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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縣人物(二題)

        2020-11-28 07:19:34于博
        遼河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王掌柜劉二長山

        于博,黑龍江省作協(xié)會員,東北小小說創(chuàng)作基地秘書長,綏化學(xué)院客座教授。有小說、散文見于《小說月報》《小說月刊》《今古傳奇》《遼河》等雜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傳奇·傳記文學(xué)》轉(zhuǎn)載。

        劉二先生

        年關(guān)前,奎縣“義信和”貨棧一連兩宿燈火通明。十幾個先生在對賬。兩人一桌,相對而坐,中間放張八仙桌,賬本鋪開,一人唱數(shù),一人撥打算盤。報賬的聲音洪亮,打算盤的手指翻飛,噼啪山響。

        劉二先生一人對著兩個唱數(shù)的,雙手打算盤,左右開弓,扒拉完最后一個珠子,雙手在空中一揚,緊接著翻轉(zhuǎn)下去,大拇指和食指在算盤的橫梁邊飛快地掠過去,一下子就將七上八下的算珠歸了位,隨后抻下懶腰,打了個響亮的哈欠,喧囂的房間立時靜了下來。王掌柜急忙跑過來,摘下掛在墻上的旱獺帽,低聲說道:“二先生,困了?趕緊睡覺去,別累壞嘍!”劉二先生接過帽子,扣在腦瓜上,點點頭。

        王掌柜和劉二先生一前一后出了門,跟班的小五緊隨其后,三人走進(jìn)后院一溜青磚瓦房。

        “義信和”貨棧不但是奎縣最大的買賣,臨近幾個縣也數(shù)頭把交椅。當(dāng)年民間有句嗑專門說道:松花江、呼蘭河,門頭最大義信和。義信和的創(chuàng)始人就是王掌柜,大名王振華,最初就是個貨郎,能把買賣做到如此地步,靠的是精打細(xì)算,敢想敢干,還有最重要的就是講義氣,重信譽,和氣生財。為什么把買賣起名“義信和”,王掌柜說,義字開頭,無情無義到頭什么都無;信字居中,買賣最緊要所在;和字殿后,到什么時候不能傷了和氣。離了這仨字,啥買賣都白搭,有了這仨字,買賣能從無到有,由小變大。

        進(jìn)屋后,小五麻溜地把炕席掃兩下,鋪開行李卷。王掌柜對劉二先生說道:“二先生,操勞一年了,這兩天又緊著對賬,確實辛苦,趕緊躺下,明天還有不少事需要你定奪?!眲⒍壬鷮χ跽乒褡髁艘幌乱荆骸爸x掌柜的?!闭f完,彎腰上炕,王掌柜順勢扶了他一把。

        劉二先生脫衣躺下,閉上了眼睛。王掌柜走到火爐旁,拎下大鐵壺,抓起爐鉤子鉤開爐蓋子,又用爐鉤子往里捅了捅,一桿火苗忽地竄起。小五急忙撮起一锨煤壓住,又把大鐵壺坐上,頃刻,壺里的水就響邊了。

        王掌柜放慢腳步向炕頭走去,他要吹滅墻上燈窩里的洋油燈,到了劉二先生頭上,他停住了腳步:“二先生,你咋沒睡?”

        劉二先生吃了一驚,他抬起頭:“掌柜的,你沒走?我睡不著!”王掌柜聲音平穩(wěn),但很有力度:“為啥?”

        “硌挺!”劉二先生聲音也很平穩(wěn),但好像沒啥力氣。

        “勞煩二先生起來?!蓖跽乒衤曇粢琅f平穩(wěn),邊說邊轉(zhuǎn)回身,沖著小五一招手,大聲說道:“脫鞋,上去找!”

        小五麻溜地扒下鞋,跪在劉二先生的褥子上仔細(xì)尋找,半天,他回過身:“掌柜的,啥也沒有?。 ?/p>

        王掌柜對著劉二先生一笑:“二先生,你看見了吧,啥也沒有,快過年了,被褥新拆的,枕頭皮新?lián)Q的,就連里邊的瓤子都是新軋的谷草,你硌挺啥?”

        劉二先生一愣,好像一下子弄明白了似的,抱歉地笑道:“我說呢,肯定是谷草節(jié)骨兒?!闭f完,一下子鉆進(jìn)被窩里。

        王掌柜走過去,輕輕吹滅了油燈。

        第二天一早,伙計們到伙房吃飯,一看是烙油餅,酸菜豬肉燉粉條,都樂了。大家邊吃邊夸王掌柜的,松花江往北,呼蘭河往南,找不到咱們這樣掌柜的!

