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玉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晉)陶淵明
直到出獄那天,李武還在回憶那個電話。
那個電話是上午九點十分打來的。李武曾經(jīng)接過無數(shù)的電話,只有這個電話讓他刻骨銘心。對方是一個咬文嚼字的人,說話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又不完全是普通話,偶爾的尾音還會拉著長調(diào),像一個很會吹笛子的人。那人先是核實他的姓名、工作單位以及職務(wù),所有的這些就像冷水,讓他頭皮發(fā)麻。他一直想抗拒回答這些問題,卻覺得像是被繩子捆著身子,無法抗拒。他的腦子一下子就蒙了,什么也想不起來。然后,那人告訴他說是紀委的,說是有個會,在天星賓館302房間,市里的某個領(lǐng)導到縣里調(diào)研,需要他匯報工作。他知道這個領(lǐng)導就是分管他們這個行業(yè)的。怎么是紀委的給他打電話?這讓他有點兒恐懼。去年的時候,就曾經(jīng)有人向紀委寫信舉報他,都被他一一化解了。
到了天星賓館302房間,他見到里面坐著幾個人。他一直在那兒待了五天五夜。那幾個人給他玩起了車輪戰(zhàn)。他們有時候問他一些事情,有時候和他談心。他想從問話里辨別出是哪一個人給他打的電話,胖子?還是瘦子?
從此,他再也沒有回來——是那個曾經(jīng)屬于他的女人告發(fā)了他。
那天,李文去接他。走出鐵門的一霎那,他聽到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深秋的黃楊葉落了一地,風兒吹過,楊葉像長了腿的螃蟹,一路小跑。路上,李文問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沒有說話,也不想說話。車窗外邊的風更大了,樹上的楊葉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著地的時候,它們似乎很輕,又似乎很重。他覺得有點兒熱,身上開始出汗,便搖下玻璃,風兒爭著擠進來,抽打著他的臉。沉默了好久,李文又說,如果不嫌棄的話,你跟我殺豬,怎么樣?李文這些年殺豬賣肉發(fā)了財。李文頭腦靈活,能說會道,很會察言觀色,所以,生意做得比別人好,一般說來,他的豬肉攤子比別人擺得晚,卻比別人收攤早。
李文是李武的堂兄弟,很小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在一塊兒玩耍。麥子泛黃的季節(jié),正是麻雀孵出幼崽的時候。屋檐下,瓦縫里,總會見到張著黃色嘴叉的小麻雀,它們趴在窩的邊沿,等待著老麻雀的喂食。老麻雀銜來蟲子,慌得小麻雀們唧唧叫著去迎接。這個時候,李武就摩拳擦掌,想掏一窩小麻雀。李文扶著梯子,李武爬上去,一個不剩地掏出來。小麻雀還沒有長毛,唧唧地叫著,根本不知道厄運將要來臨。李武將它們?nèi)拷o了李文。李文喂它們鮮麥粒,喂桑葚子,喂饃饃粒,可惜,這些幼小的麻雀,沒有一個喂活的,全死在紙箱子里,被螞蟻所食。
小時候的李文長得文弱,沒少挨別人揍。二光腚老是欺負李文。有一次,去上學的路上,二光腚給李文要兩塊錢,李文沒錢,二光腚就扭著他的脖子,讓他回家拿去,李文不從,二光腚就揍李文的屁股,打得“噼噼啪啪”響。恰巧那天李武趕上來,就和二光腚打起來。二光腚高過李武半頭,身子又重,幾個回合下來,李武被二光腚按在地上,憋得滿臉通紅,無論怎么努力,就是翻不過身來,情急之下,李武一把捏到二光腚的蛋子,二光腚一聲嚎叫,猶如殺豬一般,滾到一邊去。
