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涼初
近日,女人之間流傳著一個秘密,它就像《聲名狼藉》中的那個網(wǎng)站“告訴你一個秘密”一樣,將這個秘密花粉似的灑落在某個特定的區(qū)域內(nèi),這個區(qū)域就是桃花莊,而這個秘密,是關(guān)于梅金的。桃花莊是梅金的娘家,她從這個莊子里嫁出去有快二十年了。
因為分享著共同的秘密,女人們不動聲色地開心并空前團結(jié),只要一有空,她們就聚在一起說悄悄話,連吵架一年多還沒有和好的竹月和王香都借著這個共同的秘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上話了。秘密就有這樣的功能,我是說,別人的秘密就有這樣的功能,女人們開心得暫時忘卻了自己的現(xiàn)實,以及現(xiàn)實生活中的敵人。
桃花莊是個不錯的小村子,像太湖邊的無數(shù)小耳朵村一樣,它三面環(huán)水,一條小河由西到東穿過村子,匯入村東首的大塘。村上有百來畝水田,幾十畝旱地,水田種小麥油菜,旱地植桑養(yǎng)蠶,祖祖輩輩,桃花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除了現(xiàn)在?,F(xiàn)在,桃花莊的水田被幾個外地人承包養(yǎng)蝦蟹,旱地上的桑樹也基本全毀了。桑樹和蠶寶寶一樣嬌貴,一年兩年不加管理,基本已經(jīng)棄用。不過,桃花莊的女人們對毀棄的桑地毫不吝惜。雖然就在不久前,桑地還是她們的命根子,因為一年中的現(xiàn)金收入全部來自春秋兩季蠶繭。是什么時候開始不養(yǎng)蠶了呢?她們也說不清楚。可能是鎮(zhèn)上辦廠,可以去上班,每個月能拿到1000多塊錢工資以后吧??傊齻兒荛_心不用起早摸黑地養(yǎng)蠶了,可以像鎮(zhèn)上的女人們那樣上班下班。
不再養(yǎng)蠶種田,空余時間突然多了起來,又因為上班下班彼此沒有像以前田地里勞作時有利益沖突,女人們的關(guān)系也空前地友善起來。大家對于新生活歡天喜地的。其實,這樣的生活過了十多年了,就像梅金也從這個村子里嫁出去快二十年了。梅金很少回娘家來,原因是她的母親已經(jīng)離世,這邊只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家境也不寬裕,隔三差五指望著梅金接濟,慢慢就疏遠了。但桃花莊的女人們也不會想念梅金的,因為她太漂亮,太能干,太出格了,因此她在桃花莊沒有特別要好的姐妹。據(jù)說梅金嫁在南邊離鎮(zhèn)子很近的一個村子里,但莊上的女人都沒有去過,梅金自出嫁后,離桃花莊越發(fā)遙遠了。
這個關(guān)于梅金的秘密是從手機上傳來的,確切地說,是從鎮(zhèn)政府的一個公眾號上傳來的,對于桃花莊的女人們來說,是從王香的朋友圈里傳來的。王香是桃花莊大隊會計的媳婦,鎮(zhèn)政府在開通公眾微信號的時候,以政治任務(wù)要求相關(guān)人員關(guān)注它。為了幫助會計老公完成任務(wù),王香也關(guān)注了政府公號。然后,三天前,她看到了梅金被捕的場面,這把王香嚇著了,確切地說,內(nèi)心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當時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把這個天大的消息告訴桃花莊的女人們。
桃花莊的女人們傳遞著王香的手機,看著屏幕上的梅金。她被兩個警察押著,脖子上掛著一個號牌,暗紫紅色的頭發(fā)凌亂卷曲,微低著頭,穿著一件豹紋上衣,短得不能再短的黑裙子下面是雪白的大腿,這讓桃花莊的女人們簡直不能直視。
竹月與王香因為一句話別扭著,已經(jīng)鬧了很久,可是當阿芳將王香的手機遞給竹月時,她自然地接過來,眼睛湊近了屏幕。看完,把手機還給王香,極自然地說,上面說,梅金是因為賭博被抓的,依我看,不那么簡單。王香點點頭,當然,賭博有什么了不起,關(guān)兩天就出來了,可梅金都進去一個星期了,肯定是大事。
桃花莊的女人口中所謂的大事,就是男女關(guān)系,或者直接點說,就是賣淫嫖娼。梅金被抓時的穿著打扮也提示著不是賭博那么簡單。
桃花莊的女人們突然像法官似的評判起梅金來。她們說她從小就不是個省油的燈,那時大家都剪齊耳短發(fā),因為媽媽們成天在田地里勞作,根本沒有時間打理她們的頭發(fā)。但梅金卻留了及肩的長發(fā),頭頂上分出兩縷,扎成兩根極細的辮子,垂在兩側(cè),這讓她秀氣的面孔更加生動。女人們,當時還是女孩子們因此更恨死了自己呆板的短發(fā)。但她們是不會效仿梅金的,因為桃花莊的女人們一向以樸素為美,小女孩子如果精于此道,長大了肯定沒出息。所以,桃花莊當年的女孩子們雖然心里羨慕梅金的好看,卻沒有一個人學她那樣子來打扮自己。
王香的老公凌會計今天回家時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因為剛剛放下飯碗,就被王香拉到了房間里。這種熱情只是在剛剛結(jié)婚時才體會過。不過,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會錯意了。
你今天去鎮(zhèn)上了吧?鎮(zhèn)上是不是鬧翻天了?王香急切地問。
去鎮(zhèn)上了啊,今天財政所有個會議,縣上也來人的??墒菫槭裁呆[翻天了?凌會計好奇地問。
梅金啊,梅金不是被抓起來了么?王香使勁打了下老公的胳膊。
梅金抓起來和我們的財政會議有什么關(guān)系?
