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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臺公寓

        2020-11-22 16:45:41
        雨花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世雄宅子星星

        到S 市工作前,宋世雄最大的心愿就是休息幾天,陪陪家人,做點(diǎn)自己的事。那種忙,是毫無頭緒的忙。這里的電梯壞了,那里的水管裂了,某樓層空調(diào)不出冷風(fēng),訂五份盒飯(配酸奶、時令水果),安排一輛商務(wù)車接人,安撫門口上訪的人——他整天為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操心。到了晚上,躺在床上,腦子里亂哄哄的,也不知道這一天做了什么。如今看來,這個愿望完全實現(xiàn),而且大大超出他的預(yù)期。面對大把時間,他像忽然擁有許多玩具的孩子,反而不知所措。

        他還是保持著以前的習(xí)慣,每天六點(diǎn)起床,喝大半杯溫開水,吃一根芝麻蕉,去附近公園跑五公里,加上熱身和拉伸,差不多四五十分鐘。七點(diǎn)不到回家,洗澡,換衣服,然后開車去上班。上班的地方在一幢老居民樓里,一間九十五平米的公寓。老房得房率高,套內(nèi)面積超過九十平,三室一廳,一個人待在里面顯得空空蕩蕩。主臥放了一套辦公桌椅,書柜、電腦、電話、打印機(jī)、復(fù)印機(jī)、傳真機(jī)一應(yīng)俱全。每天上班,宋世雄先打開公司網(wǎng)站,瀏覽一遍新聞,再看看郵件,照例沒人給他布置工作。上午,他坐在電腦前看看書,刷刷手機(jī),等待難得響起的座機(jī)鈴聲。十二點(diǎn),他準(zhǔn)時下樓,到對面那家快餐店,兩葷一素加米飯,十五塊錢。天氣熱的時候,他還點(diǎn)一瓶冰鎮(zhèn)可樂或加多寶。中午,他到隔壁房間午休。他睡眠很好,躺下就能睡著。下午兩點(diǎn),準(zhǔn)時醒來,他又到電腦上看新聞、搜郵件,仍然沒人給他布置工作。三點(diǎn)左右,他開始做清潔。擦玻璃、擦桌子、擦電腦、擦?xí)?,用吸塵器吸灰,把家具搬開,一遍遍拖地。他每天拖地,都能清理出許多塵土、毛發(fā)。他慢條斯理做著這些事,甚至從中感到某種快樂。他以前上班的大樓有個阿姨,每次拖地哼著輕快的歌,好像樂在其中?,F(xiàn)在他能理解這種心情。這是人們在不得已接受命運(yùn)安排時,所能把握的最微不足道的快樂。

        他的主要任務(wù)是接待出差或路經(jīng)此地的老板。實際上,總部一年前搬離S 市后,這種接待就變得很少——一年不會超過五次。這個機(jī)構(gòu)名義上已經(jīng)注銷,附著其上的人也不復(fù)存在。他留守此地,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看管不動產(chǎn)。上任老金留給他的有幾套房、一臺車和一本糊涂賬。老金對他說,做這種工作,賬本糊涂一些好,記得太清會給上面留下麻煩。老金在這個崗位干了近二十年,大大小小的開支,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他的本事是把大老板伺候得很舒服。大老板每次到S 市出差,他鞍前馬后,從吃喝拉撒到住玩用行,照顧得無微不至。到了宋世雄接手,就成了一個爛攤子。之前欠賬且不說,機(jī)構(gòu)注銷之后,每一筆錢都要從總部賬上走,這讓他無論做什么都束手束腳。來了一年多,他已經(jīng)墊了十幾萬。

        而王婭婕不斷催促他買房,說住在娘家畢竟不方便。S 市房價平均五六萬。學(xué)區(qū)好一點(diǎn)的,得上十萬。宋世雄賣掉名下兩套房,勉強(qiáng)夠付個首付。這些經(jīng)濟(jì)上的煩擾,讓他心神不安。焦躁中,他想到辦公室抽屜里那一大串鑰匙。早在十年前,公司陸續(xù)在S 市買了八套房,作為經(jīng)理交流房和員工宿舍。后來總部搬離,無人居住,便一直空著。想來也有些可惜。按照當(dāng)下行情,這些房子租出去,一個月租金輕松收五六萬。宋世雄覺得自己真是守著金飯碗討飯吃。但他也知道,像他們這種企業(yè),就算租出,錢也到不了他手里,反過來,還多一堆麻煩。

