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全是愛
在布拉格詩人墓前,供奉著無數鮮花,清清亮亮的波希米亞玻璃器皿里,有清清亮亮的水,上面漂著燃燒的紅蠟燭,而那清水里,有我的淚。在我模糊的淚眼中,閃過墳地里生長著的被捷克民族稱作“母親的魂靈”的小葉兒花,那是與馬哈同時代的詩人愛爾本命名的:
母親死去,
被送進了墳墓,
孤兒們留在了人世;
他們每天清晨去到墓地,
為了找回自己的母親。
媽媽可憐這些小乖乖:
魂兒悠悠返回家,
化作朵朵小葉兒花,
盛開在自己的墳頭上。
小葉兒花啊小葉兒花,你是母親的魂靈,難道不也是詩人的魂靈嗎?詩人死去,被送進了墳墓,讀者尚在人世,他們經常到墓地去,帶著鮮花和淚水,為了找回自己的詩人。詩人化作了朵朵小葉兒花,開在自己的墳頭上,前可以見古人,后可以見來者。
可惜沒能找到我心儀已久的詩人塞弗爾特的墓。我在所有埋葬著“媽媽”的墳前徘徊,看他如何找回母親:
那是一面鑲著橢圓金框的鏡子,
背面的水銀已經漸漸脫落,
幾乎照不清楚人的模樣。
媽媽的半輩子呀,
都是用它來照著梳理頭發(fā),
她是那樣的秀麗端莊。
鏡子掛在窗戶旁的一個小鉤子上,
它瞧瞧我,看看你,
怎能不舒坦地微笑?
媽媽曾是那般歡樂,
連一絲皺紋也不曾有,即使有,
也是為數不多的啊。
她常常在小磨坊里,
哼著華爾茲舞曲,
還和爸爸一起,
幸福地跳上幾步。
當她追憶青春年華,
她便忍不住地瞥一眼閃亮的鏡子。
她從梳子上摘下脫落的頭發(fā),
把它纏成一個小團兒,順手給爐火加餐。
當她把發(fā)團往爐門里扔時,
我看到了媽媽眼角旁的條條皺紋,
已是一把張開的小褶扇。
天長日久,鏡框變了形,
境面也裂了些小縫,
它里面漸漸發(fā)了霉,
后來終于裂成了兩半。
媽媽就用這破了的鏡子,
繼續(xù)梳理著她的鬢發(fā)。
時光飛逝,媽媽的頭發(fā)漸漸斑白,
她已經不再去照鏡子,
習慣于待在僻靜的地方。
每當有人來敲門,
她便匆匆忙忙走出來,
頭上系著一塊黑色的頭巾。
如今,我又走進屋來,
但我心緒不寧。
沒人再站在門檻邊等我了,
也沒人再將我的手握得那樣緊了,
我不知所措地四下顧盼:
那面鏡子仍舊掛在墻上,
可是我已經看不清它,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簾。
(星燦 譯)
寫作這首《媽媽的鏡子》的人,就是我特別心儀的詩人,被捷克人譽為“本民族偉大的經典詩人”的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1984年,“由于他的詩富于獨創(chuàng)性,新穎而栩栩如生地表現了人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和全面發(fā)展的自由形象”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我多想找到那面鑲著變了形的金框的已經裂開的鏡子。我確信它的存在,它出于詩,但來自生命和生活,應該進入捷克國家博物館。
塞弗爾特,你知道嗎?就因為喜歡你的這首詩,我多少回凝視鏡子,妄圖在那些鏡子的深處,看見你筆下的“媽媽”??墒强磥砜慈ィ瑓s總是看見鏡子里的我,和我的母親。
我也寫過一些關于母親的詩,寫過似乎永遠不會走路、總是一陣風似的奔跑著的媽媽,寫過《娘的脊背》《母親的燈》,或許是因為一而再,再而三寫母親的緣故,有文學前輩曾非常認真地勸導我說:“也寫寫你父親吧?!弊屛也恢f什么好。塞弗爾特,我該怎么回答?
對母親的愛是一切動物的天性。恰恰因其是天性,古今中外,表達這種愛的人就格外多,使其成為詩的基本母題之一。但多數人靠的是原始生命力的推動,一不留神,情感就扎了堆兒,很難擁有特立獨行的藝術表達。將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愛凝聚在一面鏡子中,將母親的一生濃縮在一面鏡子中,塞弗爾特,這是你的發(fā)現和創(chuàng)造,你的“這一個”母親的形象,是有史以來最明亮的母親形象,沒有變形卻又成了天下所有母親縮影的折射。
塞弗爾特有數不清的好詩,順便抄一首只有短短四行的《安慰》:
姑娘,姑娘,你為什么皺起眉頭,
莫非你遇到了整日陰雨綿綿?