傻子,你們開了一天的會?中間歇息時不討論這個?王香白了老公一眼。
好像沒有。凌會計認真回憶了一下,說。
那你有沒有聽說,她是因為什么被抓的?王香不甘心。
因為賭博?。〗衲瓴皇鞘站o了么?我是說標準降低了,輸贏上百塊就算賭博,可惜梅金不知道,做了殺雞敬猴的那只雞。凌會計的語氣里頗惋惜。
她不就是只雞?王香說完,為自己的機智咯咯笑起來。凌會計看了她一眼,站起來準備出房門。
你去哪?王香止住了笑,不高興地問。
去收拾飯桌,洗碗。凌會計頭也沒回。王香又不甘心地追出去。一邊幫著老公收拾,一邊又說,難道你們都不知道,梅金是做什么的?
凌會計突然放下碗,我只知道,梅金是桃花莊嫁出去的女兒,別的,還真不知道。
王香心里一股莫名的火被吊了上來,她啪一聲放下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老公,你這么包庇她是不是別有深意啊,據(jù)我所知,梅金可不算桃花莊的女兒。
怎么不算?她在這里長大,在這里出嫁,怎么不算桃花莊的女兒?凌會計反問。
我踩你尾巴啦?你至于為一只雞發(fā)那么大火?我說她不算,是因為她是她媽帶來的拖油瓶,這事又不是只有我知道,你更知道?。⊥跸闩瓪鉀_沖地吼道。
是么?那太好了,志明,謝謝你,我什么也不懂。長峰由衷地說。
謝什么,我是村會計,這方面自然知道得多些。哦到了,我轉(zhuǎn)彎停車,你小心扶好。凌志明一個漂亮的左轉(zhuǎn),將車子穩(wěn)穩(wěn)停好。他先把長峰的輪椅取出來,扶長峰坐好,又把信封里的錢裝進長峰的包里,才推著他往里面走。
辦手續(xù)的窗口,長峰一眼就看到了梅金的弟弟,他的小舅子。阿弟?長峰意外而驚喜。
姐夫,你怎么也來了?我?guī)兔方疝k好手續(xù)了,錢也交了,她馬上就能出來了。哦,志明哥,你也來了?弟弟看到長峰和志明在一起,也同樣的驚詫。
我陪長峰來交罰金,你知道,他行動不便。志明笑笑,說。
罰金我已經(jīng)交了。我們一起等吧,梅金很快就出來了。弟弟說。
阿弟,謝謝你,這錢,我還你。長峰從包里取出信封。梅金弟弟忙擋了他的手,說不用不用,你也夠難的。但長峰堅持要給,弟弟又再三推卻,正在這時,梅金出來了,看到長峰和志明,驚得站住了腳步。
梅金把長峰手上的信封拿過來,塞進他的包里,說,長峰,我知道這錢也是借來的,你去還人家,我寧愿欠著阿弟的。志明心里有些不好受,想了想,梅金未必知道長峰手上的錢是他的,也就釋然,招呼著大家上車,回家。
把梅金和長峰送回家,本來想載梅金弟弟一起回村,可是弟弟說,志明你大忙人,先回村里吧,我要和梅金說點事再走。志明也不便久留,開車先走了。一扭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個信封孤零零地躺在后座上。
梅金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洗澡,公公婆婆也沒有說什么,都在廚房忙碌,請弟弟在家里吃晚飯。長峰說顛簸了半天有點累,去睡一會。
當客廳里只有梅金和弟弟時,弟弟悄聲說,五千塊錢是副所長給的,還是悄悄的,叫弟弟不要和別人說,也不用還。梅金聽罷,只是風淡云輕地笑了笑。弟弟見狀,遲疑地說,真的不用還?梅金說,還不還的,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反正你不用還他。你和他什么事,人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可別瞎搞。弟弟幾乎要跳起來。
阿弟,我這么和你說吧,副所長是怕我待在里面的時間太長,說出不該說的話來,他才給你這五千塊錢,其他,你不用知道,也不要瞎想,好嗎?梅金幾乎是溫柔的。
梅金的侄女小林考上了城里的重點中學,弟弟為她擺了場酒,梅金一家四口自然是要來的,大寶小貝,還有坐在輪椅上的長峰。桃花莊的女人們又一次見到了梅金,梅金這天穿著一條藏青色寬身連衣裙,頭發(fā)束在腦后,看起來干練清爽,端莊大方。
梅金還是那么漂亮,都四十出頭的人了啊。王香由衷地說。
這是她的本錢,不然,她怎么掙錢,怎么養(yǎng)活這一家四口?另一個女人說。
看看梅金,兩個讀中學的兒子,一個癱瘓的丈夫,也夠難的。竹月說。
哦,梅金來了啊,好久不見。副所長是官場規(guī)矩,上去握了握梅金的手。開席時,凌志明也過來了,和梅金點了個頭,倒是和志明聊得熱絡(luò),志明把填好的申請書交給她。
晚飯是在院子里吃的,當最后一抹晚霞映在圍墻上時,整個大院都籠上一層喜氣洋洋的紅色。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