        無論如何,他想先去看看,這幾乎是唯一的希望。

        這些房子離宋世雄辦公的地方不算遠(yuǎn),兩三公里距離,但不大好找開車進(jìn)去也沒地兒停。他一大早騎著共享單車,照著老金留下的地址,在弄堂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不容易找到第一處房屋。推門進(jìn)去,一股霉味撲面而來。門窗長久緊閉,空氣沉滯郁結(jié)地板、家具、床鋪積了一層厚厚的灰鞋子踩上去留下清晰的腳印。天花板和墻面上滲出來的水漬,化成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圖形。有些電器受了潮,鐵質(zhì)部分銹跡斑斑。冰箱門敞開著,冷凍區(qū)還有融化掉的冰激凌痕跡。

        宋世雄走出小區(qū)時,還留意了路邊的二手房價格。即便這種房子,一套也得六七百萬。王婭婕上次跟他看的那套二手房,面積比這個大,價格卻更低,估計是地段的原因。這個小區(qū)看起來破破爛爛,但走出去幾百米就是本市有名的商業(yè)步行街。二手房價格,真正是一分價錢一分貨。這是他跟妻子前前后后看了十幾套房后得出的經(jīng)驗。想要價格便宜地段好還有好學(xué)區(qū),簡直癡心妄想。

        他跑了幾個小區(qū),內(nèi)部布局大同小異。快到下午一點(diǎn),還剩最后一套長江公寓九幢1101 室。他本想吃了中飯再去,想想已經(jīng)來了,就一鼓作氣看完。走到九幢一單元,卻有些奇怪。這幢樓房裝了電梯,但電梯只有十層按鈕,莫非1101 在十層?他尋思,有些小區(qū)有架空層,1101 在十樓也不是不可能。電梯停在最高層,他出去一看,卻只有1001、1002。他本想敲門問問,手抬至空中,又覺冒昧。只好沿著樓梯繼續(xù)往上爬。這個樓梯窄且陡,彎彎繞繞,他在昏暗的燈光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爬了幾層。他跑了一上午,腿已經(jīng)有些疲軟,加上這樣折騰,心中已有退卻之意。他喘著粗氣,坐在地上,掏出一根煙點(diǎn)上,心想這他媽誰買的房子,怎么這么隱蔽,想金屋藏嬌吧?肯定又是老金干的好事。他正想罵老金幾句,身后的門嘎吱一聲開了。一線刺眼的陽光硬生生撲進(jìn)來,瞬間照亮陰暗的樓道。他推門出去,看見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cè)是天臺,黑色隔熱層,白色空調(diào)外機(jī),廁所排氣管,以及一株艷麗得有些惡俗的向日葵。走到盡頭,一扇厚實的櫟樹門擋住去路。門楣上面赫然掛著“1101”藍(lán)底白字的銘牌。

        宋世雄掏出鑰匙,插入鎖孔,卻聽見門后隱約傳來聲音。他把耳朵貼在櫟樹門上,聲音輕柔,好像是個女的。他掏出紙巾,拭去臉上的汗水和灰塵,“篤篤篤”敲起門來。敲了很久,里面有人隔著門問:“你是誰???”他清清喉嚨說:“你好,我是這套房的業(yè)主,能打開門說幾句話嗎?”她說:“什么?”他說:“1101 這套房是我們公司的,我過來看一眼?!彼q豫一會兒,還是把門打開了 。

        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齊耳短發(fā),臉頰清瘦,兩只眼睛卻很大,眼神銳利。她直視著宋世雄,雖然眼里沒有敵意,卻讓他感到心虛。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是不是不該闖入。也許這里真是老板的秘密基地,他這樣貿(mào)然進(jìn)來,豈不犯忌?“你有什么事嗎?”女孩問?!澳阋恢弊∵@里嗎?”“有大半年了?!薄白獾膯幔俊薄皩Π?,有問題嗎?”“這套房是我們公司的,我剛接手這邊的工作,你能不能給我留個聯(lián)系方式,我回頭了解下,有問題給你打電話,好嗎?”“行。”

        宋世雄加了她的微信,她的微信名叫“星星清潔者”,頭像是一顆黃色的卡通星星,上面還有笑臉。她說自己是在網(wǎng)上找的房子,通過支付寶交的房租(她把轉(zhuǎn)賬截圖發(fā)給宋世雄看),跟房東從未謀面。他所擔(dān)心的情況應(yīng)該不存在,那又是誰把房子租給她的?他給老金打了電話。老金說從沒見過這個女孩,跟他一毛錢關(guān)系沒有。老金想了想又說:“既然她住在這里,就有住在這里的理由,我們具體辦事的,糊涂一些好,弄得太清楚反而麻煩?!闭f罷,干笑兩聲摁掉電話。