而那邊那只小蜉蝣該怎么辦啊,
它的一生都遇到陰雨綿綿!
(貝嶺 譯)
詩行單純到了不能再單純,內涵卻又豐盈到了十分。如果說它單純,明明白白,不用我說;如果說它豐盈,堅實飽滿,那其中只可意會、無法言說的意味,說也說不透。索性不說吧,只體會詩題:這是一個詩人給我們大家的詩的安慰,如此淺顯又深沉博大,如此憂戚又豁達風趣,還有比這更值得讓人安慰的安慰嗎?
以上是我在《詩人雕像詩人墓》一文中寫到的塞弗爾特,意猶未盡。他實在是一位了不起的詩人,詩藝爐火純青,不見丁點兒刀斧之痕,晚年甚至不用任何比喻和韻腳,只是用樸素的、類乎散文的語言表達極為本質的東西,抒寫他復雜的內心感受和他對人生真諦的認識。在捷克,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他的詩集。
塞弗爾特給世人留下《全是愛》等三十九部詩集和一部回憶錄《世界美如斯》。誠如其回憶錄副標題“故事與回憶”所提示的,在《世界美如斯》中,詩人沒有采用一般回憶錄按生活經歷依次敘述的寫法,著墨更多的也不是他本人的曲折身世,而是通過一則則小故事緬懷他漫長一生中所遇到的人和事,記敘了一些見聞和感受。在我對其中的《母親出嫁的小教堂》一節(jié)與他寫媽媽的詩篇交替著閱讀時,意外地從非??陀^的敘述中體會出他如何行使了詩人主觀主義的權利。他說:
如果有人感興趣,向我了解父母的婚姻狀況時,我恐怕要用純粹是今天的術語來概括這一婚姻關系的特點了:那是兩種不同的世界觀的人和平共處。父親是社會民主黨人,母親則是一個嫻靜、溫和的人,喜歡上教堂,借以擺脫刻板的日常生活,擺脫每天例行的機械勞動。上教堂是她的詩。領圣餐她卻不常參加。不如說只有在生活中遇到不幸,她認為那是上帝的懲罰,需要求得上天的寬宥時才去。
就這樣,在和睦共處中他倆各以自己的方式對生活做出反應。而生活往往并不順遂,戰(zhàn)爭時期還經常挨餓。饑腸轆轆的滋味我至今記憶猶新。當母親撲倒在日什科夫教堂冰冷、潮濕的方磚地上,當她虔誠地向圣母瑪利亞傾訴自己的煩惱,徒然想把淚水串成念珠掛在圣母的纖纖手指上時,她的內心無疑感到了片刻的寬慰。而我則往返于兩人之間,從這邊跨到那邊,從紅旗歌到“千萬次歌頌你”,也許就在一天一晚的時間內。
但愿讀者不要認為我以一些無聊的個人瑣事在此啰唆不休。現代詩人就往往完全從主觀立場出發(fā)將詩歌拋到讀者面前,以強調它的可能性,使它更有說服力。在我這不很重要的文學體裁中,我不免也要吹噓一下這種主觀主義的權利。不過這一文學體裁有其局限性,因為它不僅是可能,而且也往往就是真實的。我要證實時代錯了,不管時代如何揭露我——雖然我還不很明白自己錯在哪里。
塞弗爾特出生在捷克首都布拉格郊外一個貧窮的工人家庭。他未上完中學就跨入了社會,從事新聞報道和文學創(chuàng)作。1921年,他的第一部詩集《淚城》出版,他以貧苦大眾的立場觀察布拉格,以寫實和抒情風格描繪了工人區(qū)發(fā)生的痛苦事件,表達了詩人對這個城市畸形生活的控訴和對未來的渴望。此后,塞弗爾特一邊主持編輯刊物,一邊體驗母語內部的奧秘,對自己生命中潛意識、直覺、夢幻的成分進行挖掘,確立了他作為優(yōu)秀詩人的地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積極投身抵抗運動,告別了超現實主義詩風和“話語實驗”色彩,寫詩揭露法西斯的殘暴,歌頌人民為爭取解放而進行的斗爭。20世紀50年代以后,詩人的思想變得開闊而深沉,他參與過捷克作協的領導工作,并連續(xù)出版了許多優(yōu)秀詩集。在這些詩中他歌頌母親,歌頌愛情,歌頌祖國和大自然,并追憶往事,沉思存在。
有論者指出,塞弗爾特一生的寫作是朝著活力和自由展開的。圍繞“活力”與“自由”,他不同時期的詩作無論是傾心于敘述性還是詠唱性,無論傾心于日常經驗還是傾心于直覺,無論是隱喻還是日常口語,無論是使用自由體還是借鑒類古典抒情詩和民歌的形式,都做到了感情飽滿而淳樸,措辭準確而內在。我卻覺得,他的寫作,是以活力和自由,朝著愛展開的。他那部詩集的名字《全是愛》,鮮明地概括了他一生的寫作。
他的人,全是愛。
他的詩,全是愛。
前面我提到他的《媽媽的鏡子》,那是詩集《媽媽》中的一首。說到這個書名,還有一個小插曲。詩集編好了,塞弗爾特花了好長時間尋找書名,怎么都覺得不合適。他的朋友費卡爾讀過他的書稿,信手在封面上寫下一個極普通的詞:媽媽。正是這最樸素,在所有語言中發(fā)音都驚人相似的兩個字,表達了人類最初、最直接、最普遍的愛。詩集《媽媽》的卷首,是這首《窗旁》:
春來了,路邊的樹兒
迎著春光開了花。
媽媽靜默無聲,
臉朝窗外,淚珠兒滾滾淌下。
“你為何哭泣,為何悲傷?
