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渠
南朝謝惠連 《雪賦》云: “其為狀也,散漫交錯,氛氳蕭索。靄靄浮浮,瀌瀌弈弈。聯(lián)翩飛灑,徘徊委積。始緣甍而冒棟,終開簾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廡,末縈盈于帷席。既因方而為圭,亦遇圓而成璧……”
李商隱 《南朝》云: “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瑤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妝。”
——題記
一 在南朝,這些骨質(zhì)的象形文字,構成靡麗的插圖。它們仿若機械裁剪而出的六角形,有著漫無邊際的迷局之美——
關于歷史的裂隙,關于對君王的諛辭,甚或左支右絀的家國隱情。
似乎,融化——顯性的退卻,更符合歷史書寫的本意,符合王朝更迭之際慣有的悲劇意圖。
不知不覺間,一些筆意遒勁的刺青——劉裕、陳霸先之流,長進了肉里,就像這場雪,遮蔽掉了原有的一切景致。
他們來自庶族寒門,天生具有格外不屈的韌性,靠奮斗來開掘士族政治的根基。
他們沖鋒陷陣的時候,有著更強烈的榮譽感。所以,勝利的來臨,往往在意料之中。
而自認為血統(tǒng)高貴的士族,漸漸地弱不勝風。他們的確應該拆解掉峨冠、郡望,以及禮法中的偏見了。
至少在形式上,應該學會低頭。
學會像這場雪一樣裹束住習性的霧氣與暗影,不斷壓低自身。
二 于皇位不利的庶族重臣,一再超標。
他們,大都出身行伍。
而士族們不屑掌樞機、弄兵權,不屑于在朝堂之上圈一塊工作繁重的領地。他們熱衷于清談,熱衷于酒后揮毫,寫華麗的駢文,描笑盈盈的美人兒。
你可以將之視作頹喪、墮落,也可將之視作一種人生哲學、生活美學……
他們真的愿意沉湎其中,參悟悲喜,觸摸生死。
但是,從根本上講,這是一種沒有遠見的失策。當庶族豪杰真正崛起,他們就只有束手待斃了。
往昔的傲慢與清高,沒有維系住簪纓世家的風水。烏衣巷,作為匯聚榮華富貴的標志性社區(qū),顯然也就不合時宜了。
這時的高門深宅,一片死寂。
——是廢墟,也是墓穴。
成王敗寇,這句被鮮血喂養(yǎng)的定論,則一次次引來漫天飛雪。他們成了雪中的囚徒,兩鬢冰寒,滿目蒼莽——
尊嚴與灑脫全都不見了,唯有引頸受戮而已。
三 作為南朝的第一場雪。
它的步調(diào)略顯凌亂,雪花無比擁擠地盛開著、飄搖著。只用了一個傍晚,便讓金陵城陷入了一場浩浩蕩蕩的昏厥。
絲竹之聲,在朱門之內(nèi)喧響;馬嘶和佛寺鐘鳴,漸漸止息了。
大雪蔓延開來的涼意,日漸成為皇權的病灶,讓本就羸弱之極的王朝,一再墜入衰亡的深淵。
此時,軍心渙散,愛妃慌亂??床灰姷臄橙耍S處都是。他們正手拿銅戈,在地圖上切割;他們正演兵布陣,準備將宮城收入囊中。
……從細節(jié)上探究是非曲直,顯然無謂。是昏君,讓暴力逐漸合法化的。
當鐵騎從軍帳飛出,江山的腹部隱隱作痛。
實力的此消彼長,讓正朔與否的話語權,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實現(xiàn)了轉(zhuǎn)移。
沒錯。雪落下來時,教訓也落了下來。
一陣山呼萬歲,時間隨即切入新朝。
四 人因有心,故而最擅籌謀。
兵戈在手,天下之事,無非三種:相互保全,彼此傷害,作壁上觀。
而金陵,就是偏安一隅的長安或洛陽:消泯心志,遺忘仇恨,禁錮視野, “借酒澆愁愁更愁”。
當我們回溯歷史,古老山河如此悲壯——
元嘉三次北伐,中原尚未收復,而英雄氣概被提前消磨殆盡。然后,權威在疲憊的君王體內(nèi),一寸寸地坍塌,一寸寸地灰飛煙滅。
作亂的戰(zhàn)車與刀鋒,隨之蜂擁而至。
如同這場紛飛的大雪,沿著空曠的路徑降落,再融化。君王,他感覺到了冷??!
……當烽火再次熄滅,一切重歸杳寂。
往返于喉管的哀傷之辭,溫馴的馬匹,再一次成為亡國的佐證。
我們早該清楚,金陵并非歌舞升平之地。
秦淮河太瘦,盛不下舞榭歌坊的迷離之影。紗窗透風,琵琶寥落。
風吹來,一地碎銀……
五 糧草斷了,金陵城泥足深陷。
大雪迅速掩埋掉一些年輕的尸骨——
一捧捧紅色的沙,提醒著我們:又到了改弦更張的時刻。
而在金陵城,仍有人沉溺于風月,讓該或不該的任性,累積成無法償還的罪責;仍有人懷抱玉璽和美人兒,在幾案上酩酊大醉。
既然天下又成板蕩之勢,不如傾覆了,從頭再來。王侯再次卑如草芥;力拔山兮的壯士都去造反了。
這時,人與人的對峙,是事關生死的終極對壘。
自古風水輪流轉(zhuǎn),你方唱罷我登場。而最穩(wěn)妥的立身之術,當然不是做埋首沙石的鴕鳥,不是剃度出家,更不是攜愛妃躲進枯井,自欺欺人。
但是,敗北的戰(zhàn)報,無法驚醒夢中人。治國之道,又豈堪說與昏君聽?
