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小站,偶遇一多年不見的鄉(xiāng)黨,名叫劉鎮(zhèn)京。此人其貌不揚,見到我異常熱絡(luò),我對他卻并沒怎么當回事。后來我在村里成立教育基金,主持人宣布捐款人,叫出的名字即是劉鎮(zhèn)京,他竟然捐了十萬元!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出手竟然如此闊綽大方?
汽車像要散了架般搖搖晃晃穿行在山間土路上,揚起一路的黃塵就像天上常常見到的飛機,屁股后面總拖著一條長長的霧線。
太陽剛露臉,汽車就進站了。車一停,原來跟在車屁股后的黃塵從汽車四周涌起,瞬間把汽車嚴嚴實實包圍了。
這是一個鄉(xiāng)間小站,上下的乘客不多,吃了一路黃塵的心急旅客顧不上捂鼻擋眼,拎著包直接沖進黃塵。
“教授,你回來了?”黃塵中,一個身材不高,略顯消瘦,戴著氈帽,穿著還算齊整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沒等我應(yīng)答,直接接過我手中的包。
“多年沒回家,放假了回來看看!”黃塵散去,我認出幫我拎包的是一個鄉(xiāng)黨——一個說不上熟悉,只能算認識的鄉(xiāng)里人,“你怎么在這里?”
鄉(xiāng)黨沒回我的話,拎著我的包繞過狹窄的候車室里賣雞蛋、賣汽水、賣包子的小攤,徑直往出站口驗票處走。
“給她驗完票就可出站了?!彪x驗票處還有幾米,鄉(xiāng)黨停下來,把包遞還給我,“我不送了,你慢走?!?/p>
“謝……”我回過頭,“謝”字還沒說完,鄉(xiāng)黨就消失在喧囂的候車室里。
這人真有意思!我心里笑著,趕緊拎包朝驗票處走。
“車票!”一個滿臉橫肉的馬臉女人懶洋洋地坐在凳子上,一腳橫在出站口,大聲喊道。
我冷冷地看了一眼馬臉女人,心想,難怪我那個鄉(xiāng)黨不敢到驗票處呢。
“看什么看,要出站,拿票來?!瘪R臉女人的聲音更高了。
我放下包,手伸進褲袋拿票。
糟了,車票呢?車上查完票,我明明把票放在褲袋里的!我趕緊翻找其他口袋:左褲袋、右褲袋、后褲袋,左口袋、右口袋、上口袋,內(nèi)衣袋、暗布袋、夾縫袋……所有能裝東西的袋子都找了個遍,沒有!
“敢情又是一個逃票的!”馬臉女人像逮住了小偷,鼓睛暴眼,大聲嚷叫。
“你說什么?”堂堂一個大學教授,居然被罵成逃票的,我感覺受到極大的侮辱,憤怒地瞪著馬臉女人。
“瞪什么瞪?拿票來??!”興許我的憤怒鎮(zhèn)住了馬臉女人,她聲音低了許多,卻還是輕蔑地說:“呵呵,沒有票,就是蒼蠅也甭想從我這里飛出去!”
“李同志,他是讀書出息人,不會逃票!”鄉(xiāng)黨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站到了我身后,恭恭敬敬地對馬臉女人說。
“你這個死站乞,給我滾遠點!”馬臉女人剛剛壓低的聲音又反彈回來了,而且反彈到極致,一開口,候車室屋頂?shù)耐咂坪醵几澏?,“保安,把這個死站乞給我轟出去!”
“你什么素質(zhì)?這樣罵人?”我抑制不住憤怒,把放在地下的包拎起又重重放下,伸手想把我身后的鄉(xiāng)黨拉到前面來和馬臉女人理論,鄉(xiāng)黨卻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叫你們站長出來!”我瞪著眼,逼視著馬臉女人。
“你算哪根蔥?要見我們站長?”馬臉女人譏諷道,“你要是個女的,長得又夠漂亮,興許我們站長會見你!”
