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克構(gòu)

觀我

一物有一物的造化，一人有一人的命運。同樣是杯子，你看那木頭做的就比泥土做的用得長，它不易碎，但成為古董的卻是那泥土做的杯子。同樣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孿生兄弟，叫陳文的并不安靜，長大后去當(dāng)了兵，叫陳武的卻很斯文，日后成為一個作家。又比如，我?guī)状蔚叫堑牟闈糯迓淙?，別人引我去幾個賣舊貨的人家，你看他一家子就住在石頭堆里，床頭、灶間放的都是石獅、石墩和石碑，門口還放著一個牌坊，人家一家子就活得好好的，我的朋友只是買回幾塊石頭，就夜夜做夢，老是患病，最后將石頭送人了事。

一日有一日的陰晴，一花有一花的枯榮。有的人活到二十歲，就知道自己一生適合做什么；有的人活到老了，還不知自己的所長。那些知道自己適合什么樣的生活的人，卻在過著不適合的生活。他是明白人，但也是個尷尬人，尷尬人難免有尷尬事，他其實又活得很不明白，很無奈。糊涂人有時又是有福人，他從來不去問為什么，就是跟著走，或者被驅(qū)趕著走，糊涂的一生竟是快樂的一生，不免讓人心生羨慕。人生一場，沒有誰是常勝將軍，有失敗，也有勝利，這就是正常的狀態(tài)，也是可以令人釋懷的狀態(tài)。怕就怕人活一世，就是為了不斷糾正錯誤，糾正身體的錯誤，糾正情感的錯誤，糾正選擇的錯誤，最后，讓死來糾正生的錯誤。為了避開錯誤，或者少犯錯誤，為了減輕苦悶，或者多些安寧，所以需要觀我?！缎慕?jīng)》漢譯二百六十個字，第一字就是“觀”。讓參悟者來講這一個字，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像我這樣的凡人，大概想不透徹這里面深藏的道理，但是觀一觀自我，似乎還是可以做到的。建筑師登琨艷的工作室里，透明玻璃上，齊人高的位置上就反寫著一個字：觀。意思是要時時反觀自我。每次雙眼平視窗外，就會看到這個“觀”字。賈平凹的小說《觀我》中寫道，市府辦公廳后勤處的普通干部王小二，陪娘去觀音廟燒香，無所事事去讀一塊石碑，驀地讀到“菩薩觀世觀音觀色觀形觀我”，心有所悟：世人只知道觀音一詞，并不多知觀我二字，這觀我二字取作人名多好！于是，決定改“王小二”為“王觀我”。福州老字號糕餅豬油糕，用糯米、蔗糖、豬油制成，民國時期便婦孺皆知，店名就叫“觀我頤”，你看這是多好的名字！店主人能起這樣的名字，生意定然要紅火。

觀人難，觀我更難。現(xiàn)代人的時間被快節(jié)奏的生活打得很碎，心情也被打得很碎。只有煩躁、郁悶這些混沌的狀態(tài)，或者開心、激動這樣短暫的情緒，這些都是短波段的都市情懷，不能讓人沉潛下來體味喜悅、悲傷、憂郁、悵惘。這樣的呈線形的情感，讓人很難做到靜心觀我。觀我需要遠足，需要安寧，需要閱讀，需要交談，有時候甚至需要失去，需要疾病，需要斷裂，需要棒喝。觀我當(dāng)然痛苦。但常常觀我，人生便多一些通透。

面孔與命運

二十來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人的面孔有一種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我常常在突然的時刻會記起一張人群中閃現(xiàn)過的面孔，他（她）是那么清晰，或者歡快或者憂愁，或者轉(zhuǎn)身離去或者驀然回首，或者粲然一笑或者皺眉沉思。他（她）出現(xiàn)的時間和地點是那么確切，我甚至記得那天下著雨還是刮著風(fēng)，雖然，我完全不知道這張面孔的主人姓甚名誰。

