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乾義
海德公園
海德公園的經(jīng)歷、變遷和發(fā)展以及里面的森林、河流和草原可以構(gòu)成一個小的世界。我在里面的一條長椅上坐下再站起時,我以為我是從另一條長椅上站起來。幾乎一樣的背景,一樣的感受。我在草地上躺下過,像身邊不遠(yuǎn)處的一個年輕人那樣放松,我只是想體會一次這塊土地與其他土地有什么不同。其實它并不特殊,不過是一塊平常的土地,只是因為它是倫敦最有名的公園,因為它是英國最大的皇家公園,因為位于倫敦市中心,因為在十八世紀(jì)之前是英王的狩鹿場,因為它是一個開放的平臺。除此,它是平常的。
它又有些不平常,它的寬闊,它的色彩,它的經(jīng)歷足以讓它的影響不斷擴(kuò)散。它既是歷史的,又是文化的,既是政治的,又是經(jīng)濟(jì)的,既是現(xiàn)實的,又是浪漫的,既是生活的,又是藝術(shù)的——總之,它是一個謎一樣的小世界??赡軄磉@里的人或熟悉這里的人對它有更深的認(rèn)知,似乎它的外延早已越出了公園的概念或定義。
走出海德公園,在它外面臨街的柵欄上,我駐足有半小時。我一遍一遍地看著幾幅有關(guān)海德公園的油畫。我想邊上站著的那個年輕人應(yīng)該是這些畫的作者。他的衣著和發(fā)型顯然不大規(guī)范,但很有藝術(shù)家的模樣兒。他送給我的那一點點笑容似乎有些吝嗇,但也具有紳士風(fēng)度。他的畫在我看來不怎么好,但能看出他對海德公園的熱愛。盡管我對繪畫可以說一竅不通,我還是有對他說說看這些畫的感想的愿望,但可惜我們無法對話。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印象中的海德公園已經(jīng)有些模糊,或者說海德公園本來就是模糊中的印象,它的邊際已不再清晰。甚至我覺得我所看到的海德公園只不過是它的一角,或者僅僅是我看到的那一眼,而且已不再清晰。
薩爾茨堡與音樂
薩爾茨堡和音樂無法分開,和莫扎特?zé)o法分開。但是,究竟是音樂造就了薩爾茨堡,還是薩爾茨堡造就了音樂?說不清楚。說是奧地利的音樂藝術(shù)中心在薩爾茨堡,那么可不可以說世界的音樂藝術(shù)中心也在薩爾茨堡呢?也說不清楚嗎?薩爾茨堡是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是不是有山有水的地方就能產(chǎn)生偉大的音樂?可是,有山有水的地方到處都是,為什么偏偏是薩爾茨堡呢?是幸運是傳承?是上帝垂青是天才降臨?是文化積淀還是什么?
莫扎特出生在薩爾茨堡,卡拉揚的故鄉(xiāng)在薩爾茨堡,貝多芬和海頓也曾在薩爾茨堡創(chuàng)作出他們的音樂作品。從1920年起創(chuàng)辦的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現(xiàn)在仍然是歐洲最隆重的音樂節(jié)日。薩爾茨堡人在談到莫扎特時會說,“他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無與倫比的禮物”。在莫扎特不到36年的生命中有超過一半的時間在薩爾茨堡度過。
在薩爾茨堡的幾天,我感受到從街巷里傳來的手指滑過琴鍵的聲音,感受到街上張貼的有關(guān)音樂演出的海報所傳遞的有節(jié)奏的信息。在胡同里一家郵局門外,三五個孩子把墻當(dāng)桌子,一筆一筆填寫著明信片,把音樂演出的消息告訴他們的朋友或親人。我找人帶路去莫扎特出生的糧食胡同9號。這是一棟黃色的普通的4層樓房,門口旁邊的牌子告訴我,這是莫扎特故居。我為故居拍了照。但那時天已很暗,又是在胡同里,拍出來的效果并不好,只留著作個紀(jì)念?,F(xiàn)在這棟樓房已作為莫扎特博物館了。