頭幾次殺豬,看著李文殺,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也很簡單,李武的手就有點兒癢癢。李文看透了他的心思說,你試試吧。這是一頭肥胖的大白豬,在豬場的時候,李武就喜歡上它。它長得雍容華貴,該凸的不該凸的地方都鼓了出來,像被氣吹出來似的滾圓;肚子腆出來,邁著四方步,像個將軍似的;豬毛锃亮,遠遠看去,像初冬麥苗尖上淋下的霧滴;豬皮紅潤,尾巴粗短,兩只耳朵和身子不搭配,顯得很小。小耳朵仿佛看到他手中明晃晃的尖刀,便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李武能夠感知到那眼神的惡毒,便猛地刺向它的喉嚨,插到有三指的深度后,怎么也攮不進去,仿佛刨地刨到破銅爛鐵,血濺了出來,噴他一臉。小耳朵的叫聲驚天動地,好在它的腿是拴著的,要不然,它會從條案上蹦下來,直接把他撞飛的。他把尖刀遞給李文。李文割斷拴著豬腿的繩子,把小耳朵給放了。
殺豬的時候,將刀子插進氣管,接近心臟,再攪一攪,一氣呵成。李文說。要將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腕的部位,做到穩(wěn)準狠。
李武喘著氣。顯然,他有點兒蒙了。
殺豬是不捅二刀的。李文解釋道。
小的時候,李武家養(yǎng)了一頭黑豬,那時都是黑豬。小黑豬從進到家們那天起,就和李武交上朋友。李武把它和家里的小狗、小貓一樣養(yǎng)的,明里暗里,總會多給它高粱和玉米。它呢,見到李武就一邊搖尾巴,一邊“哼哼”著往李武的身上撲。安靜下來的時候,它也很溫順,像個孩子,躺在李武的懷里。李武幫它洗澡,給它逮虱子,撓癢癢。那頭黑豬養(yǎng)了有七八個月,也就長到百多斤的樣子。它們只能吃些雜草,胡蘿卜,喝刷鍋剩的泔水,因此,它們長得都很矮小,豬毛稀疏,豬鬃打綹。
如果能吃到麩子或者黃面,它會搖著尾巴,吃得“呱嗒呱嗒”響。殺黑豬那天,他沒有去上學,纏著父親不要殺它。父親拒絕了他的請求,一刀子下去,黑豬沒有嚎叫幾聲,鮮血噴涌,就沒有了力氣。那天晚上,父親做了一鍋豬肉燉粉條,他一開始堅持不吃,經(jīng)不住誘人的香味,還是大口地吃起來。豬油積在嘴里,一口就香到腸子,全身麻酥酥的。
李武第一次單獨殺豬是一個月以后。凌晨的夜熟睡得像個嬰兒,勻稱而又寧靜。月亮周圍長滿光暈,散淡地照在這個世界上,一切朦朦朧朧,似在三界外。他先凈凈手,在張飛像前燃起一炷香,又燒了一大鍋滾水。條案上的那頭豬也許累了,也許困了,瞇著眼,像是酣睡。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那頭豬像是醒過來,迷茫地看著他。也好,總比不明不白死去要好。
在這個世界上,豬是聰明又糊涂的家伙,它有時候大智若愚,有時又愚蠢無比。豬不錯眼珠地盯著他,仿佛要看透他的動機。他也看著它。它長得那么丑陋,耳朵那么長,似乎蓋住眼睛,滿臉皺紋,長長的嘴,只有眼睛是那么漂亮,雙眼皮,圓眼睛,完全符合人類的審美標準。他拿起刀子,刀子明晃晃地閃著寒光。他說,你要閉上眼睛,眼不見為凈。它果然閉上眼睛。有一會兒,他看到它的嘴在蠕動,口水流了一地,仿佛在說,你一定要干凈利落,不要讓我難受。豬的命運都是這樣。他說,放心吧,我會一刀斃命的。
