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廉

1.塞外草白，獨王昭君墓上的草色是青的;我一直致力于構(gòu)筑一座詩的“青?！?，閃耀漢詩固有的青色。

2.杜甫、黃庭堅，我的舊約和新約。

3.苦讀李商隱，孜求用典與寫實之間的平衡。

4.站在襄陽的城頭，我渴望像孟浩然那樣望著漢水。

5.一個新古典主義者，深思熟慮，將過去轉(zhuǎn)換成未來。

6.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以自己的方式，重寫《古詩十九首》，重寫《哈姆雷特》。

7.努力成為一個世界主義者。

8.長歌激烈，我偏愛短歌微吟。

9.詩有眼界之別，氣魄之別，思想深度之別，情感力度之別。最關鍵者，乃情感力度。

10.“因?qū)憣嵍脤嵵兄摗?，（黃賓虹），寫詩也當如此。

11.世上獵奇者過多，以至于不能欣賞真正的樸素了。

12.“一切不協(xié)，是你不理解的和諧?！保ㄆ寻兀┧?，不要輕言晦澀。

13.斯威夫特是我最喜歡的愛爾蘭作家，他的作品完美實現(xiàn)了“鐵與溫雅”的統(tǒng)一?！拌F與溫雅”一直是我努力的方向。

14.很欣賞杜牧的寫詩態(tài)度：“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于中間?！弊屑毾雭?，我習詩所求也大抵如此。

15.蒲柏詠泰晤士河的兩句詩：“深而清，緩而不滯，強而不怒，滿而不溢”，似乎正是我寫作上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16.“蘭成（庾信）作賦，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雖不同物，若于異中求同，同中見異，融會異同，混合古今，別造一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斯實文章之絕詣，而作者之能事也?！保愐　督鹈黟^叢稿初編·讀哀江南賦》）這也是小集《不可有悲哀》所夢想的境地。

17.“而杰作的秘密正在于此：即在于主題與作者的氣質(zhì)協(xié)調(diào)一致。”福樓拜這句《文學書簡》，我覺得正可拿來概括柏樺的創(chuàng)作。柏樺是一個安靜的革命者，他以傳統(tǒng)的方式寫下最不傳統(tǒng)的詩歌，這也是我的夢想。

18.最近寫詩亦史亦實，亦真亦幻，亦文亦白;亦莊亦諧偶然得之。

19.美意味著危險。才華最終將成為我們的負擔。

20.思鄉(xiāng)，憂國，懼死，歸隱，乃中國詩歌四大主線，也可概括我的全部詩歌。

21.史蒂文斯說：“風格之變乃主題之變?！边w離鳳凰山后，我嘗試寫一些新的題材，用筆吃力，行文笨拙。始知個人文體求變與一國體制求變，同樣艱難，但不變則亡！

22.只有細讀了曹植、庾信洛神、小園等賦，才能真見中國文字之美，其狀物之精細，抒情之真切，聲韻之和美，讀來讓人發(fā)癡。人世間此等文字太少，這也是我輩常不快樂的原因。

23.我總有一種“詩酒趁年華”（蘇軾）的緊迫感，我有時會把自己想象成奧德修斯，那下令建造木馬的人，而詩歌就是我的木馬，滿裝著攻城的戰(zhàn)士，我要精心打造它，以贏取屬于我的特洛伊。

24.我有一種語言的“收藏癖”（卡爾維諾），近年更致力于修編個人的寫作詞典，特別閱讀古典時，我會把打動我的字、詞、句（要具備以下要素：簡凈、新鮮、有畫面、有歷史積淀、有情感表現(xiàn)力）摘錄下來，編輯成冊（被時人謂為獺祭魚的李商隱，為便于寫作駢文而專門編撰了《金鑰》），時常溫習，期待有一天能重新激活它們。所以，細心而廣博的讀者，當能在我的作品里，找出屈原、曹植、鮑照、陸機、蔡邕、張衡、阮籍、賈誼、司馬遷、溫庭筠、黃庭堅、張岱、孔尚任、龔自珍詩文中的字詞乃至變形過的句子，只是它們進入了新的加減乘除，黃河千年未清，但已非昨日之水。

25.懷鄉(xiāng)與懷舊，中年寫作者的大敵。

26.詩與小說一樣，最重要的也是細節(jié)。

27.羅羽酒后電話，往往給我?guī)順O大的喜悅感。今晚談詩，三條共識：（一）警惕“才子氣”（文人氣），警惕趣味性。很多人喜歡，故很危險。（二）為重要性而寫，不為他人喜歡才寫。（三）在現(xiàn)場極為重要，現(xiàn)場感的詩人越來越少。

28.身在江南，想寫得長遠，時時要跟這紙醉金迷，軟風香雨斗爭，跟蘇白兩堤，鳳凰山，二十四橋明月夜……跟塘棲枇杷，黃巖蜜橘，西湖龍井……跟秦少游，唐伯虎，早年庾信……