你看那城頭上白茫茫的一片,不是力挽狂瀾的處方——
是降旗,更是一地祭紙。
六 遺忘,而后祭悼。
每一具粘連泥土的尸骨,都能過濾出精確的名字。他們湮滅無聞,像翻卷的黃葉,四處漂移。
將士們魂魄歸來。
軍功簿上的姓氏,能否再次閃現(xiàn)溫度?
誰也無法草率地給出定論。
靜寂的江水,設計未完的計謀,臣民的雷霆之怒,似乎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死亡,像是一種逃不掉的宿命。
為了一姓之私,萬千兵馬,相向廝殺,何其悲哀!
你看,大雪埋掉風林煙草,那鋪天蓋地的潔白,讓金陵城又多了一層罪責:尸橫遍野,誰又懂得他們的冷?
而君王不知悔痛。
當我們揭開南朝的隱疾,看到虛偽的年號,像雪花一樣容易破碎;看到紙糊的華燈,最終在一夜之間,一盞盞地熄滅……
七 九鼎上的關隘,奏章里的捷訊,統(tǒng)統(tǒng)是假的。
金陵城遍布標靶與陷阱,通過一些坎壈終身的愛國者寄托憂憤,才是真的。
從本質(zhì)上講,宋、齊、梁、陳,概莫如此。
警訊響起。宮城上的細小裂隙,慣性似的引來又一場大清洗:公、侯、伯、子、男,似一枚枚死棋,被驅(qū)入窮途末路。
大雪依舊紛紛揚揚,它要埋掉人間的一切罪孽。
后宮則成了審判之所。被涂改了五行的玉璽,在新的王朝,重獲了公信力。而你呢,皇帝?
此刻,孤家寡人,倉皇如喪家之犬。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條定律吸引著尚未死心的人,前仆后繼地投身于皇權紛爭。不破不立。因何破?又因何立?
昏君無道,黎庶才等同草芥。
而所謂的國之柱石、九錫之臣,也不過是一截截愚頑的朽木、將冷的余燼,終須歸入雪下的泥土。
八 江山需要民心,需要放下身段的耕織與汗水。
有時,也需要一點兒宗教和儀式感。
而讀書人的鑰匙,頂多可以打開一扇逼仄的富貴之門。
我從未懷疑,如椽之筆亦是利器;也一直堅信,十年寒窗也能積攢下真功夫。但,三寸之舌,畢竟是肉長的。
我更愿意相信青銅與黑鐵,相信那種閃著冷冽光芒的利刃,能夠帶來新的人生。
當王朝的權力,不斷分割。君王稍有懈怠,便會被人替代。
但挑起紛爭的前提,是手握重兵,是能夠持續(xù)地將滿腔抱負付諸于一場場鐵與血的殺戮,讓篡奪成為合乎邏輯的游戲。
然后,后宮的脂粉在銅鏡里凋零;被人隨意拖拽的絲帛、金銀、帝王之氣,也都在史書中發(fā)霉……
是的,時光流落,亂世疏離。金陵城的大雪仍在下著,無邊無際地,攜帶著難以察覺的力量——
壓彎了前朝的宗廟,也壓彎了歷史的脊背。
九 一場雪,不足以修改既定的情節(jié)。戰(zhàn)敗者面容麻木、如履薄冰,像一塊塊重金屬。掩面哭泣的遺民,會在新的王朝重現(xiàn)笑容。
祭臺上刮起的獵獵東風,則是一曲例行公事的挽歌。
有著漫不經(jīng)心的潦草。
大雪,有著嚴謹?shù)目潭龋寫K淡的山水重新走向新生,讓亂世平復內(nèi)心的震顫。
而史書刻意留下的那些倔強的風骨,一如祠堂里的香火,只是用來寬慰祖宗的。
一姓之榮辱,又何足道哉!你看——
金陵城還在,烏衣巷還在,瓦礫在,記憶也在。那些懷舊的風絮,低低地徘徊,它們也一直都在。
南朝在史書中晃動,散而復攏的幻影,被筆墨定格:獅子沖埋有塌成泥土的皇族;木魚敲響,雞鳴寺有尚未唱完的經(jīng)文。
似乎,誰都不曾離開。
十 偶爾,會想到南朝的種種。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那些遠去的君臣、僧侶、經(jīng)卷與梵唱,模糊而又深刻。仿佛,深一點是新生;淺一點便是死亡。
雪,會泄露出金陵城的內(nèi)在;當初散落于戰(zhàn)場的旗幟、輜重與矛戈,也會被一同喚醒。
歷史的結(jié)論是:打江山易,治江山難。
而過往無從假定。大雪沒有盡頭,勝敗亦不可測。孤注一擲之后,誰都無法更改那些歷史的拐點,無法從暗夜里打撈出光明。
因為,它們是彼此的鏡子,或底片。
于南朝而言,紛亂是一種常態(tài)。所有的生、旦、凈、末、丑,終將在大雪之后,了無蹤跡。
帶走繁華,也帶走陰郁的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