“你、你……”平生沒受過如此奇恥大辱,我臉上滾燙,氣得說不出話來。
在出站口,一個要出站,一個不讓。一個要見站長,一個冷嘲熱諷……兩人一直僵持到日上三竿,車站上班的陸續(xù)回來。
“怎么回事?”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問馬臉女人。
“早班車一個逃票的,在我這兒鬧事?!瘪R臉女人挑釁地斜了我一眼,惡人先告狀,“我告訴他,車站有規(guī)定,沒票,蒼蠅也不能出站?!?/p>
“就這雞巴事,吵吵鬧鬧的。補票后讓他走。”男人走過來,用身子擋住自己的手,以為我看不見,在馬臉女人的大胸上捏了一把,“趕緊處理完,弄幾個包子來我房間吃?!?/p>
“一早硬邦邦,敢情你家婆娘晚上沒喂飽你!”馬臉女人把我當透明,大大咧咧回手抓了一下男人的襠部,滿臉淫蕩。
“快點處理!”男人在馬臉女人胸上又抓了一把。
“看你猴急!”馬臉女人媚笑著說。
“葉蒙?是葉蒙嗎?”男人松開了女人的胸,準備走時看了看臉別一邊的我,驚訝地喊。
“你是?”男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孔鴻,3班的!”男人驚喜起來,“大水沖了龍王廟,我的大教授!”
我記起來了,當年高一(3)班是有一個叫孔鴻的,書讀得不怎么樣,高中沒畢業(yè)就頂父職去交通局上班了。
“你狗眼不識人,這是我同學,省城里的大學教授。前段時間還在說,小孩以后到城里讀書,還要大教授多多指導!”叫孔鴻的男人罵完馬臉女人,幫我拎起包,親自送出車站。
拎著重重的包走回家,心里那堵氣呼呼的墻也重重的。
小住了幾天,回城的車是晚上的班車,一貫獨來獨往的我不讓人送,一個人提前到車站候車。
一進喧囂的車站候車室,我遠遠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鄉(xiāng)黨斜對著我,站在一個正在呼哧呼哧吃方便面的大個子旅客后面,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大個子手里的面。
悶熱的候車室,大個子吃得滿頭大汗,不時抬手用衣袖擦汗,每抬一次手,都厭惡地瞄一眼身后的鄉(xiāng)黨。大個子的面還沒吃完,班車來了,他猛咽了一大口,急急站起來。大個子想放下面碗走人,一轉(zhuǎn)身看到了身后靠得越來越近的鄉(xiāng)黨,二話沒說朝手里的面吐了一唾口水,才放下走人。
大個子一離開,他那碗吃剩的面被眼明手快的鄉(xiāng)黨端起,狼吞虎咽起來……突然,鄉(xiāng)黨看到了正在候車室找座位的我,立即像被電擊了一般,把面咽了下去,把面碗從嘴邊移開,徑直走到垃圾桶邊,連湯帶面倒進垃圾桶。
“這些人,不講衛(wèi)生,吃完亂扔?!钡沽嗣妫l(xiāng)黨朝我走過來,臉上訕訕的,“你回城了?”
“這么晚了,還不回家?”回鄉(xiāng)下我略微知曉鄉(xiāng)黨的一些情況:其父早逝,母親一人辛辛苦苦將其拉扯大。打小,寡母擔心其受欺負受委屈,寵著愛著。寡母兩腳一蹬,在家柴米油鹽分不清,在外不諳農(nóng)耕的鄉(xiāng)黨頓時傻了眼,年紀輕輕的只好“吃四方”——四處討食,令鄉(xiāng)里人不齒。
“晚點回?!编l(xiāng)黨詭秘地說。
這時,車站廣播,前往省城的班車晚點。
坐在悶熱喧囂的車站候車室,百無聊賴。鄉(xiāng)黨善解人意般地坐下來,與我聊車站里南來北往的人,聊聽來的天南地北的事,就是不講鄉(xiāng)里的人和事。
鄉(xiāng)黨很善談,知道得也很多——國內(nèi)國際形勢、政治經(jīng)濟新聞,軍事發(fā)展、科技創(chuàng)新、文化娛樂、街談巷說、奇聞趣事,信手拈來,娓娓而談。
“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2月17日,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鄧小平為什么選擇在這個時間點上來打?那是有政治考量的。
“你想想,當時蘇聯(lián)與美國在冷戰(zhàn),中蘇關(guān)系也長期緊張,中蘇邊境陳兵百萬。中美蘇那是新三國。中美能走到一起,就是為了對抗蘇聯(lián),是新的孫劉結(jié)盟。越南又是誰???那是蘇聯(lián)的馬前卒,自稱世界第三軍事強國。打越南,就是打蘇聯(lián)。你中國敢打蘇聯(lián),美國人就認你跟我是一伙的!”