后來我想，這完全是因為近二十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給我的腦海留下的印記。鄉(xiāng)村里都是固定的面孔，極少有陌生的臉龐出現(xiàn)。都是叫得出名字的阿公、阿婆、阿叔、阿嬸，還有狗剩、招弟、銀鳳之類的同輩。偶有途經(jīng)的攝影師、養(yǎng)蜂人、耍猴的賣藝人，他們至今還在我的腦海中留存著面容豐富的臉龐。到了城市，人群中出現(xiàn)的是一張張不同的面孔，我真好奇??！這一張臉是這樣的，那一張臉則完全不同，鮮活而生動，如風(fēng)景一般變幻，完全不像鄉(xiāng)村里如一塊塊土地般夯實的面孔。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走在路上，或者坐著公交車出去，就為了看一張張不同的面孔，像鄉(xiāng)村里看著別人吃食的饞嘴孩子，盯了很長時間也不離去，別人一定以為我是個怪人吧。

到了三十歲后，情形完全發(fā)生了變化。我記不清人的面孔了。就連打過照面的人也時常記不得，更遑論一張張完全陌生的一閃而過的臉。我的腦海里似乎有了足夠的臉譜，很快覆蓋了新來的容顏。我記不清人的臉了，卻對人的命運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我開始鐘情于人物訪談，雖然能夠見報的只是少量的簡史。相比之下，我更關(guān)心那些凡人的離合悲歡，作為一個良好的傾聽者，我愛一屁股坐下來傾聽他們的故事。在貴州，一個跟我一起出差的青年對我講述了他少年時代與自己的老師相愛直至結(jié)婚的故事，我完全聽呆了。在江西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一個八旬老人跟我講起了獨自一人拉扯三個兒子成長的經(jīng)歷，我覺得那是比《活著》中的福貴更艱難和堅強的人生。和我一起學(xué)駕駛的安徽籍早餐店老板，不厭其煩地和我蹲在長滿紫云英的路旁，講述了近十年中他的三次婚姻?！昂軅?，也很傷自己?！彼f。后來，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族背景中，在祖父九十六歲時無疾而終后，我近乎癡迷地尋覓起他的百年人生。親人、仇人，都成了我的傾聽對象。那時候我九十二歲的祖母還在世，她十分錯亂地描繪了一張鄉(xiāng)村生活的簡圖，把我完全迷倒了。我還走訪了多個縣城，找到那些陳舊的縣志。祖父豐富的人生故事，折射出海邊鄉(xiāng)村百年的發(fā)展史。我很后悔，沒有早一點聆聽祖父的親口講述。

當(dāng)不同的人物命運在我的腦海里交織，我對其他的事情幾乎不感興趣了。我孜孜以求想做的事情，就是將這些命運記錄下來，交給時間去保管。

慢，是一種修煉

米蘭·昆德拉有部長篇小說叫《慢》，里面寫道：“慢的樂趣怎么失傳了呢？啊，古時候閑逛的人到哪兒去啦？民歌小調(diào)中的游手好閑的英雄，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過夜的流浪漢，都到哪兒去啦？他們隨著鄉(xiāng)間小道、草原、林間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嗎？”

從布拉格到維也納的旅途中，我在廣袤的鄉(xiāng)間悠游，想起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這句話，不禁感慨。因為，我真切地體會到了一種慢。陳舊的城墻，古老的街道，窗口擺放著色彩鮮艷的花；很少的牛群，更少的人，陽光一萬丈長，緩慢地移動著草團的陰影；是秋天，風(fēng)也很慢，你可以感覺到它在你臉上逗留的時光。如果，這還不能叫慢，那像我們這樣的在快節(jié)奏的城市中生活的人，大概神經(jīng)早就麻木了。以前我一直以為，現(xiàn)在的人，是難以找得到慢生活的。整個世界在飛速旋轉(zhuǎn)，慢的人和慢的生活已經(jīng)被甩出了橢圓形的軌道了。米蘭·昆德拉有更精彩的話作答：“速度是出神的形式，這是技術(shù)革命送給人的禮物。當(dāng)人把速度性能托付給一臺機器時，一切都變了：從這時候起，身體已置之度外，交給了一種無形的、非物質(zhì)化的速度，純粹的速度，實實在在的速度，令人出神的速度?！?/p>