        宋世雄回到辦公室,給集團(tuán)總部管房產(chǎn)的小張打了電話。他匯報這些房產(chǎn)的狀況,但沒提那女孩。他說:“如果放在這里長久不管,這些房子水電線路老化,很容易出現(xiàn)安全問題?!毙堈f:“過段時間我請老板過來視察,出租還是出售,讓上面做個決斷,這段時間還請老哥多關(guān)心。”他聽小張的語氣,總部應(yīng)該不會直接把房子租出去。這件事情就變得很蹊蹺。難不成,這女孩自己配了鑰匙搬進(jìn)去的?要么就是老金背著他,把房子租出去,租金進(jìn)了自己的腰包。

        “星星清潔者”的微信設(shè)置三天可見,他翻來翻去,也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想自己應(yīng)該跟她談?wù)?,現(xiàn)在只有通過她了解真實情況。女孩是一家雜志的實習(xí)編輯,文青,喜歡讀小說、演話劇。他上班的時候跟她聊,下班前把聊天記錄清空。其實沒什么實質(zhì)性內(nèi)容,就是問問她做什么,在哪兒工作,如此而已。他跟王婭婕兩地分居多年,她對他一直不太信任。以他的年紀(jì)和掌握的資源,偶爾出軌也不是不可能。他跟幾個女生有過曖昧關(guān)系,但沒有實質(zhì)性接觸。兩人到了一座城市,王婭婕對他的警惕性絲毫沒有放松。每天回來,例行查看微信,看他跟誰聊天、給誰點(diǎn)贊、誰給他評論,有時還故意詐他幾句。他覺得挺沒勁,自己真要想發(fā)生點(diǎn)什么,也不可能讓她看到。女人為什么想不明白這個道理?

        王婭婕看中一套一百平米的學(xué)區(qū)房,上世紀(jì)90年代的房子,房東要價八百萬。他算了下,自己撐死能湊四百萬。如果貸四百多萬的話,平均一個月還三萬多。對他而言,這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他一個月到手的錢,不到一萬。不吃不喝,還差兩萬。他跟王婭婕商量,既然買學(xué)區(qū)房,沒必要買這么大。妻子的意思是一步到位,既能上學(xué),還能居住,否則今后還要折騰,房價一天天看漲,現(xiàn)在不下決心,今后更買不起。王婭婕邊往嘴里扒拉水果沙拉,邊大大咧咧道:“宋世雄,你這個人總是猶豫不決,老板之所以把你調(diào)到S 市,也是你這種性格造成的?!彼宦犨@話,不覺怒氣上沖。他彈壓不住,將手上的碗往桌上一頓,大聲喊道:“你有什么資格對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老子到這里,還不是為了你,為了孩子,你反過來還說這種風(fēng)涼話?!蓖鯆I婕愣了片刻,反應(yīng)過來言語間猛烈反撲過來。他招架不住找借口溜出去。

        城市這么大,宋世雄認(rèn)識的人卻沒幾個。他一個人開車在路上游蕩看街上霓虹閃爍,人流穿梭,心中越發(fā)空虛。他給“星星清潔者”發(fā)微信房子的事,想當(dāng)面跟你談?wù)劇_^了五分鐘,她回復(fù):我在排練話劇。他說沒事,我過去。她發(fā)來一個定位。他看導(dǎo)航,地方還挺遠(yuǎn),開過去五十幾分鐘。也沒關(guān)系,反正他沒什么事大老板當(dāng)初以照顧家庭為由,讓他到S 市接替老金的工作,如今想想,這就是對他的流放,對他這種性格的懲罰(王婭婕的說法)。只是他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每天還一本正經(jīng)地上班、收郵件。他現(xiàn)在就是可有可無的角色,就像廁所的臟抹布,需要時拿來揩一揩,不需要時能扔多遠(yuǎn)扔多遠(yuǎn)。

        結(jié)束導(dǎo)航時,車子停在郊區(qū)湖畔一座老式國營影院出現(xiàn)在眼前。時值早春,萬物復(fù)蘇,一排垂柳抽出嫩葉幾株櫻花云蒸霞蔚,地上一叢叢酢漿草透出新綠。他原本晦暗的心情又明媚起來。他走進(jìn)那座建筑。這是一個小劇場,正前方是舞臺,“星星清潔者正在臺上。觀眾席前排稀稀拉拉坐了五六個人,應(yīng)該都是工作人員,沒人注意到他。他找了個位置坐下,饒有興致地看起來。