雙規(guī)后,他心里也曾經(jīng)掙扎過,經(jīng)不起折騰,他都一五一十地說了,說完,便渾身松弛下來,像它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再次看著它。經(jīng)過路上的顛簸,它翻江倒海般地惡心;被捆著的手腳,讓它無比難受。它勉強點點頭,仿佛想問他個問題。他說,你說吧。它說,我們的命運為什么這么凄慘?他想了想說,你們天生懶惰,生來就是人類餐桌上的精品。說完,他喝了一杯白酒。它又閉上眼,等待著那一刀。
第二天一早,他將豬肉拉到吳鎮(zhèn)集貿(mào)市場。那天李文有事。他戴著口罩,生怕別人認出他來。他剛把豬肉吊到支架下面的掛鉤上,二爺爺來到攤前說饞了,要買條豬大腿,做個紅燒肘子。
二爺爺問李文哪兒去了?他說李文有事。他不敢看二爺爺,而是盯著地上看。
二爺爺問你是李文才雇來的?沒等他說話,二爺爺就挪到張三的攤位前。
張三的攤子和他挨著。二爺爺一邊打聽價,一邊往他這兒張望。他感覺二爺爺這是故意的。
二爺爺?shù)哪樕p浮,眼睛里流露出輕蔑的光芒,這讓他的心里很是不爽。他在位的時候,二爺爺曾經(jīng)找過他。二爺爺覺得村里的街道該修了,就讓他使把勁,給鋪上水泥道。二爺爺說,周村鋪了,王莊鋪了,就差咱們村了。他當時是答應(yīng)了,卻因為市領(lǐng)導換屆,沒有辦成。二爺爺這是在生他的氣啊。就這樣,他呆呆地坐在攤位前,腦子有點兒亂。二爺爺走的時候,還搖頭晃腦的。
李文在的時候,都是最早收攤。李文不但有一張好嘴,還動作扎實,你要二斤瘦肉,他會搭給你一葉肥油。快到晌午的時候,張三就賣得精光,連骨頭都沒剩。其他的人也收了攤,差不多肉市里只剩下他一個。
晌午的時候,人變得稀少,整個集市像是一幫潰敗的兵。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說要二斤里脊。他慌忙去砍,自以為差不多二斤,不想有四斤還多。女人說她的孫子要做糖醋里脊,根本吃不了這么多。他說你可以放到冰箱里,明天再吃。女人一聽就來了氣,你的豬肉賣不出去了?女人本來就五大三粗的,嗓門也大,像跟他吵架似的。他覺得女人的話像塞進他嘴里的麥糠,嗆得他難受,火也上來了,說什么也不賣了。老子哪受過這樣的窩囊氣?女人說還就買定這塊肉了。越吵越兇,不久,就圍了一大群人。她原本是吳鎮(zhèn)的潑皮賴戶,曾經(jīng)無證駕駛被交警扣住,她脫光衣服,大喊大叫,最后,交警也沒辦法,只得把她放了。
李武當然見過世面,曾經(jīng)和無數(shù)的女人打過交道,那些女人是下屬和情人,懂得諂媚和矯情。他又想到那個女人,他們曾經(jīng)鴛鴦戲水,海誓山盟,卻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告發(fā)了他,這讓他覺得女人太可怕了。
這個女人還在謾罵。李武失去冷靜,拿起尖刀,大吼一聲,你再罵人老子就捅死你。喊完,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的聲音嘶啞,像敲一面破鑼。那女人一愣,然后坐到地上,嚎啕大哭,邊哭邊罵,貪官殺人了,貪官殺人了!大家都來看看,什么他娘的大老虎,連個螞蟻都不是。他的臉都氣青了,刀子瞬間跌落在地上。那女人爬起來,伸手抓破他的臉。