告訴我,你這般難過為什么?”
“我會告訴你的,會告訴你,
等到有一天,樹兒不再開花?!?/p>
雪紛飛,冰霜凍在
玻璃窗上。
窗外一片陰沉,
媽媽無聲地編織著什么,
兩眼噙著淚花。
“你為何哭泣,為何悲傷?”
“我會告訴你的,會告訴你,
等到有一天,不再大雪茫茫。”
(星燦、勞白 譯)
詩中母子二人的“對白”,意味深長。在季節(jié)枯榮的兩端,母親臉朝窗外,表情滯重,空氣比媽媽的靜默無聲更加沉凝。她“滾滾淌下”的淚珠兒和回答,使解讀的空間越來越深越來越遠。我們忍不住要搞清楚那個讓媽媽憂傷的“有一天”究竟是哪一天。不是說冬天來了春天就不會遠嗎,為什么那一天樹兒不再開花?不是說到了冬天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嗎,憑什么不再大雪茫茫?
于是我們想,有可能媽媽是在說她離開這世界的那一天。那一天即使樹兒還在開花,大地上還是白雪茫茫,但對于她,兩眼一閉一抹黑。或許她只是為自己生命必定的終結而流淚,為想到再不能看到兒子及眼前的一切而憂傷。以這樣的方式表現母親對兒女對人世的眷戀,進而表現詩人對母親的依戀,詩意的縱深讓人嘆服。
換一個角度想,是不是母親掃了一眼窗外,驀然想到末日,有了一些擔心?她老了,活透了,她知道,人活著,注定死,那個日子,到了時候一定要來。她為春花流淚,為飛雪流淚,為這個世界將被神明所棄流淚。表面可憐的媽媽并不可憐,她在向往,向往時間能減弱它的沖擊,她珍惜美,留戀美,懂得悲憫。
當然還有更多解讀的可能,需要我們有足夠的想象力和適度的敏感,需要我們了解一點宗教,或者懂得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才能有更多的生命感發(fā)。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寫這首詩時,詩人已經到了知天命之年。從詩人“我會告訴你的,會告訴你,”這樣的語氣來看,這是傾向于沉默的對話,或者說是默默的內心獨白。此時此刻,“媽媽”可能就在身邊,也可能已經到了天堂。
和我曾經提到的《安慰》不同,那首短詩單純到了十分,這首也短,卻容納了如此繁復的意蘊。
塞弗爾特寫親情,也常常寫到愛情,是個一生癡迷于愛情的詩人,他有一首四行短詩《愛情》:“即將死于霍亂的人們/吐出鈴蘭花香,吸進鈴蘭花香的人們/即將死于愛情。”愛情,對他來說似乎意味著一切,猶如他在《皮卡迪利的傘》中的表白:“我一生都在尋找/在這里一度有過的天堂,/只能在女子的唇際/與她那豐潤的肌膚間/充溢著溫馨的愛情里/尋得蹤跡?!?/p>
在塞弗爾特這里,女人大概是神話人物,所有的女人加起來是一個女神。只是,他不是抽象“她”,而是具體“她”,讓“她”活生生地活在語言里,讓你感受別人看不到、聽不到的。他的《愛情之歌》這樣寫道:
我聽見了他人聽不到的:
光著腳走在天鵝絨上的聲音。
郵戳下的嘆息聲,
琴弦終止時的顫音。
有時我有意避開人們,
我看見了他人看不到的:
那充滿在微笑中的
隱藏在睫毛下的愛情。
她的頭發(fā)上已卷起了雪花,
我看到了灌木叢中盛開的玫瑰。
當我倆的嘴唇第一次碰到一起時,
我聽到了愛情悄然離去的聲音。
即或有誰要阻止我的愿望,
那我也毫不畏懼任何失望的襲擊。
別讓我跪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狂熱的愛情才是最美最美的愛情。