        “星星清潔者”坐在沙發(fā)上,埋著頭織毛衣,邊上放著咖啡色的毛線筐,許久沒發(fā)出聲音。她織毛衣的動作頗為熟練,兩只手像竄動的兔子,挑起,勾出,插入,再挑起,勾出,銀針帶動毛線飛快舞動。以她這種年紀(jì),會織毛衣的女孩極為少見,不知她從哪兒學(xué)的手藝。一個男人坐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看書,但心思不在書上,時不時抬頭看她,眼神還挺曖昧。兩個人在桌子兩邊坐下,做出吃東西的樣子,聊著一幢宅子的事。吃完飯不久,男人起身往后走。他似乎聽見什么聲音,側(cè)著耳朵聽了一會兒,神色慌張。他做出一個插上門閂的動作,然后跑到女生旁邊說:“我鎖上了走廊門,后面被占了?!迸畔率种忻€說:“真的嗎?”男人點(diǎn)點(diǎn)頭。女生重新拿回針線,嘆了一口氣說:“我們得住在這半邊了?!?/p>

        演到這里,臺下有人叫停。一個年紀(jì)三十多歲的男人在臺下說:“眼神,注意眼神!你們兩個是兄妹,不是一般情侶,剛才你的眼神太輕佻,你們有亂倫的可能,所以對星星的眼神,曖昧之中還有羞恥,要把這個表現(xiàn)出來,能理解嗎?還有星星,你說‘真的嗎’幾個字時,不能太意外,其實你知道這是命中注定的事兒,遲早會來的,你聽到這個消息時,甚至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有沒有聽明白?”兩人按照導(dǎo)演要求,重新演了一遍。那男人說,好多了,今天就到這里吧。

        星星其實早就注意到宋世雄坐在臺下,但礙于在演戲,沒工夫跟他打招呼。這時她走下臺,徑直朝他走過來。她對宋世雄說:“不好意思啊,讓你久等了,沒想到你還真的過來了,這么大老遠(yuǎn)的?!彼f:“沒事,看看你們的演出也挺好。”她說:“你對話劇有興趣嗎?”他說:“以前沒看過,偶爾看看挺有意思的。不過沒看明白,又是亂倫,又是織毛線,這是什么話劇?”她說:“科塔薩爾的一篇小說,我們把它改編成短話劇?!彼f:“沒看過。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嗎?”她說:“我們都是同城話劇愛好小組的,這個地方是我們組長找的。”那幾人看到宋世雄,紛紛向他招手致意,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宋世雄原本想找她談?wù)劮孔拥氖?。小張跟他說,過段時間老板可能過來視察,要是發(fā)現(xiàn)天臺公寓住著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自己這份工作也許都保不住。但跟她見了面,不知為什么,他又不想談這些事。他說:“我今天正好沒事,想跟你見個面聊聊,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回去?!彼f:“好啊?!甭飞?,星星又跟他說了很多關(guān)于科塔薩爾的事。她說:“科塔薩爾是拉美作家,小說寫得特棒,幾乎每一篇都讓你腦洞大開,連馬爾克斯都很佩服他?!瘪R爾克斯他是知道的,寫《百年孤獨(dú)》的那位。他翻了幾頁,被那些冗長、重復(fù)的人名搞得暈頭轉(zhuǎn)向,后來就看不下去了。

        她說:“我們剛剛排練的是《被占的宅子》,說的是兄妹倆生活在一幢祖?zhèn)骼险?,出于難以言說的理由,孤獨(dú)或自閉吧,他們滋生出亂倫的念頭。后來,宅子后邊突然闖入陌生人,哥哥下意識地把那扇櫟樹大門閂住,但有一天宅子這邊也有了人,兄妹兩人落荒而逃,將鑰匙丟進(jìn)陰溝,從此流落街頭。我演的是妹妹伊雷內(nèi)。”

        他握著方向盤,問坐在副駕駛位的她:“他們?yōu)槭裁床话涯吧粟s走?”她說:“這就是老薩厲害的地方啊,他沒有交代為什么,給讀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為了寫這個劇本,我們還特意在網(wǎng)上查資料,有的說兄妹亂倫會生出類似牛頭怪的怪物,有的說是未知的恐懼,也就是說占領(lǐng)宅子的并不是具體的人,而是某種恐懼情緒或想象中的怪物,實際上小說中沒有正面描寫入侵宅子的人??扑_爾本人也說,這篇小說源于他的一個噩夢。你有空可以讀一讀?!?/p>

        宋世雄多年不看小說。對他而言,小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如果有時間,他更愿意在手機(jī)上刷刷段子,或者看部羅伯特·德尼羅演的黑幫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讓他哈欠連天。但聽星星說得這么起勁,他對這位叫科什么薩爾的作家也有了興趣。他對星星說:“要不把你的書借我看看,我平時沒有買書的習(xí)慣,買了也是浪費(fèi)?!彼τ溃骸靶邪?,你跟我去家里拿吧?!蔽迨畮追昼姷穆烦?,一個人開挺無聊,兩個人說著話,不覺已到小區(qū)門口。