29.我最喜歡的史蒂文斯詩論：（一）觀察的精確等同于思考的精確。（二）我們心靈所見與眼睛所見同樣真實。（三）人只是為了某一個讀者寫作。（四）要想有獨創(chuàng)精神，就必須有外行的勇氣。（五）詩歌必須最成功地抵抗智力。（六）風格之變乃主題之變。（七）詩歌的理論就是生活的理論。（以上選自史蒂文斯《最高的虛構(gòu)筆記·徐緩篇》）

30.在當今，把詩寫好已不是難事，至關重要的是，如何寫得更好。

31.“你的詩似乎一直在社會責任感與純粹的優(yōu)美之間徘徊”，曉米兄，你切中肯綮，除“優(yōu)美”兩字略可商榷外?！柏熑胃小睙o須多說，《詩經(jīng)》以來，是我詩國的最大傳統(tǒng)。在語言上，我有一種潔癖在，我最喜歡干凈、簡潔、有畫面、有歷史積淀、有情感表現(xiàn)力的字詞，而這些字詞只能到古典文學中去發(fā)掘，給它們霜和露，納入新的秩序，使之重新閃光。我不追求純粹，我對純粹的理解也在逐漸變化，一首詩，不管你加入多少種異同材質(zhì)（黃庭堅的詩是最好的代表），只要全篇是和諧的，那就是純粹的。（致魯曉米）

32.我喜歡純粹的中國意象，喜歡那些存活在中國典籍里的東西，喜歡那些給中國人帶來好運厄運的東西，喜歡老莊的寓言、孔孟的嘮叨、賈誼的政論、李白的夢游、李廣的抗擊匈奴、張?zhí)鞄熚宥访捉痰氖浪缀蜕衩亍@些都是用語言寫成的，因此我們必須對語言抱以最大的敬畏之心。譯成白話文的《左傳》，子產(chǎn)、晉悼公、夏姬，這些人物也幾乎落盡了光彩，或者說，變成了另外的人物。

33.我的詩，基本上寫我個人的生活，寫我住的地方，我身邊的人和事，歷史上的那些仍舊真切生活在我身邊的人和真切影響我的事。我寫了不少鄉(xiāng)土詩，寫我最初20年的生活，不少是寫父親的?！恫豢捎斜А分械摹傍P凰山系列”，寫我的山居歲月;《捕風與雕龍》中的“江水系列”，寫我的水邊生涯：以當前之景，寫內(nèi)在之情。

34.寫詩是手工活，跟我父親年輕時的炕煙葉、姑父的編草鞋、姨父的磨豆腐，跟古人的鍛刀鑄劍、染布繡花，沒多大分別。曹子建說：“精微爛金石，至心動神明”，炕煙葉、編草鞋、磨豆腐到了一定火候，也是“紅光紫氣俱赫然”，也是能爛金石、動神明的。我寫詩時經(jīng)常浮現(xiàn)他們干活時的專注，完工時的快意。跟他們比起來，寫詩更沉悶無用，所以有時不免頹喪。

35.只有深知漢語數(shù)千載的起承轉(zhuǎn)合、演義流變，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舉長江為例：長江從青藏高原奔騰而下，與瀾滄江、怒江一起在橫斷山脈的高山深谷，自北向南并行奔流;然而長江之所以成為長江，就因為它在云南麗江的石鼓鎮(zhèn)突然逆轉(zhuǎn)，掉頭流向東北，幾經(jīng)輾轉(zhuǎn)，流向中國的腹地，從此跟我們每個中國人息息相關。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漢語也有這樣逆轉(zhuǎn)的時刻，比如佛教的傳入對中國的文化產(chǎn)生了逆轉(zhuǎn)式的影響，比如我們今天書寫的白話詩就是對古典詩和古代漢語的偉大逆轉(zhuǎn)（這一逆轉(zhuǎn)對漢語的意義，堪比長江在麗江的逆轉(zhuǎn)對中國的意義），我們都應該明白這一逆轉(zhuǎn)帶給我們當代詩人的重大機遇，這一機遇是唐宋以后的明清詩人夢寐以求的。

36.要研究并迷戀漢語的聲色修辭之美和書寫戒律，知其何以力可扛鼎、妙則生花。一個當代中國詩人，只有對母語的精微獨到之處，有較為深刻的把握，才敢從容下筆。古典詩歌為我們提供了無數(shù)完美的樣本。在這種意義上說，隨便列舉幾個詩人，何遜、李賀，甚至黃仲則，他們對于我們的重要性都要遠遠大于莎士比亞、但丁和歌德。我們要向古典詩人學習如何表達，怎樣煉字鍛句，怎樣營造意象，時代如何改變他們的人生，進而改變他們的寫作。很多時候，我們和古典詩人面對的還是同樣的場景，比如同樣的錢塘江，同樣的巫山，同樣的一棵松樹，同樣的黃梅苦雨……此景此情，古典詩人進行了“精微爛金石，至心動神明”式的描述，你我能否青出于藍？當然我們要向西方詩人學習，學習他們的精神、思想、視野，在語言表達上還是要向我們自己的古典詩人學習。我時常有這樣一個想法，一個當代漢語詩人若是只讀翻譯的作品，就意味著他從未見識過真正杰出的表達，他的寫作當然是可疑的。