        飯廳的一角,劉二先生獨自坐在餐桌上,大師傅特意給他熱了酒,說王掌柜交代的。劉二先生點點頭,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旁邊吃飯的人都撂下了筷子。劉二先生是大管家,進(jìn)“義信和”十年,別說早晨,就是晚上,都輕易不喝酒,怕誤事?,F(xiàn)在是對賬的節(jié)骨眼兒,年終盤點,大小三十多家商號,往來千本帳,他劉二先生今天怎么了?

        這時,王掌柜走進(jìn)屋,后面跟著小五,木制的托盤里整齊地碼著四摞大洋。王掌柜聲音平穩(wěn),但很有力度:“今天宣布一件事,二先生另謀高就了。這些年,二先生打理‘義信和兢兢業(yè)業(yè),但我這水淺養(yǎng)不了大魚,薪水去賬房領(lǐng),這些是賞錢,不成敬意,請二先生笑納!”說完,轉(zhuǎn)身離去。劉二先生沖著王掌柜的背影做了個揖,口中說道:“大恩不言謝,我劉二就此別過!”

        劉二先生走后,大伙在對賬的間隙,都低聲勸王掌柜不應(yīng)該辭了劉二先生。他業(yè)務(wù)精,會做買賣,“義信和”不能少了他。王掌柜聲音平穩(wěn):“你們不知道,二先生變了。他睡不著覺了,他燒包了。這樣的人應(yīng)該及時澆涼水,不然就燒壞了。”

        劉二先生走后的第三年,王掌柜叫來小五,說你和我走一趟,去看一個人。兩人騎馬,曉行夜宿,走出三百里地,在一片綠油油的苞米地頭,見一個人赤裸上身,枕著鋤杠,咧著大嘴,呼呼大睡。王掌柜彎下腰,看著他的睡相,皺起眉頭,伸手從他的肋下扒拉出一個土坷拉,一下子摔到地上:“劉二,你起來!”

        睡覺的人正是劉二先生。

        “我問你,一根谷草節(jié)骨兒你都睡不著,這坑包草木的你倒睡得挺香?”

        “掌柜的,我現(xiàn)在三畝破地,鏟完拉倒,一天三個飽一個倒,啥也不想,有啥睡不著?你的家業(yè)快趕上沈萬三了,交給我主事,我一分一秒都在籌劃,生怕有一點紕漏,哪敢閉眼!”

        王掌柜一愣,隨即對著劉二先生深鞠一躬:“二先生,我王振華聰明一世胡涂一時,錯怪你了!”

        土路上,王掌柜牽著馬,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小五跟在后面。棗紅馬上端坐一人,劉二先生也!

        劉子房

        劉子房絕對是個戲癡。自打唱京劇的林家班進(jìn)了奎縣,看著演員優(yōu)美的身段,聽著那婉轉(zhuǎn)的唱腔,劉子房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他拍著大腿喊,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他把藥鋪的生意交給了賬房先生老杜,自己成天泡在戲院里,還時不時地資助林家班,錢是錢,物是物,特別大方。就連對嗓子有好處的中藥,比如胖大海、羅漢果、麥冬,等等,他都供給不斷。有了劉子房這個財大氣粗的老板罩著,林家班干脆就在奎縣扎了根。劉子房和戲班頭牌“震關(guān)東”軟磨硬泡,非要拜師學(xué)戲,并發(fā)誓有朝一日也要登臺唱戲。雖然他年過三十,但自認(rèn)為學(xué)藝不論早晚,只要肯下功夫,遲早能實現(xiàn)夢想。劉子房和“震關(guān)東”開玩笑,好好教我啊,要不然我給你弄一塊生半夏。惹得“震關(guān)東”倒退幾步,連連搖頭帶吐舌頭。

        劉子房鉚足了勁兒,天天起早吊嗓子,壓身段,進(jìn)步不小。林班主總拿劉子房做例子訓(xùn)戒學(xué)徒,說學(xué)藝不論早晚,有志不在年高。一晃一年多過去了,劉子房竟然能登臺了,但都是些小角色,跑龍?zhí)?。即便是這樣,劉子房也十分滿足。每逢有他演出,散場時,總要請班子吃夜宵。有一次,劉子房請班子到魁元閣吃殺豬菜,他端著酒杯,斷然宣布:等著,早晚有一天,我劉子房也掛個頭牌。大伙哈哈一笑,給他拍巴掌:沒問題,劉老板,早晚你就是林家班的頭牌,就叫“鎮(zhèn)關(guān)西”!劉子房一板臉,說了句,去去,那不叫花和尚一拳打死?。≌f罷,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我正在城頭觀風(fēng)景,眼見得城下亂紛紛”,別說,唱得還真有點滋味,引來一陣喝彩。在這笑語歡聲中,劉子房極其興奮,他覺得自己離那一天不遠(yuǎn)了。