鄉(xiāng)黨講起來,全然不像個“吃四方”的主兒,倒像個大學學者,又像個生活百事通,令我很詫異。
“從2月17日開打至3月5日撤軍,短短17天,解放軍勢如破竹,長驅(qū)直入,攻下諒山,深入越南40多公里……”
“老同學,你今天回城?”鄉(xiāng)黨正講得起勁,站長孔鴻打開辦公室的門,滿臉紅光地走出來,見到我,走過來邀請,“班車晚點了,到我辦公室坐坐,邊喝茶邊慢慢等。”
盛情難卻,我隨孔鴻走。在他辦公室門口,正巧那天攔著不讓我出站的馬臉女人走出來。同樣滿臉紅光的馬臉女人見了我,迅速低下頭。
“你下班走吧?!笨坐櫡愿礼R臉女人。
“嗯?!瘪R臉女人應(yīng)著。
“這女的?”我逼問孔鴻。
“得罪了,大教授!”孔鴻呵呵笑著,答非所問。
屋內(nèi),茶香裊裊。
“你偷聽什么,還不快滾?”屋外,馬臉女人在大聲呵斥我的鄉(xiāng)黨。
“哎!一個可惡的站乞,多年了,怎么趕也趕不走。”孔鴻趕緊圓場。
“這人也不容易!”我望見了門外落荒而逃的鄉(xiāng)黨說。
孔鴻望著我,沒吭聲。
坐了一回,我告辭出來,“你回家吧,我自己再等等?!?/p>
夜深了,很多賣東西的小攤收了,喧囂的候車室安靜了下來。我在角落找了個位置坐下,順手掏出隨身帶的書,邊看邊等車。
“識字真好!”不知什么時候,被馬臉女人驅(qū)趕后消失了的鄉(xiāng)黨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示意鄉(xiāng)黨坐下。鄉(xiāng)黨這回不再滔滔不絕地講。一會兒問我看什么書,一會兒問我上什么課,一會兒還問學生怎么樣,女生漂不漂亮……問個沒完沒了。
“你是出息人,還出了這么多書!”鄉(xiāng)黨聽說我寫了幾本書,眼睛睜得比銅鈴還大,“了不得,了不得!”
車終于被等來了。鄉(xiāng)黨送我上車,放好行李,笑著說,“我不識字,要不,送本你寫的書給我讀?!?/p>
我也笑了笑。興許,錢才是他最急需的!在鄉(xiāng)黨下車時,我從褲袋里掏出錢包,取出錢包里唯一的一張嶄新百元大鈔——那是我當時一個月的工資,“給!”
“不,我有錢?!编l(xiāng)黨沒接。
“拿著吧!”我把錢硬塞進鄉(xiāng)黨的口袋,并催促他下車。
汽車離開車站,揚起的黃塵把車旁站著的鄉(xiāng)黨裹得嚴嚴實實。
這是我多年前回鄉(xiāng)下老家的遭遇。
若干年后再回鄉(xiāng)下,水泥路替代了黃土路,一路黃塵不再。車站翻新寬敞了,各種擺賣卻依舊在,當然,鄉(xiāng)黨也還在——我下車第一眼就見到了他,還是一頂氈帽,還是一身還算齊整的衣服,只是頭發(fā)全白了。
“你送我的錢,還在!”送我到驗票處附近,鄉(xiāng)黨一臉認真地說。
我怔住了。
“不信?你看,這是你送的百元大鈔票?!编l(xiāng)黨掏出一張百元大鈔。
百元大鈔外面裹了一層塑,嶄新依舊。
“哎,你這是……”我竟不知說什么好。
“他們說我偷的,我不認。我告訴每個人,這是教授送的!”鄉(xiāng)黨滿臉的自豪,“教授送的,不一樣,我留作念想了。”
我眼里淚花在閃。
回城候車,又是鄉(xiāng)黨送我上車。
“我學著認了些字,能送本書給我嗎?”鄉(xiāng)黨送我上車時,像做了錯事的學生一樣惴惴不安地說,眼里卻滿是期待。
“嗯嗯?!笨粗l(xiāng)黨滿臉的期待,我無法拒絕,打開行李包,翻找。
出門嫌書重,只帶了幾本,都送出去了,此刻,包里空空如也,“回去寄本給你?!?/p>
“謝謝大教授!”鄉(xiāng)黨恭恭敬敬給我鞠了個躬,搞得我甚是不好意思。
“給你寄到村里吧?”
“不,就寄到車站!”
我定定看著鄉(xiāng)黨,看得他心里發(fā)虛。
“寄到車站我能收到。”鄉(xiāng)黨補充,“你那年回來后,站里對我好多了?!?/p>
我點了點頭。
回城一忙,就把給鄉(xiāng)黨寄書的事忘了。
一年后開學前夕,孔鴻送他小孩到我所在的大學讀書,我盡地主之誼接待了他。
別看孔鴻長得五大三粗,卻和我一樣不善酒,三杯下去,就有狀況了。他居然把他和馬臉女人的破事全告訴了我。完了還問我,“記不記得你那鄉(xiāng)黨?”