實際上，我說的慢，或者說我要的慢，不是速度，而是一種修煉吧。慢是一種逆向——在洶涌的人群向前奔走的時候，一個迎面走來的人，他的名字就叫慢。慢是一種停頓——在地鐵呼嘯而來的時候，一個還在椅子上安靜翻閱報紙，靜待下一輛列車來臨的人，他的名字就叫慢。慢是一種超脫——在進退榮辱面前，沒有大喜大悲，沒有狂熱和過激的行為，表情自若，人情練達，名字就叫慢。慢是一種休憩——在陽臺上曬一刻鐘太陽，在枝丫間數(shù)五秒鐘時光，名字就叫慢。慢還是一種清醒——在過多的贊同、奉承，在麻木的慣性、隨大流中，緩緩說出你的擔(dān)憂和反對，名字也叫慢。慢還是一種反思——在習(xí)以為常的循規(guī)蹈矩、因循守舊中，創(chuàng)新和改進，名字也叫慢。當(dāng)然，慢還是一種拐彎、一種終止、一種死亡。

人生苦短。短就是快，一切來不及。是感嘆人生太短，而不是說苦難太短。換一種理解，人生的苦難如果很長，那就是一種慢。相聚的時光會過得很快，所以常說，幸福短暫。分別的日子很漫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抓住了快就是抓住了慢，如果，等一等靈魂，慢就是一種快。

詩人柏樺有這樣的詩句：“啊，前途、轉(zhuǎn)身、閱讀/一切都是慢的?！边@是一種時光凝固的自覺的慢，參透了人生的變化和真諦。當(dāng)人有意識地追求一種慢的感覺，并能抓住手中滑過的時光繩索，心里肯定充盈著幸福的源泉。疾矢不能射中他，流星也不能令他傷感，因為慢才是他內(nèi)心的軌道，他會在慢的軌道上對軌。

審美殘酷

新疆的阿爾金山草原上，藏羚羊四蹄騰空奔跑的樣子俊美嗎？俊美，俊美極了。但你不知道，它的后面追著一輛載滿拍攝者的吉普車。藏羚羊的心里有多么恐慌、有多么委屈、有多么怨恨，無人能知。藏羚羊是否會撞上山丘，是否會誤入陷阱，或者力竭身亡？在美麗的電視鏡頭后面，其實有著我們看不見的血腥。

青海湖的鳥島上，萬鳥齊飛的場面壯觀嗎？壯觀，異常壯觀。但你不知道，攝影師為了達到這種效果，甚至放起了鞭炮，把正在孵蛋的鳥兒全部驚得飛上了天。鳥兒的心里有多么慌張、有多么失措、有多少顧盼，人們一無所知。受驚后的鳥兒是否會重返鳥巢？孵化中的鳥寶寶是否還會降生？在攝影展前流連忘返的人們，無人得知。

動物園里孔雀開屏的樣子漂亮嗎？漂亮，真的漂亮。但你不知道，有的動物園為了吸引游客，一直給孔雀喂激素?？兹赴盐财粮吒叩嘏e起，展成一把色彩斑斕的扇屏，它把本該留給雌孔雀欣賞的美麗，展露給了看客?？兹赣卸嗝葱邜u、有多么疲倦、有多么無助，無人關(guān)心?？兹覆⒎且荒晁募径奸_屏，只有在發(fā)情期，雄孔雀才大顯英姿。一撥又一撥的游客受用開屏的美麗，卻不知，孔雀的生理習(xí)性正因為經(jīng)濟利益的驅(qū)使而被迫改變。

我們所欣賞到的美，有時恰恰是一種囚禁，囚禁天然，囚禁自由。我們所欣賞到的美，有時恰恰是一場殺戮，人為地去獲取，人為地去制造。

可惜，很多時候我們并不知道。因為我們本身就是受到囚禁的人，身子不夠平坦，內(nèi)心不夠闊大，目光不夠遼遠。

尋找原鄉(xiāng)