即使是狂熱的愛情,在兩個身體到一起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悄然離去。這種感覺不一定是每個人的,卻是真實的,相當普遍的,到了詩中反而讓人覺得獨特,是因了詩人的真誠和言說的能力。再看《那些輕輕的親吻之前……》:
當那些輕輕的吻
在你額頭干涸之前
你彎著腰去喝
水晶清明的水
從來沒人懷疑
你是否將接觸那些嘴唇
某些時刻
不耐煩的血
從內部模鑄你的軀體
比雕塑家的塑泥上
跑動著的手指更迅速
也許你會將她
年輕的頭發(fā)放在手掌里
讓它們掠過雙肩
就像打開的鳥翅
你將沉重地追逐它們
那兒
在你眼前
并且在空氣之下的深處
是那傾斜的,恐怖的
和甜蜜的空虛
滲透著點點滴滴的光。
(賈佩琳、歐陽江河 譯)
許多人認為這首詩是塞弗爾特處理復雜愛情經驗的典范之作。塞弗爾特中年之后寫愛情,常常同時融進對“時間”“死亡”等意向的開掘。這樣一來,愛情的濃烈與人生的短暫被扭結成一體?;蛟S讀來以為塞弗爾特是對愛本身憂心忡忡,其實是因為他知道愛的珍貴,他才痛惜人生的短暫。
此詩一開篇,詩人的心境明澈如水,愛人那“輕輕的吻/在你額頭干涸之前”,濕漉漉的讓你確信愛情的永恒,你將有無盡的“水晶清明的”生命之水,它們哪里會干,就像不停地吻著,多么滋潤。從第二節(jié)開始,“時間”的主題出現了,轉折出現了:時間若水,在流逝,“不耐煩的血”沉積下來,形同淤泥,開始“從內部模鑄你的軀體”,如果不是成為泥人,那就重又回到土中…… 那可怎么辦呢?不同的人將有不同的選擇。偶然聽我媽媽對我爸爸說:“我想走到你前頭去,又怕你吃不慣別人做的飯?!鳖D時讓我有了滿眼閃閃的“點點滴滴的光”。
晚年的塞弗爾特,有一首《別了》,也有譯者譯成《那么告別吧》:
對世界上的成百萬行的詩句
我僅僅增加了一點點。
他也許不比一只蟋蟀的唧唧叫聲更聰明。
我知道。原諒我吧。
我正在走入盡頭。
他們甚至不是最初的腳印
踏在月球的塵埃中。
如果偶爾他們畢竟閃出光芒
那不是他們的光芒。
只因我愛這些語言。
那能使一雙安詳的嘴唇
戰(zhàn)栗的語言
將使年輕的戀人們相吻
當他們漫步穿過金紅色的田野
在落日下——
這日落比在赤道上還慢。
詩歌從開始就跟隨著我們。
猶如愛情
猶如饑餓,瘟疫,戰(zhàn)爭。
有時我的詩就是那么令人不好意思地愚蠢。
但我不請求原諒。
我相信尋找美麗的詞語
是更好的事
較之殺戮與謀殺。
(安妮 譯)
詩人回望來路,以溫和樸素的話語,為詩一辯。詩人“正在走入盡頭”,生命的時日所剩無多,于是他請求讀者原諒,更請求詩歌原諒,他認為自己沒有寫出像“最初的腳印踏在月球”那樣令人類感到卓異的詩篇,甚至有時“令人不好意思地愚蠢?!钡?,詩人也有著自豪,因為愛的深沉,他的詩篇使一雙雙安詳的嘴唇戰(zhàn)栗。詩人說,如果自己的詩篇“偶爾畢竟閃出光芒”,那也不必感謝他,“只因我愛這些語言?!比ジ兄x語言吧。最后一節(jié),語義平和而堅定。詩人由開篇的請求“原諒”,發(fā)展到“我不請求原諒”。前一個請“原諒”是基于詩人個人,而后一個“不請求原諒”則是為詩。詩人一生都在尋找并表達詩意,在他看來,這是美好的事,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正是在這纏綿和慨嘆中,我們看到了一顆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