我一下想起了戴著氈帽,穿得還算齊整的瘦個子鄉(xiāng)黨。
“這一年多來,他幾乎天天在車站找他的信,說是你寄給他的!”不善酒的孔鴻開始搶酒喝了,自己倒了一杯敬我,我沒讓他再喝。
“開始是天天問送信的郵遞員,后來又天天問收發(fā)室的老頭,再后來又老來辦公室轉(zhuǎn)悠,到最后懷疑車站私下扣了他的信,居然敢找我理論——看在你的份上,這幾年,我們沒怎么轟他,也沒怎么為難他。
“可恨的是,有一次,他又想來找我理論,我和她正在辦著好事,門沒鎖牢,被他推開了……我下不了手,暴怒的她卻把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一頓……之后,聽說他病了,好長一段時間沒來車站。
“最近,又天天來找信……”
“你是說他在找我寫給他的信?”我酒清醒了大半。
“是??!”我告訴他,一個大教授會給你一個站乞?qū)懶牛憔退X娶媳婦——做夢吧!
“真有這么一回事。我答應(yīng)寄書給他!”我像做了虧心事。
“送書送文盲站乞,和對牛彈琴無異?。〈蠼淌?。”
“不,不一樣!”
孔鴻回家前,我把一牛皮紙信封交給他,囑咐他一定要親手轉(zhuǎn)交給我的鄉(xiāng)黨。我沒告訴孔鴻,我在牛皮紙信封里面的新書扉頁鄭重地寫上“鎮(zhèn)京兄存正”,并簽名蓋印——字簽得端端正正,印蓋得清清楚楚。
故事本該到此結(jié)束。故事卻因另一事讓我唏噓不已。
讀書人總有一些情懷,我也不例外。在外聽聞鄉(xiāng)下很多村成立教育基金,以鼓勵后輩學子刻苦學習,爭取考名牌大學。我便也萌生了在生我養(yǎng)我的村子里成立教育基金的想法。這一想法很快得到了眾多鄉(xiāng)賢的支持。經(jīng)過廣泛發(fā)動,半年后,村教育基金募集到了較為可觀的資金,籌備成立。
我心潮澎湃,放下手頭的活,匆匆趕回鄉(xiāng)下參加成立大會。
會上,主持人隆重宣讀各鄉(xiāng)賢的捐款數(shù)量,念到第一個名字時,會場突然亂哄哄的,就像菜市場。
主持人以為念錯了,再念一遍時,全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繼而掌聲雷鳴!
村教育基金捐款最多的居然是劉鎮(zhèn)京,10萬元。
我突然記起,我這次回來,在車站沒見到鄉(xiāng)黨劉鎮(zhèn)京。
“前段時間還在,近個把月沒見著?!笨坐櫢嬖V我,把我的信當面轉(zhuǎn)交給他時,他舉著信,就像范進中舉了一樣,瘋瘋癲癲地大喊大叫,“大教授送書給我啦!大教授送書給我啦!”
我心里五味雜陳。
回城前,我叮囑村干部,找找劉鎮(zhèn)京,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
回城沒多久,我收到一封信。信居然是鄉(xiāng)黨劉鎮(zhèn)京寫給我的。
信里很多別字,我和改學生作業(yè)一樣,用紅筆一個個給別字畫圈,畫著畫著,我畫不下去了——鄉(xiāng)黨劉鎮(zhèn)京在信里說,學著看了我寫的書,又認了不少字。聽說我號召村里成立教育基金,鼓勵小孩讀書,他一無所有,但他想,我號召得對,教育是一個人的希望。他所剩的日子不多了,他要捐出他的所有,包括他可利用的身體……
鄉(xiāng)黨劉鎮(zhèn)京在信最后說,“識字真好!別了,我的大學教授!”
看完信,我淚流滿面,立即買車票坐班車回鄉(xiāng)下。
我希望在鄉(xiāng)下小站,能再見到鄉(xiāng)黨劉鎮(zhèn)京。
作者簡介
韋名,男。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東省小小說學會副會長。作品見《小說選刊》《北京文學》《天涯》等。出版小說集《高空博弈》《藍藍的天空下起雨》《水本無味》《家有芳鄰》《車開花香》《老街》等八部。作品入選多種文集和高、中考模擬題。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