37.不能時時望見繁星的人，當然讀不懂《古詩十九首》、老曹的“星漢燦爛”、老杜的“三峽星河影動搖”，理解不了莊子的滑稽、孔子的大幽默、蘇東坡出川時的勃發(fā)、王安石晚年的頹喪，更不用奢想夢見周公。

38.我輩想脫胎換骨談何容易，用《西游記》里的話說，只有擠盡鐵里的血。

39.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形式和主題的壯麗的實驗室，一種內(nèi)涵豐富的不安，一種探索的瘋狂”（加繆）。

40.艾略特說過，我們需要的是一種“真正適當?shù)穆?lián)想，它是一種在最不相同的美之間建立關系的力量;它是詩人的最大能力”。

41.“一個外國人怎么能在他自己的語言中找到恰當?shù)奈淖謥韨鬟_我們常常在莎士比亞的詩句中感到的那種明晰性和模糊性的組合呢？”（艾略特）我們的杜甫，同樣如此。

42.“感謝上帝，我能讀莎士比亞，而且或許能理解到他的深妙之處。”讀杜甫時，我總會想起濟慈信中的這句話。

43.剛健與清麗，是中國文學的風骨所系。明清以來，除了幾部小說之外，就只剩下頹喪了?！都t樓夢》當然是世上最偉大的小說，但仍不免失于頹唐與細碎。

44.偉大如杜甫，全部作品中，杰作也只占十之二三而已。然而，眾多平庸之作，在我看來，甚至是更重要的，它們親切、細碎如作者本身，從它們這里，我往往學到更多東西。杰作如英雄，庸作如蕓蕓眾生。

45.《古詩十九首》的重要性，不但在于它開辟和鞏固了一種全新的詩歌形式，更在于它為后世文學提供了幾乎所有的重大主題，生死、離別、相思……

46.深秋午后，天氣如此燦爛澄明，若比擬為人，則為玄宗天寶元年初赴長安的李白，則為熙寧八年赴密州上任的蘇軾，時李42歲、蘇40歲，均已創(chuàng)作出了自己和中國文學史上最輝煌的作品。

47.如此美好的一天，又在瑣碎、無所作為中度過，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盡力把它留在一個比喻里，或演變成一行詩。

48.《古詩十九首》的悲涼蒼勁，也只有我們這些行將無家可歸的游子才能痛切體味;一個沒有強烈思鄉(xiāng)感的人，怎能深切領會中國古典詩歌？思鄉(xiāng)，正是我所有鄉(xiāng)情詩的唯一主題;“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我正是抱著這樣的心境，寫下了文字生涯中第一批重要的詩。我最懷念兒時的滿天星辰，或許只有它們才能真正拯救我;我寫下一首，就意味著天上又多了一顆星。

49.《冠先》這組詩對我最重要的意義，乃是語言方式的轉(zhuǎn)變，準確說是主題的轉(zhuǎn)變，主題變了，語言方式自然跟著變化，風格當然最后也會隨之演變，這正是史蒂文斯所說的：“風格之變，乃主題之變?！?/p>

50.怎么寫？簡還是繁？就我的經(jīng)驗來說，似乎取決于題材，題材本身往往就蘊涵著“簡”或“繁”的必然性。史蒂文斯說：“詩歌的理論就是生活的理論”;是不是可以進一步說，題材（有時就是生活本身）內(nèi)含的繁與簡也決定著詩歌的繁與簡？這里我說的“簡”絕不是那種“空無一物的簡潔”（博爾赫斯），這里我說的“繁”，“是一種謙遜而隱蔽的繁復”（博爾赫斯）。一個詩人既要能“操縱復雜的結(jié)構(gòu)——意義上的或者聲音上的——同時，在必要的時候又不喪失那種既直接、簡潔而又出人意料的簡樸”（艾略特）。在寫下晨露般清真的《鄉(xiāng)村電影》（2003）的同時，我也寫下了相對繁復的《房客》（2003）。

51.一首詩的寫成，還時常跟一些偶然因素有關：窗外閃過的一張臉，一聲貓叫，一陣尿意，一個故鄉(xiāng)的電話，都影響著一首詩最后的面目。“一個在城市陌生地區(qū)迷了路的人，特別是在夜晚，怎么也不可能筆直地沿著大街走去;一種令人神秘不解的力量不時地推動著他必然在途中遇到大街小巷就拐彎?！保ㄍ铀纪滓蛩够懽鞯呐既缓蜌v險在于，有時你甚至會在自己的家里迷路而“誤入桃花源”，進而被一些“神秘不解的力量”推動，在語言和意象的“大街小巷”里拐來拐去，最后寫下違背了你初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