        就在劉子房向他的夢想靠近的時候,膏藥旗插上了奎縣的城頭。讓劉子房想不明白的是,日本人憑啥來奎縣?怎么也愛聽京戲?更讓他想不明白的是,林家班竟然乖乖地給日本人唱戲?聽著鑼鼓響,劉子房使勁兒地一跺腳:呸!他們也配!打這一天起,劉子房就不去戲班子了,也再不接濟(jì)林家班子了,但他依舊天天早上在后院子里正經(jīng)八百地唱上一段。

        林長山差人給劉子房送來一張大紅請柬,邀他去魁元閣吃酒敘舊。劉子房當(dāng)著來人的面就把帖子一撕兩半。他讓這個人給林班主帶個話,說班子有個為難著災(zāi)的,找他還好使。

        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林長山驚慌失措地闖進(jìn)他家,身后跟著兩個日本人身上帶著锃明瓦亮的刺刀。

        林長山歪頭看了一下日本兵,火急火燎地說,子房兄,不好了,你得救場。 “震關(guān)東”突然倒嗓了。你不是要當(dāng)頭牌嗎,機(jī)會來了。

        劉子房渾身一顫,沒想到幸福來得如此突然。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瞅了一眼日本人,輕聲問道:“給誰唱?”

        林長山驅(qū)步上前,彎下腰,小聲說:“當(dāng)然是日本人。小野太君專門點的——《空城計》。這出戲,子房兄確實唱得有模有樣,絕對不比“震關(guān)東”遜色!”

        “不唱!”劉子房臉色一下子由紅變青。

        救場如救火,這是戲班的規(guī)矩 ,老祖宗傳下來的。

        換戲!

        換戲?我可不是難為你,人家不干呀。更要命的是,不唱,他們就要開殺戒,這可是十幾條人命?。?/p>

        劉子房一愣,沉思片刻,一咬牙,點點頭。你先走,我隨后就到。林長山千恩萬謝,說你可千萬別誤事,我讓人墊著場子呢。說完,對著兩個日本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兩個日本人盯著劉子房,一邊搖搖頭,一邊晃了晃手中的槍。

        林長山說,子房兄,看見了吧,日本人要你和我們一起走。

        劉子房哈哈大笑,說,林長山,你告訴他們,中國人吐口吐沫兒就是釘兒!

        林長山點點頭,那是那是!說完,連說帶比劃地拉著日本人走出了屋。

        這時,劉子房站起身,慢慢走到藥架子旁,遲疑片刻,隨后果斷地拉開一個抽屜。然后用手輕輕摩挲兩下頭發(fā),大喊一聲:“杜先生,更衣!”

        風(fēng)雪中,一身華麗戲服的劉子房挺胸抬頭,邁著大步向前走去。身后,跟著林長山還有那兩個日本人。林長山抱著膀,縮個脖,日本人肩膀上的刺刀锃明瓦亮。

        后臺里,演員們?yōu)閯⒆臃孔尦鲆粭l路。站在最前排的“震關(guān)東”,雙手叉腰,瞇著眼睛看著劉子房。劉子房伸出右手,照著他肩頭使勁兒拍了一下,迅速收手,一根大拇指硬硬地挑起,微微顫抖?!罢痍P(guān)東”沖著劉子房微微一笑。

        鑼鼓聲中,劉子房羽扇綸巾,器宇軒昂地走上臺來,用鵝毛扇一指臺下,開口唱到:“我正在城——”聲音突然沙啞,隨后猛然咳嗽起來,他唱不出聲了。臺下一陣噓聲。坐在日本人旁邊的胖翻譯忽地站起來,內(nèi)行地喊道:“倒嗓,倒嗓了!”再看臺上,劉子房直挺挺地栽倒,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溢出。

        戲院一片混亂,一群人從幕后涌出。林長山對著臺下一個勁兒地鞠躬作揖?!罢痍P(guān)東”快步跑到劉子房面前,赫然看到劉子房身旁除了那把鵝毛扇子,還有一塊咬了半截的生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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