        他們坐電梯到十樓,然后爬樓梯上天臺,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走到櫟木大門。星星打開門,他們走進(jìn)去。跟他之前看過的幾處不同,墻壁上貼著淡黃色墻紙,家具簡潔而干凈,地面上沒有多余的東西??磕厦媸且粋€玻璃房,里面放了一套柔軟的布藝沙發(fā)一張玻璃茶幾、一個毛線框,沙發(fā)后面是一排落地書柜,里面放滿了書宋世雄第一次感覺到,坐在沙發(fā)上看看書還挺愜意,至少比他在辦公室一個人拖地好。他掏出香煙,點(diǎn)了一支星星從茶幾下面掏出一個琥珀色大理石煙缸。他往里面彈煙灰時,看到煙缸底部有煙熏痕跡。他取出一支煙遞給星星:“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也抽。”女孩卻連連擺手,說自己不會

        宋世雄拿了那本書出來,看到偌大天臺上只有這套公寓,很明顯是后來加蓋的。一個人想在城市過隱居生活,住在這天臺上也是不錯的選擇公司為什么會在這里買房?買了又給誰???這女孩到底從誰手上租的房子?他來回跑了一百公里,卻沒有得到答案。他在星星面前,總是有意無意回避這個話題,他好像害怕失去什么??墒撬苁ナ裁矗啃切潜緛砭筒皇撬?,他甚至連她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他走在路上,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對勁。出于職責(zé),他應(yīng)該盡快查明原因,但他卻跟這來路不明的女孩交朋友,談?wù)撛拕?、小說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他安慰自己,多跟女孩接觸也好,最好讓她自己說出來,這樣彼此都不會難堪。

        王婭婕看到他在家整天抱著一本書看,氣不打一處來:“你倒挺有閑心,不想辦法籌錢,整天捧著一本書,你以為書中真有黃金屋???中介跟我說了,那套房很搶手,我們再不交訂金,他就要給別人?!彼f:“中介都是這個套路,你別信他們,動輒八九百萬,一時半會誰能拿出這么多錢?”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也許可以應(yīng)付:“對了,我忘記告訴你,我們公司在S 市有八套房子,總部說近期會處理,有可能賣掉,到時候我們想辦法選購一套,價格應(yīng)該可以商量。”王婭婕聽到這消息,臉上頓時神采飛揚(yáng):“老公,你怎么不早說,還有這種好事?”

        王婭婕纏著他去看房。他說也不著急這一天兩天的,就算要賣,也沒那么快,要等老板來視察,回去開會研究,最快也得半年后。王婭婕卻不依不饒,說先去看看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你在這邊也沒啥事。宋世雄后悔自己嘴快,但他知道妻子的性格,不達(dá)目的絕不罷休。他只好找了時間帶她去看房。王婭婕對這些房子頗有興趣。她帶了個小本子,把每套房的位置、學(xué)區(qū)、價格、房型、樓層、裝修、年份等信息,一一記錄在冊??吹降谄咛追繒r,宋世雄說,最后一套租出去了,沒法進(jìn)去。王婭婕說,沒關(guān)系,在外面看看也行。宋世雄說,先去吃飯吧,天都快黑了。王婭婕說,吃飯吃飯你就知道吃飯,一頓不吃你會死?。抠I房是大事,先去看了再說。

        宋世雄帶著她往長江公寓方向走。到達(dá)小區(qū),天已黑透。宋世雄想抬頭看公寓是否亮燈,卻被樓棟邊緣遮擋,看不真切。他們走到九幢一單元,坐電梯到十樓,出來繼續(xù)爬樓梯。王婭婕說,這房子還挺奇怪,怎么坐了電梯還要爬樓梯?宋世雄說,我都說了沒什么看頭,要不我們就此打道回府吧。王婭婕說,到都到了,干嗎不去?不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吧?搞得鬼鬼祟祟。宋世雄說,瞎猜什么,你上去敲門好了。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兩個人來到櫟樹大門前。天臺公寓一片漆黑,看來她又去排練話劇了,宋世雄稍覺安心。王婭婕繞著房屋走了好幾圈,借著月色細(xì)細(xì)打量房子構(gòu)造,不時發(fā)出“嘖嘖”聲。她貼著鋁合金窗戶往里瞧,不過屋內(nèi)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宋世雄心不在焉,坐在隔熱層上,掏出香煙點(diǎn)上。不知是不是在天臺的緣故,夜空中的星星看起來比平時要大一些。

        “親愛的,就這套了!”

        “什么?”