我生活的城市雖沒有出現(xiàn)莫扎特,但也曾有過音樂之城的說法,也辦過音樂節(jié)??涩F(xiàn)在的影響不如從前了。我的意思是說,可以不與薩爾茨堡相比,能把以前做過的事堅持下來也好,可惜現(xiàn)在也只是個愿望。我相信這個城市的所有人,也包括這個城市之外的所有人沒有不喜歡音樂的。我想可能只有音樂有能力覆蓋整個世界和世界上所有人的生活,也許還有足球。
塞納河的顏色
我看到的塞納河水是黑色的。黑色是厚重、沉實和浪漫的顏色,當(dāng)然還有神秘。在河邊散步或坐船游覽,從塞納河水的倒影里你能看到自己閃著光亮的臉,你能驚訝你的臉色居然在水中也那么容光煥發(fā),充滿活力,同時你會看到埃菲爾鐵塔或巴黎圣母院的影子與你的臉在河面的反光里漂浮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可能也不會忘記塞納河水給予你的一次愉悅——它照耀你的那一刻,它就以它自己的色彩進(jìn)入了你的內(nèi)心。
可能在有的人眼里塞納河水是清澈的,但我覺得不是。它不是清澈的,它不可能清澈。它不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它絕不是一眼就會被別人看清楚的。它是黑色的,它是歷史的和藝術(shù)的顏色,它里面有數(shù)不盡的色彩,包括濁流,甚至有些色彩時至今日也沒人認(rèn)得出到底是什么顏色。它與巴黎一樣經(jīng)歷得太多,見證和參與了太多:血與火、誕生與死亡。
它的命運就是巴黎的命運,它飽經(jīng)滄桑又富于活力,它目睹著巴黎的變化,它的變化就代表著巴黎的變化。它的興衰與愛恨就是巴黎的興衰與愛恨。它從法國北部的高地發(fā)源而來,流過巴黎時似乎故意在此打了幾個結(jié),似乎它有太多的糾結(jié)需要解開,又似乎它要永久地停留在巴黎。
由《天堂之門》想到但丁的天堂之夢
青銅浮雕《天堂之門》是吉貝爾蒂創(chuàng)作的,米開朗基羅對這組浮雕極為贊賞并為它起了這個名字。它后來的影響很大,成為名作。我看《天堂之門》的時候更多的是聯(lián)想到但丁,想到但丁的那個天堂之夢。
人們的思緒可能就是這樣:看一個事物或看一個城市,會首先聯(lián)系到自己所熟悉的人或事。在佛羅倫薩的幾天我一直想到但丁,想到他對佛羅倫薩的愛與恨,想到他在另一個小城的生活與命運,也想到他的《神曲》以及與《神曲》的點滴。1321年9月的一個深夜,人們以為但丁死了,但對但丁而言是永生,他進(jìn)入了天堂??墒侨藗儼l(fā)現(xiàn)他的《天堂》最后13篇遺失了或沒有寫完,這成為一件謎一般的事情。但丁的兒子想彌補這一缺憾并開始做起來,但被認(rèn)為是“愚蠢的不自量”。而這時但丁出現(xiàn)了,似乎他活著。他對兒子說:“是的,我過上了真正的生活,但不是你們的生活。”這是但丁的兒子在夢里與但丁的對話?!啊短焯谩纺憧蓪懲炅?? ”兒子問。但丁說:“當(dāng)然寫完了。 ”他撫摸著某個房間的墻壁告訴兒子:“你們要找的東西在這里。”兒子果真找到了那13篇。這會不會不真實?但這是真的事情,謎一樣的事情。誰可能都不信但它是真的。這是但丁進(jìn)入天堂之門四個月之后的一次夢中對話,也是但丁發(fā)自天堂的聲音。
因斯布魯克的寂靜
