一番)的外國人,多半都來自美國吧,又或許他一心希望有個美國的朋友。
后來,我才曉得納拉斯并非島上的居民。他只是在這做點小盤生意。家在奧里薩邦的他,目前長租在某僧院,一間洞窟般僅容得下一張繩床的小泥房里。
與納拉斯混了一天,我察覺他總要伴隨,或又約我去哪,可能是顧慮我一人會感到無聊吧。而我卻不太再走近那片香客游客叢聚的沙灘,就怕無所事事的自己又耽誤了他的工作。
這里雖被視為印度教圣地,但到底還是個末路農(nóng)村,平常幾乎聽不太到機械和引擎的聲音。民居多以夯土竹籬為墻,茅草為頂。田野上,雖矗立幾棟水泥砌磚的大型莊園客棧,不過大半也是歇業(yè)與荒廢的狀態(tài),四面掉漆斑駁,或蓋到半截的爛尾樓橫豎露出一束束鋼筋生銹開花的樣子。
聽說圣地有淡旺季之分,只有沐浴慶典期間,這地方才會涌現(xiàn)數(shù)十萬朝圣的人潮。
我常穿著夾腳拖,獨自在鄉(xiāng)間四處溜達,看那些光溜溜奔跑嬉戲的孩童,看一池池綠水洼塘邊洗頭邊搗衣的女子,或在家屋前揉牛糞餅的婦女。
當?shù)嘏艘姷轿易⒁曀齻儠r,多半會羞怯地拉起紗麗頭巾,低下頭,好似想拉出片陰影躲起來。村里并沒有 “帶著神圣光環(huán)”清閑的牛只,它們都下田工作或拉拖車去了。
天氣太熱,我就徑自走進那些小廟、精舍,撿個陰涼角落坐下,靜看那些長發(fā)虬髯的修行者,搖鈴誦經(jīng),或入定冥想。我總在想他們此時腦海中會浮現(xiàn)些什么,也想著自己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我在西濱荒涼的堤防上,又碰見納拉斯。不確定是巧遇,還是他找我,我告訴他,準備離開。
他一直問我,為什么?能再多待幾天嗎?再多一天?事實上,我已經(jīng)多待兩天了,要不是因為他,我可能早就離去了。
一路上,納拉斯顯得心不在焉,悶悶不樂。無論我說什么,他都反復說著同樣幾句話:“狗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薄肮肥弘x開,我覺得很悲傷?!薄肮肥?,我非常非常難過?!彼f,表情和語氣愈沉重,讓我也感染了他那種難過的情緒。
這次,先講定我買單,我們才一塊吃飯。
納拉斯陪我到店鋪前,買隔日帶在路上的飲水和干糧。
店主找錢時,他倆竟起爭執(zhí)。納拉斯指著我對店主大吼:“朋友!我朋友,來自亞美利加。”店主狐疑挑眉一副不信的模樣,轉(zhuǎn)而質(zhì)疑我:“是嗎?”我回答是,我是他朋友。店主很不甘愿扯開抽屜,退回幾塊盧比,丟在窗臺上。
納拉斯看起來依舊很難過,但我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直到我跟他保證隔天一早,再去沙灘看他,他才稍稍釋懷。
“狗屎,可以把你的手打開一下嗎?”納拉斯說。
我不假思索攤開手掌。他立即放上一坨紙團。里頭是3顆亮閃閃的裸鉆,其中一顆黃的略大。他解釋,沒有禮物可以給我,所以想把它們送給我媽媽、姊妹作紀念。
這可是他的生財工具?。∥以趺茨苁?,不!我不要!我急著跺腳,生氣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作勢要把東西塞回去。
“是給你家人,又不是給你的?!彼箝W右躲一陣,接著拿起自己的拖鞋就赤腳起跑,邊跑還邊回頭,大喊:
“因為——”
“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島上最后一晚,我決定搬出僧院,到海邊扎營。
為了徹底清除身上和隱匿在背包的跳蚤。我跳到海里沐浴,并盡可能把東西都浸過海水。
架好帳篷,正是太陽西落的時候,坐在無人的沙灘上,望海,觀云,聽浪翻打。夕陽像一只橫倒的酒瓶,把橙色的余暉,倒在灰蒙蒙的海面上。風在吹,風從海上來。
我看不見風,但看得見乘風漂流的云,被風吹皺的大海,被風挾飛起的沙塵,以及沙沙搖晃作響的樹林。而且我知道,這些來自印度洋孟加拉灣暖濕的季風,才剛剛起個頭而已,他們還將繼續(xù)北上,撫過平原,帶去豐沛的雨量,在大河的下游,中游,上游,深入喜馬拉雅危巖聳峙的山麓,一路灌養(yǎng)周遭的大地,也可能引發(fā)難以計數(shù)的泛濫,造成毀滅的洪災。
就這么望著望著,我忽然覺得,印度教徒尊崇這條大河,敬奉集毀滅和再生于一體的濕婆大神,不盡全是憑空捏造的吧。
我在帳篷內(nèi)翻來覆去。先前感到近海露宿的浪漫,早已全消。風獵獵地刮,搖晃不止的防風林恍如落著滂沱的大雨,這些聲響在遁入黑夜后,一一變成聳動惱人的噪音,叫人怎么睡得著!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走河:恒河逆旅人》 ? ?作者:謝旺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