        “我說我們今后要買的話,就買這套,這哪是什么公寓,簡直就是空中別墅啊,天臺上這么大的面積,以后都?xì)w我們使用,外面可以種菜、養(yǎng)花,而且這個小區(qū)學(xué)區(qū)也不錯,外面的學(xué)區(qū)房賣到九萬多。老公,你讓你們老板打打折哦!哎呀,我愛死這個地方,愛死你了!”王婭婕猛地抱住宋世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在空曠無人的天臺上,宋世雄抱著妻子,錯愕之余也有感動。在他記憶中,妻子很久沒有主動親吻自己了。他和王婭婕是大學(xué)同學(xué)。王在班上女生中不算漂亮,但因為是本地人,無形之中加了不少分。宋世雄最終能獲得她的歡心,靠的是吃苦耐勞的精神。他可以大冬天冒著嚴(yán)寒去圖書館幫她占座,夏天最熱時買了“東北大板”一路小跑送到她宿舍。畢業(yè)后,王婭婕跟著他去了老家,兩人結(jié)了婚。生下孩子不久,王婭婕回到S 市,跟父母住在一起。過了哺乳期,她沒有再回到宋世雄身邊,在本地找了工作,從此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結(jié)婚至今,聚少離多,真正在一起生活就最近這一年。他覺得王婭婕變了,變得比以前世俗,更在意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也許之前就如此,他沒有注意到而已。

        《被占的宅子》讀完了。他忍不住又讀了《越長越大的手》《德莉亞,來電話了》《給巴黎一位小姐的信》等幾篇,他覺得這家伙的確厲害,想象力簡直匪夷所思。荒誕之中,又有一種觸動人的東西。他還注意到那篇《星星清潔者》。原來女孩的微信名來自這里,真是十足的科塔薩爾迷啊。他給女孩發(fā)微信:小說看完了,有些想法能跟你當(dāng)面交流嗎?順便把書還你。女孩說:可以啊。

        他們約在一個酒吧見面。女孩準(zhǔn)時到達(dá),素顏,蓬松麻花辮,面容干凈,身上穿一件淺綠色風(fēng)衣,身上還有淡淡體香。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一種柔軟的感覺直抵肺部,就像清晨走在湖邊,迎面拂來一陣微風(fēng),還帶著花草的清香。他點(diǎn)了比利時淺粉象,女孩要了林德曼。精釀啤酒倒在杯里,冒出一層層白色泡沫。

        他喝下半杯啤酒,對女孩說:“有個想法想跟你說說,不知對不對?!?/p>

        女孩說:“你說唄,對和錯,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說:“你們把小說改編成話劇但不能拘泥于小說文本,應(yīng)該跟社會現(xiàn)實結(jié)合起來。人對物的占有,到底會帶來精神的快樂還是痛苦?比方說,到最后小說里的‘我’把鑰匙扔進(jìn)陰溝,對兩兄妹而言,也許是個解脫。他們在那所鬼影幢幢的宅子里不見得會過得幸福,他們生活在孤獨(dú)和恐懼中,無所寄托,甚至滋生出亂倫的念頭。只有走出宅子,真正進(jìn)入現(xiàn)實社會,才能感受到幸福?!?/p>

        女孩說:“你說的也有一定道理我們在排話劇時,著力表現(xiàn)的是那些未知的東西,那些占領(lǐng)宅子的陌生人或恐怖情緒,還沒想到他們走出宅子之后的生活。如果能向這方面延伸也是對小說內(nèi)容的擴(kuò)展?!?/p>

        他說:“還有占領(lǐng)宅子的人,也可能是對社會不滿、對高昂房價不滿的人。就拿S 市的房價說吧,均價五六萬,一套房子至少四五百萬,一個剛畢業(yè)的年輕人,就比方說你吧,如果沒有家里幾代人的支持,怎么可能在這里買房?年輕人在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下,比如戰(zhàn)爭時,當(dāng)然有可能占領(lǐng)一所宅子,或者一間公寓?!?/p>

        女孩聽他這么說,興奮起來:“是啊,憑什么他們就能住大房子,我們這代人奮斗一輩子,都買不起一套公寓?就因為我們晚出生十幾年嗎?”