朱賽佩·托納托雷導(dǎo)演的電影《海上鋼琴師》，有著細膩的手法，憂傷的畫面，讓我一直記憶深刻。主人公“1900”是個出生時就被遺棄在輪船上的孤兒，那一年正是新世紀(jì)的來臨之年。大海成了他的搖籃和一生的“所在”之地，在陸地上，他就是個從未存在過的人，沒有親人，沒有戶籍，也沒有國籍。然而，太美妙了！他是個天才的鋼琴演奏家，大海一般藍色的眼睛能透過事物的表象感受到內(nèi)在的生命律動，不管看到什么，都能即興創(chuàng)作出一曲新鮮動人的音樂，讓人心潮澎湃。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影片最后主人公的獨白：“在那個無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東西都有，可唯獨沒有盡頭。根本就沒有盡頭。我看不見的是這一切的盡頭，世界的盡頭?！薄疤彀。∧憧催^那些街道嗎？僅僅是街道，就有上千條！你下去該怎么辦？你怎么選擇其中一條來走？怎么選擇‘屬于你自己的’一個女人，一棟房子，一塊地，或者選擇一道風(fēng)景欣賞，選擇一種方法死去？”“陸地？陸地對我來說是一艘太大的船，一個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長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種我不會創(chuàng)作的音樂。”

作家霍桑的一篇小說《韋克菲爾德》里面講到另外一個故事：一對夫婦住在倫敦，丈夫借口出去旅行，在靠近自家的鄰街上租了房子，從此他的妻子和朋友再也沒有聽到關(guān)于他的任何消息。這種自我流放并沒有絲毫理由，他就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在那么長的歲月里，他每天看到自己的家，也常常看見被他遺棄的孤獨的韋克菲爾德太太。在他的婚姻生活中斷了如此之久以后——當(dāng)別人都肯定地認(rèn)為他已經(jīng)去世，他的遺產(chǎn)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他的名字已被人遺忘，他的妻子也早已死心塌地中年孀居的時候——他卻在一天晚上悄悄走進家門，仿佛他才出門了一天。從此他就成為一個溫柔多情的丈夫，直到離開人世。

文藝作品中的這兩個故事，很多年來一直并行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它們講述的其實都是人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別樣的生活方式，與蕓蕓眾生凡俗的生活不同，它們引發(fā)人們思索：到底什么樣的世界才是自己的，什么才是自己生命中的“原鄉(xiāng)”。

在“1900”看來，世界的盡頭是無法看見的，大海上的輪船才是他的仙境，“我是在這艘船上出生的，整個世界跟我并肩而行。這里也有欲望，但不會虛妄到超出船頭和船尾?！倍撉偈撬锌梢园盐盏米〉模澳靡患茕撉賮碚f，從琴鍵開始，又結(jié)束。你知道鋼琴只有八十八個鍵，隨便什么琴都一樣，它們不是無限的。你才是無限的，在琴鍵上制作出的音樂是無限的。我喜歡這樣，我活得慣?！彼奶幨婪绞嚼镉兄吹靡姷恼軐W(xué)，那就是抓住自己可以把握的命運。而韋克菲爾德先生不同，他沉默寡言，沒有“夫子自道”，行為也不知所然，讓人摸不著頭腦，但這卻更符合人們的普遍狀態(tài)。因為生活有時候的確令人摸不著頭腦，也想不明白，從而讓人做出離奇的舉動。

盡管知道自己的命運，也有美好的愛情令人回味和追尋，但“1900”最后還是選擇了與船同毀。而韋克菲爾德先生，離家二十多年后似乎想明白了道理，最終回到家庭，從此溫柔多情，直至壽終。雖然結(jié)局不同，但我以為，他們其實都找到了適合自己的“還鄉(xiāng)”之旅。

米老排

有一個人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了。他的博客還開著，叫“生命絢爛如夏花開放”，打開頁面就可以聽得到安靜而又哀傷的歌曲，只是，再也不會有新的文章添加進去了。公告上有一行小字寫著：2007年8 月1 日停止使用milaopai.tianya.cn 域名。