雪山是寂靜的,水晶是寂靜的,那些排列著眾多古老建筑的街道是寂靜的。所以我說寂靜也許是奧地利的因斯布魯克最迷人的東西,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看法。可能在別人眼里因斯布魯克的金屋頂,或因河,或瑪利亞特雷薩大街,或教堂是最迷人的。我在因斯布魯克的時間很短,是秋季又有雨,早晚出去一定要穿外衣,街上靜悄悄的,幾乎見不到幾個人,只是偶爾有車輛從身邊經(jīng)過。我能聽到的聲音是我的鞋底摩擦街面的沙沙聲傳出去之后又返回來的回聲??諝庖蚯逍?、涼爽和濕潤而顯得純粹。這時我感到的寂靜是一種我內(nèi)心曾渴望過的并且需要的寂靜。我想就憑這一種感覺,因斯布魯克就能讓我記住它。
雪山是寂靜的,它在高處似乎也在不遠(yuǎn)處??此臅r候需要把目光抬高,抬到臉部后仰的狀態(tài)時就看見了,但不一定看清,有時云彩會把山頂覆蓋或纏在上面。在當(dāng)?shù)赜幸环N說法:不論是什么季節(jié),也不論從哪個角度,在因斯布魯克只要你抬一下頭就能看到積雪的阿爾卑斯山頂。我曾從我住的旅館窗口,從街角,從一家中餐館的門前看過雪山,證明此說不謬。作為滑雪勝地,也許這里的冬季會熱鬧一些,這里曾舉辦過兩屆冬季奧運會。
水晶是寂靜的,柜臺里的各種水晶制品在各色燈光映襯下發(fā)出閃閃的光澤。施華洛士奇水晶世界里的項鏈、戒指、胸針,還有一些動物或植物制品都很有名,但里面的人很少,包括我在內(nèi)只有幾個顧客。當(dāng)時買了什么或沒買什么我忘記了。我感覺像這些水晶制品在燈光照耀下的寂靜的狀態(tài)更有意味,比它們被戴在手指上、脖子上或其他什么地方的樣子也更加安靜,而且讓人能夠引發(fā)想象。
因斯布魯克坐落在阿爾卑斯山寂靜的山谷之中,時至今日仍舊保持著它中世紀(jì)時期的風(fēng)貌。老街狹窄而干凈。坐在老街上的旅館窗前聽到流水聲我向外看,一條從雪山上流下來的小溪正對著窗口。它輕微地響動,水色是濃白的,似乎帶著礦物的氣味兒。它像因斯布魯克這座城市一樣在寂靜中流淌。
在一個位置專注地閱讀或思考
對于一個人來說,走過多少地方,曾經(jīng)在哪兒站過腳,甚至在哪些地方思考過什么,恐怕記不清了。但雖然是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nèi),所獲得的東西卻變成了經(jīng)歷、經(jīng)驗或思想。
在一個人們的眼睛越來越近視的世界里,把眼光專注地放得遠(yuǎn)些再遠(yuǎn)些已經(jīng)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了。但我想,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總還會有人帶著對未來的猜想,在某個角落里寂寞而專注地讀著那些銷量很小的書,他們并不被人注意也不被人在意,他們思考的問題往往是為什么或不為什么。在一個年代的眼睛已集體性近視的時候,在人們熱衷于讀那些近視的書就像吃快餐的時候,他們把眼光投向未來,思考遙遠(yuǎn)的事情也許就是他們的人生。
專注是一種力,無論是源于興趣的,還是源于需要的閱讀與思考,都有背后看不見的力驅(qū)動著,那里有平靜的熱血和堅韌的寂寞支撐著,甚至他們并沒有感覺到他們自己已經(jīng)淋在雨中或走在另一條街上。但沒辦法,這就是他們,也可以說是他們存在的方式。
專注又是一種言說,往往不是用他們的語言,如果用的話也是很簡約而節(jié)制的,決不想浪費別人的時間。他們大部分時間里是獨自的,一個人把眼光和想法糾結(jié)在一起,讓它們在內(nèi)心掙扎與撞擊,而此刻的被粉碎的滋味兒可能會被他們認(rèn)為是一種痛苦的享受。
責(zé)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