        他接著說:“你們在排練話劇時,如果能把這些元素加進(jìn)去,一定會有很多人愿意看的。有人看,總比你們自己自娛自樂好吧。至于亂倫、未知恐懼、牛頭怪啊,這些東西普通人不太關(guān)心,跟中國當(dāng)下社會的語境也不搭。”

        女孩干脆向他發(fā)起邀約:“你也參加我們的話劇小組吧,可以幫我們一起改劇本,甚至還能演一個角色。”

        他連連擺手:“我嘴上說說還行,寫東西不行的,更不會演戲?!?/p>

        女孩說:“你也別那么謙虛,我看你挺有想法的,我們這幫人都是文藝青年,書看了不少,但社會經(jīng)歷匱乏,如果你能加入,正好彌補(bǔ)這種不足。至于演戲,其實沒什么,大家都是業(yè)余演員,邊學(xué)邊演唄,主要是好玩。”

        他答應(yīng)女孩,下次排練時也去現(xiàn)場看看,演不演再說。他又跟女孩聊起妻子逼他買房的事。他其實很不情愿把所有積蓄都投進(jìn)去,再背上一筆巨額貸款。在原來工作的城市,他有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大平層,還有一套郊區(qū)的聯(lián)排別墅。他原本可以過得很愜意,但為了夫妻團(tuán)聚,為了孩子上一所好學(xué)校,為了那些虛無縹緲卻又無比實際的東西,他要成為一名房奴。

        女孩想了一會兒說:“人不能為了物質(zhì)上的東西,兜售自己的靈魂。你要想明白,自己到底追求什么?如果買房帶來的只有痛苦,為什么非買不可?反正我是不準(zhǔn)備買房,我也買不起。租房多自由,想住哪兒就住哪兒。住膩了再換個地方。一輩子被一套房捆綁住,想做什么都放不開手腳,多沒勁啊?!?/p>

        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難以付諸實踐。說服王婭婕放棄買房,跟他回到老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人們總被欲望驅(qū)使,忘記為什么活著??扑_爾書中的兄妹,放棄那套宅子,需要多大的勇氣!如果是自己,肯定會留下來,跟闖入宅子的人魚死網(wǎng)破。什么時候他能放下、放開,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痛苦。

        往回走的時候,女孩已有幾分醉意。他擔(dān)心她摔倒,便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到天臺上??斓綑的敬箝T時,女孩腳下被東西牽絆,身體突然前傾,他連忙用手摟住她的腰。女孩整個身體落入他的懷里。他跟女孩的臉只有幾厘米距離,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鼻息。他把女孩送到床上,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女孩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很快響起輕微的鼾聲。他坐在邊上,看著她熟睡的模樣,忍不住輕輕吻她的額。

        王婭婕對那套公寓念念不忘。她沒事就在家里跟他說,今后如何如何裝修:“當(dāng)務(wù)之急是做好防曬和防水。天臺隔熱層上面最好鋪一層草皮,這樣反光就不會太強(qiáng),屋頂和外墻最好也要加隔熱層,不然到了夏天暴曬吃不消;防水也很重要,樓頂?shù)姆浪?,地面的防水,今后我們要在外面天臺上養(yǎng)花種菜,如果防水不過關(guān),樓下的鄰居天天來投訴。這些錢不能省也省不得。至于室內(nèi)裝修,要看了里面的結(jié)構(gòu)再說,我的原則是,盡量舒適,儲物空間多做一些……”

        宋世雄對她的說法不置可否。實在逼得急了,他就說,都按你說的辦,但前提是公司決定出售,而且我們剛好能買下來。王婭婕說,這還不是三根手指抓田螺的事?你趕緊回老家把房子處理掉,嗨,要說房子,還是大城市升值快。宋世雄說,再看看,哪天回去還得住呢。王婭婕說,做男人就要有點(diǎn)魄力,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給自己留后路,你這樣黏黏糊糊,永遠(yuǎn)辦不成大事。宋世雄說,你不要逼我,狗急跳墻,人急懸梁,大不了我走,各過各的。王婭婕便哭鬧起來。

        他參加話劇小組后,上班也不像以前那么認(rèn)真了。早上他到辦公室晃一圈,看看沒什么事情,就開著車去小劇場。在小組成員的慫恿下,他演了一回“哥哥”,而星星扮演“伊雷內(nèi)”。兩人抱在一起時,他的身體輕微痙攣。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愛上了這個女孩。只是不知道這種愛,到底是演出來的,還是他的真實感受。大家對他評價還不錯,認(rèn)為他對人物心理把握得很準(zhǔn)確,演出了那種矛盾、恐懼和無力感。他心中沾沾自喜,沒想到自己有這方面的才能。過去十幾年,他的生活只有工作、工作,很少涉及別的事情。最大的樂趣,就是跟朋友們喝酒、打牌、吹牛。他現(xiàn)在明白,生活中還有更好玩的事兒。話劇小組這些人,似乎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很少討論買房、上學(xué)、股市這些東西。他們會談?wù)撘徊款H為生僻的外國電影(譬如《發(fā)條橙》),說里面的人物、氛圍和對現(xiàn)實社會的影射。