這個時候,小痞子出現(xiàn)了。小痞子是他的獄友,因為致人重傷才入獄的。小痞子一把抓住女人的手,稍一用勁,女人便跪在地上。小痞子說,再罵我兄弟,我把你的嘴豁開,大不了再去監(jiān)獄里蹲上幾年。小痞子撿起那把尖刀,在女人的面前晃來晃去。小痞子在地上劃了一道杠,說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把你的腳砍斷。那女人還想撒潑,小痞子擰住她的一綹頭發(fā),舉刀一劃,像割韭菜一樣,那綹頭發(fā)滑落在地上。小痞子說,我先給大伙說下,他是我兄弟,誰再找他的碴,就是跟我過不去,別怪我的刀六親不認。他在心里感激小痞子。
冬至那天,李文設(shè)了個場,把小時候的那些伙計叫到一塊兒。席間,大家伙推杯換盞,有說有笑。關(guān)于李武,大家心知肚明,說話也小心翼翼,避免碰到地雷。酒過三巡,二光腚開始管不住自己的嘴,他說李武是尖子生,學習好,是他們這群人中最優(yōu)秀的。說到這兒,李文給他使眼色,不讓他再說下去。二光腚的臉通紅通紅的,反應(yīng)遲鈍,似乎沒有一點兒察覺,繼續(xù)說,李武考上大學那年,整個村子沸騰了,二爺爺敲鑼打鼓,秧歌隊跳起了秧歌。那情那景,讓李武隱約感到自豪。
你是我們村最有出息的那個人。二光腚要和他碰杯。
他是吳鎮(zhèn)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說了。李武慌忙起來,舉起酒杯。他不想再提以前的那些事。
說起考大學來,李武還是有無盡的感慨。上高中的時候,他們晚上照明用的是罩子燈,燈光總會拖著長長的黑尾巴,第二天,用手一挖,鼻子里是黑色的鼻泥。有一個晚上,他看著書就睡著了,不知道罩子燈什么時候歪的,差點兒燃著蚊帳。
那時,李武的家庭條件不好,父親有病,母親靠養(yǎng)幾只雞供給他上學。有一年,有個親戚生孩子,母親將押回來的熟雞蛋都沒舍得吃,而是摻到生雞蛋里賣掉,當了他的學費。他呢,因此養(yǎng)成了獨立的習慣,凡事好強,不甘落在別人的后邊。
我經(jīng)常在電視里看到你。二光腚又斟滿一杯酒。你坐在主席臺上,梳著背頭,威風凜凜的,光鮮。
他有點兒尷尬。
二光腚,咱哥倆喝一杯。李文替他解了圍。
你不是對手。二光腚和李文干了一杯。
李武感激地看了一眼李文。
后來,大家就開始說賺錢的事,說今年霧霾的事,說環(huán)保開始嚴厲的事,還說了幾個黃段子。李武不說話,一會兒看著天花板,一會兒喝口茶水,有那么一陣子,他跑出去。大廳里的空氣很冷,像有碎刀子似的切割著他的臉。他又清醒過來。
幾年前,他幾乎天天泡在酒場里,陪領(lǐng)導喝,陪同事喝,陪那個女人喝,陪朋友喝,陪搭邊不搭邊的人喝,幾乎天天醉醺醺的。領(lǐng)導來的時候,就會喝得打針輸液。咋就沒陪過這幫子光腚哥們喝呢?他有點兒慚愧。那時,他每年都回家看望父母,每次見到他,二光腚都會說哪天找你玩去。他說好呀好呀。臨走的時候,他會囑咐二光腚一定要去找他,在最好的酒店,請二光腚喝酒。二光腚只找過他一次,他卻去省里開會。這樣一想,有兩行淚順著眼角滑下來。
你沒事吧?李文出來找他。
他慌忙擦淚。
他們說的話都是放屁。李文說。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原來一頓也能喝一斤多白酒,喝完也會說很多的屁話。
哥,咱們同學剛剛建了一個微信群,我把你拉進去了。李文想換一個話題。
嗯。他含糊其詞地答應(yīng)道。
歡迎你又回到我們中間。散場的時候,二光腚的手像鉗子一樣緊緊攥住他的手,像小時候一樣。
他覺得二光腚一準是喝醉了。那晚,他們十個人喝了十一斤白酒。
