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兄來信,命令我抽空做一篇“隨筆”,兩三千字即可,寫什么都行。古人說,正欲清談聞客來。清談乃一大快樂。我喜歡清談,所謂隨筆,不過以筆代嘴,瞎七搭八,想到哪就寫到哪。
就說我的名字。很多人都說好,說是再也用不到取筆名了。我的名字仿佛生來就準備當作家的。同名的概率非常小,兆和言本來是取名常用的字,可放在一起,當真就有了些獨特性。
我的名字只不過是愛情的產(chǎn)物。父親給我取名的時候,采取的拆字先生的伎倆,我的母親姓姚,姚的一半里面有個兆,父親名至誠,繁體字的誠有一個言字旁,父親和母親拿自己的名字開刀動手術(shù),一人給了半個字,便有了如今的葉兆言。
父親為我取的名字曾得到了祖父的稱贊。要得到祖父的稱贊并不容易,盡管祖父自己替人取名字一向不太認真。祖父取名字的特點是隨意。伯父叫至善,姑姑叫至美,父親最小,本來應該叫至真,可是祖父故意鬧別扭,改成了至誠。祖父晚年和父親閑聊,曾笑談給父親取名時的想法,他覺得至真是什么人順理成章都能想到的,于是偏偏改成至誠,讓大家的想法都落空。我堂哥的名字也都是祖父取的,大堂哥叫三午,因為祖父屬馬,大伯屬馬,大堂哥也屬馬的緣故。二堂哥一直懶得取名,小時候人長得胖,小名就叫大塊頭,這是南方對胖小孩的一種叫法,叫順口了,干脆找了音近的字,大奎。堂姐也是如此,都叫她小妹,叫慣了,再找個形狀相近的字,小沫。最小的堂哥生于國際爭取持久和平年,這一次更省事,就叫永和,是一個最普通最常見的名字。
我自己對取什么樣的名字,在一段時間內(nèi),很在乎。十二年前剛開始發(fā)表作品的時候,我想自己無論如何得有一個響當當?shù)墓P名。當然,作為一個大作家,僅僅只有一個筆名遠遠不夠。我最初發(fā)表3篇小說,用了3個名字,一是真名真姓,一是鄧林,用的“夸父逐日”的典,一是孟尼,是夢里的諧音。年輕氣盛,我想自己每一種風格的小說,都應該有一個筆名。
起筆名是一種自戀。我想到自己用過的筆名就想笑。讀研究生的時候,因為已經(jīng)成家,又迫不及待添了個很可愛的小女兒,囊中羞澀,于是寫文章,用的筆名和錢都沾親帶故。用的很多的是劉克,本來想用德國的貨幣單位馬克,后來想想,自己不嫌俗氣,用稿單位恐怕受不了,便把馬改成牛,再借用一個諧音字劉。類似的用貨幣單位為筆名的還有梅元。
我用一個女孩子的筆名,寫了一組關(guān)于女孩子的文章。這個筆名就是蕭菲,蕭菲是小費的意思。
此外,我用過的筆名有葉言,有舒書,用得最多的是談風。談風是父親的筆名,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和他打了個招呼,拿過來就用。用談風這個筆名,我在報紙上發(fā)表了44篇關(guān)于過去中學生的隨筆,我做出很有學問的樣子,在文章里大談過去的中學生,從吃喝玩樂,到當時流行的時尚,從軼聞趣事,到當時學生的向往和理想,真所謂無所不談,什么都敢吹。很多中學生都以為我是個從舊社會過來的老先生,他們寫信給我,把我當作了和他們爺爺差不多的老人。
我所起的最不成功的名字,是我女兒的名字。當時和父親商量來商量去,結(jié)果給女兒起了個名字叫葉子。理由是女兒生在甲子年,屬鼠,子丑寅卯甲乙丙丁,都排在第一位。女兒出生時,正是半夜,醫(yī)生出來報訊,有氣無力地對我說:“姓葉的,是個女的!”她那樣子就好像是她有什么過錯,或者是我有什么過錯似的,和她前一次出來報訊別人生了個兒子時的喜氣洋洋理直氣壯,完全判若兩人。我當時就有些憋氣,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而且真要是只允許生一個小孩,我更情愿要女兒。
因此葉子的子,也有誰說女兒不及男的意思。因為有些賭氣,女兒的名字就顯得欠考慮。結(jié)果我的想法和三流電視劇的編劇不謀而合,電視上常??梢砸姷饺~子這個名字。女作家們也常常用葉子做筆名。過去是不曾留心,現(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竟然會有那么多的人叫葉子。
給人起名字不能注冊商標申請專利,同名同姓反正談不上侵權(quán)。女兒去上小學,同年級果然有了3個葉子,兩個女的,一個男的。在我猶豫之際,另一位女葉子的父親已為其女兒改成葉梓,這種換字法只省去了一部分麻煩,老師喊起來,不得不加上一年一班的葉子,或者一年四班的葉梓。比這更麻煩的是男葉子和我女兒在一個班,我提議就在葉子前面加上姓氏識別,可老師覺得別扭,于是按出生年月,男葉子大一些,叫大葉子,我女兒小,自然只能屈居小葉子。
男葉子的父親比我更耿耿于懷,他不止一次問我,或者向我的妻子抱怨,說他所以為兒子起這么個名字,完全是因為他的兒子屬鼠,生于甲子年,言下之意,是嫌我們僭越。況且老子孔子孟子都是男的,女孩子子不子的,只有日本人才這樣。
怎么也不會想到給女兒起名字會惹出許多麻煩。本來是人都應有個名字,叫什么說穿了也沒必要太較真。然而同名同姓的確是個大問題。朝鮮人仿佛不是姓金,就是姓樸,姓李,姓崔。瑞典的700萬人口中,有100萬人只用3個姓,這就是安德遜、約翰遜、尼可爾遜,同時被300萬瑞典人使用的還有6個男名和60個女名,因此聰明的瑞典人不得不考慮用電子計算機來組合姓名。最早用電子計算機取名字的還有丹麥。事實上,我們的身份證號碼就是這么回事。中國的人太多了,譬如我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證號碼是多少。用數(shù)字來給人取名肯定是一種浪漫主義的念頭。雷同似乎注定不可避免,甚至叫阿貓阿狗,也能撞車撞出一大堆來。
話越說越遠,遠得再扯下去,就有些對不起阿成兄了??傊鹈质且患謱擂蔚氖隆C皂?,誰都想起得完美一些,熨帖一些。人既然已有了個名字,想再改,也難。名與身隨,一旦注定了那么幾個漢字,人也就變成了那個符號。好在符號畢竟是次要的,關(guān)鍵還要看貨色。無論在過去、現(xiàn)在或者將來,光一個名字響亮,并沒有什么意義。
(摘自時代文藝出版社《名與身隨》? ?作者:葉兆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