        小張給他打電話時,老板已經(jīng)在高鐵上。他匆匆忙忙開車去高鐵站在車上聯(lián)系貴賓室、訂酒店。等他安排好,跟車站工作人員到達(dá)站臺時那列高鐵正在緩緩駛?cè)胲囌尽K噹∨?,眼睛搜尋從自動門涌出的人群,卻沒有發(fā)現(xiàn)熟悉的面孔。疑惑之際,他看到老板的身影從前面一節(jié)車廂晃出來。他趕緊迎上去,一把接過老板手里的行李箱。老板跟他打過招呼,問起他在S 市的工作情況。他基本如實做了回答,除了天臺公寓和那女孩。老板不經(jīng)意問起房子的事他心中有些忐忑。小張說老板這次來開會,讓他做好接待工作,應(yīng)該不會去看房。

        他把老板送到酒店,便在大堂等候期間,他跟星星語音通話,撥了幾次一直無人接聽。他只好發(fā)微信:老板過來視察,有可能去你住的地方,你收拾下東西,這兩天暫時不要露面,看到請立即回復(fù)!但對方還是沒有回音。

        活動結(jié)束,他把老板送回酒店一直等老板吃完晚飯,在周邊散步四十分鐘,送到房間,他才離開。后來老板沒有再問起房子的事,他心里安定下來。老板是第二天中午的高鐵早上睡個懶覺,用過餐,就可以篤篤定定去車站。他躺在床上,還在想星星的事。為什么這么久沒有出現(xiàn)?電話、微信也不接,她到底在躲避什么?想著想著,他已經(jīng)打起呼嚕。他沒有忘記定第二天的鬧鐘。

        他早上還在家里洗漱,就接到老板的電話。老板說上午沒事,想起小張跟他說過房產(chǎn)的事,想實地去看看。他連忙說,好好好,馬上過來。他抓起那把鑰匙,開車往老板住的酒店趕。在車上,他又嘗試跟星星聯(lián)系,仍無回應(yīng)。老板見到他說:“今天時間不多,不用都看,你就帶我去那套天臺公寓看看吧。”他聽到這話,握住方向盤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動,車身也跟著晃動起來。老板說:“小宋,你沒事吧?”他擦去額頭上的汗,連忙說:“沒事沒事,剛開小差,差點(diǎn)闖紅燈?!?/p>

        他們走到九幢一單元,坐電梯到十樓,繼續(xù)往上爬樓梯。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走到櫟樹大門前。他掏出一大串鑰匙,一把把捋過去,找到那把大號“金鑫”。他把鑰匙插入鎖孔,輕輕扭動?!斑菄}”一聲,門開了。他推開門,屋內(nèi)氣息猶存,但少了許多東西??蛷d、臥室、書房空空蕩蕩,電視機(jī)、餐桌、沙發(fā)、床鋪上面覆蓋了一層棉布。書架上那些書也搬空了,布藝沙發(fā)和毛線框還留在原地。里面似乎好久無人居住。老板似乎輕車熟路,徑直走到玻璃房,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宋世雄趕緊遞上一支煙。老板從茶幾下面取出大理石煙缸,將煙灰一點(diǎn)點(diǎn)彈進(jìn)去?!胺孔颖pB(yǎng)得不錯,干干凈凈的,賣了挺可惜。當(dāng)年我還在這里住過,往事不堪回首啊。佛經(jīng)有云,一切皆為法,如夢幻泡影。如今想來,也是一場夢幻泡影?!?宋世雄神情恍惚,一時間沒有聽清老板說什么,只好唯唯諾諾答:“是是是?!?/p>

        后來,宋世雄再也沒見過星星。那個叫“星星清潔者”的女孩好像是一個夢、一種情緒,或者科塔薩爾虛構(gòu)出來的人。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見過她,跟她聊過天、演過話劇,說過許多自己也不相信的話。他在路上散步時,不經(jīng)意就來到長江公寓。他走到九幢一單元,乘電梯到十樓,繼續(xù)爬樓梯,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來到櫟樹大門前。他推開門,坐在布藝沙發(fā)上發(fā)呆。夏日陽光灑落在身上,他閉著雙眼,感受到白茫茫的光。他似乎在等待奇跡發(fā)生——等他睜開眼,星星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牽著他的手,帶著這所宅子,離開天臺,進(jìn)入明亮的天空。

        星星留下的紙條仍在他的兜里:“宋,很抱歉與你不辭而別。我是個不安分的人,不喜歡在一個地方待太久——即便天臺公寓是很理想的住所??扑_爾說,生活本該是日復(fù)一日的奇跡。我總是在尋找我的奇跡,雖然常常無功而返。希望你也不要放棄。感謝你們讓我住在這里。祝一切安好!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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