回到家里,李武怎么也睡不著覺,大腦像彈棉花一樣,那些往事越彈越亂,越虛浮,越遙遠。兩點鐘的時候,他翻看手機,他看到在“同學群”里有一條消息:你已被二光腚移出群聊。他的心情像溫度計里邊的汞柱,倏忽間就墜落下來,跌到深谷。第二天,二光腚說他喝暈了,不知怎么就把他移了出去。他說沒事,心里還是疙疙瘩瘩的。
冬至的前一天,天上下了大霧,像有臺加足了馬力的粉塵機,沸沸揚揚,密密麻麻的。人們像封在布袋里,憋悶得發(fā)慌。
中午的時候,天空飄起小雨。小雨有米粒一樣大,卻很細密,霧蒙蒙地擋住了人的視線。
李文一邊喝酒一邊說,哥,咱們明天得發(fā)個小財。
李文這么一說,李武的心里也很高興。下午去豬場的時候,他們裝了四頭豬。說來奇怪,四頭豬光是“哼哼”叫,一個勁地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無論怎樣驅(qū)趕,就是不上車。
李文駕駛著三輪車行走在鄉(xiāng)間公路上。鄉(xiāng)間公路不再是瀝青路,而是水泥路,走起來有點兒顛簸。臨近傍晚,大霧又彌漫上來,像無數(shù)的飛蟲在聚攏,翻滾,攪得翻天覆地的樣子。李文打開大燈,閃著四角燈,可惜濃霧太厚,燈光很弱,沒有穿透力。霧還在聚攏,從地上,從溝壕里,從樹梢上,從堂屋的山墻上。所有的東西都在做無序排列,既像個迷宮,沒有方向;又什么都不像,無頭無尾,擺動身子,變幻莫測。
當前方光柱出現(xiàn)在跟前的時候,一切都晚了。一輛黑色的轎子飛奔而來,“咣”的一聲,李武感到心臟像是做了一個碎體實驗,大叫一聲,就被甩出了車窗的外面。那是一個閃著白光的霎那,他看到了那四頭豬同時被甩出車欄桿的外邊。它們仿佛長了翅膀的白天鵝一樣,擺動著蠢笨的身子,飛過路溝,甩到麥田里,輕盈地落在地上,而且是四腿著地。
李文的一條腿骨折,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李武沒有大礙,住進了普通病房。村里來了很多人,他們拿了奶,拿了八寶粥,拿了火腿腸,還有飲料,水果,等等,都去李文的病房,卻沒有人來看李武。李武的心里空落落的,孤獨像鋼絲扎遍全身,疼痛難忍。兒時的那些濃濃鄉(xiāng)情哪兒去了?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和鄉(xiāng)親們關(guān)系的重要性。他們的關(guān)系其實就是魚和水的關(guān)系;是骨和肉的關(guān)系,無論你的刮刀有多么鋒利,也割不掉它們之間的藕斷絲連。
怎樣才能和鄉(xiāng)親們?nèi)诤系揭粔K呢?更多的時候,他在閉目養(yǎng)神,寬大的玻璃像天然熒屏,陽光瀑布一樣流瀉進來,溫暖時常讓他進入夢鄉(xiāng)。半睡半醒中,他想了很多,也體悟到很多。有一件事一直讓他不明白,就是那個女人為什么會告發(fā)他?而且是實名舉報。自從他們投桃報李后,他滿足她很多的要求,包括在幸福家苑給她買了一套房子,買了一輛奧迪A6的車子,給她弟弟安排了工作。她還不滿足,非讓他離婚。他喜歡自己的女兒,那個可愛的小公主,便不想離婚。她徹底無望。
一切如在夢里。想到這些,他就很生氣,生自己的氣?還是生那女人的氣?他想不明白。更多時候,他什么也不愿意想,干脆睡覺,剛閉上眼睛,那幾頭豬就會來到他的腦海里,它們的毛發(fā)像羊毛一樣飄逸,一雙漂亮的眼睛,一對招風大耳,還真長了一雙巨大的翅膀,在天空飛呀飛。他醒過來的時候,卻什么也沒有了,夜的影子掛在窗前。他就想,自己真的就是一頭豬,有時聰明,有時又愚笨。如果那些豬長了翅膀的話,它們真的會像白天鵝一樣飛翔嗎?
李文徹底殘疾了。一個月后,李武的傷好了,便接過殺豬這攤活。他覺得不能再這樣患得患失地消沉下去。生活很短,像個圓,他又重新回到原點,就應(yīng)該從零開始。于是,他便苦練殺豬的技能,不久,就能夠掌握宰殺的要領(lǐng),知道燙豬毛的火候,一刀準確無誤地插進豬的喉腔,切割豬肉時的肥瘦搭配,等等。他還查閱資料,說,在殺豬的時候,豬的慘叫,掙扎和恐懼折磨著它,會分泌大量的激素,從而產(chǎn)生“應(yīng)激肉”。
“應(yīng)激肉”或松如棉絮,產(chǎn)生毒素;或緊如橡膠,難以烹飪。
為此,他買了一套音響,在把豬放到條案上的時候,播放貝多芬的《鋼琴變奏曲》,讓它們在放松安樂中死去,從而保證了豬肉的質(zhì)量。
小耳朵就享受到了這種待遇。那次宰殺未遂后,小耳朵被關(guān)進了豬棚。有幾天的時間,它不吃不喝,睡在豬窩里懶得動彈,非常孤獨。
李武罵道,你個狗日的就裝吧,啥時候你瘦成猴子了,老子再宰殺你。聽了這話,不知是賭氣,還是沒心沒肺,小耳朵又大吃二喝起來,一副誓不怕死的樣子。他覺得有點愧對它,便給它頓頓做上等的飯菜,純玉米面的,甚至給它摻了白面,就是不給它摻加飼料。他相信,飼料催肥的豬肉都不香。小耳朵被放置到條案上,音樂聲響起,它不再反抗,呆呆地看著他,仿佛在說,別讓我受罪。他閉上雙眼,手指摁著他的喉嚨,“噗嗤”一刀子下去,直抵它的心臟。它沒有感到疼痛,也沒有嚎叫,眼睛里還流露出幾分溫婉。他要做一大鍋豬肉燉粉條,喊上二光腚他們,喊上二爺爺,喚回小時候的記憶。他還有一個目標,要建一個養(yǎng)豬場,專門養(yǎng)殖不喂飼料的黑豬,讓鄉(xiāng)親們吃上放心的豬肉。
臘月二十的下午,李武的父親死于肺氣腫。頭一個晚上,全村沒有一個人來,只有李文幫著他守夜。夜晚像一座大冰窖,涼氣中飛著無數(shù)的針頭,扎著他的皮膚。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父親的身上鋪著白布,他能感知父親發(fā)黑的臉,還有僵硬的軀體。
床前燃著一根蠟燭,一炷香,煙霧裊裊,那是父親的靈魂在升華。他想到父親的艱難,想到在他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將父親接到城里,想讓父親頤養(yǎng)天年,享受子孫滿堂的天倫之樂。父親很執(zhí)拗,勸他和那個女人斷了來往,他聽不進去。
父親回到老家,不再和他來往。他還想到他的母親,自從他入獄后,母親一天天燒香敬神,那些香案和神像是她尋找安慰尋找寄托的地方。母親去世的時候,他還在監(jiān)獄里,發(fā)喪那天,村里很少人幫喪。這樣想著,眼淚就不自覺地流出來,他真是愧對自己的父母。
發(fā)喪前的那個晚上,二光腚來了,那幫同學來了,二爺爺來了,全村的人呼啦都到齊了,頓時,寂靜的小院充滿活力。大家吸著煙,說著話,三三兩兩的,這兒一簇,那兒一堆的。
二爺爺說,今天是老李家喪事,大家伙要竭盡全力地辦好它。然后,二爺爺做了分工。二爺爺又說,有這么多人為你爹送終,他應(yīng)該安心了。
出喪那天下著小雪,空氣中飄滿冰的味道,李武的心里卻是暖暖的。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