博客上的最后一篇文章叫《告別》：“事情的發(fā)展讓人始料未及，這次去醫(yī)院檢查，情況非常糟糕，我的幾乎所有器官都長滿了腫瘤，現(xiàn)在全身沒有力氣，沒辦法接電話和回短信，每天在麻醉藥中昏昏欲睡。今天硬撐著回家過了一個年，這是最后一個春節(jié)了。謝謝關(guān)心、支持我的各位朋友，大家要好好活著，活得開心、活得好。謝謝大家?！?/p>

這個三十歲青年的冷靜和執(zhí)著曾讓人動容不已：“假如把每天早晨起床當(dāng)作出生，把每天晚上睡去當(dāng)成死亡，那么當(dāng)真正的死亡來臨的時候，我們或許會平靜面對?！薄?006，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好，讓自己珍惜的人開心。其他的都可以交給上帝?！倍@樣的文字，又令人哀嘆不已：“大概在十六歲的時候，我曾經(jīng)制訂過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簡單地說，就是三十歲之前好好讀書，三十歲之后努力做事。現(xiàn)在看大致按照這個規(guī)劃在行動，只有一個意外情況是我的身體出了狀況，‘努力做事’的夢想不一定能夠?qū)崿F(xiàn)了?！比缃?，這些帶著剛毅、帶著冷靜、帶著自勉，當(dāng)然也帶著彷徨的博文，永遠地沒有了后文。

我不認(rèn)識他，只知道他的網(wǎng)名。在文化研究論壇和天涯社區(qū)里，他似乎一直活躍著，視野開闊，文章老成。因為是校友，我便開始關(guān)注起他來了。昨天晚上，一個校友還跟我講了他生病的消息；今晨起來的時候，卻看到了他已經(jīng)去世的消息，內(nèi)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動。一個人在家看他的博客，這種震動又開始搖著我，感傷難當(dāng)。

很多人不曾想到，這個看起來一向樂觀積極的人，2000年就患上了骨癌，2006年11 月又被確診患上了胰腺癌。而他考研、讀博，都是在他當(dāng)時確認(rèn)自己只有五年生命的情況下做出的決定。此前，他在1994年考取了中國科技大學(xué)。上大學(xué)期間，他參加“三下鄉(xiāng)”活動，到了安徽大別山地區(qū)，為老區(qū)人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1999年，他來到上海航天局做了一名助理工程師之后，主動聯(lián)系上大別山區(qū)一所貧困的中學(xué)，支持一名貧困生上學(xué)。這一支持就是六年。這六年中，他并沒有因為自己身患重病而放棄。在觸摸生命底線的時候，他又開始從自然科學(xué)轉(zhuǎn)向人文社科，2002年考取了華東師大社會學(xué)系研究生，2005年順利考取了歷史系博士。2007年1 月，他當(dāng)選第八屆上海十大讀書明星之首，當(dāng)選理由是他已經(jīng)把讀書當(dāng)成了生活方式。

網(wǎng)友在一篇《印象記》中這樣寫他：“1999年，皖南某大學(xué)，兩個少年在做木頭燃燒實驗。他們發(fā)現(xiàn)有兩種松樹的名字很特別：一種叫深山含笑，一種叫米老排。于是深山含笑成了女孩的網(wǎng)名，而男孩從上網(wǎng)至今，一直管自己叫米老排?！?/p>

米老排，又叫殼菜果，別名合常葉，常綠闊葉喬木，高可達三十米。生長于海拔一千至一千九百米之溝谷常綠闊葉林中。經(jīng)濟利用價值較高，木材可供造紙、建筑或制作家具、室內(nèi)裝飾等用。生態(tài)價值也很高，具有優(yōu)良的涵養(yǎng)水源、水土保持和恢復(fù)提高林地土壤肥力的作用。

魚刺的報復(fù)

一根小黃魚的刺卡在了我成年的喉嚨里，讓我茶飯不思，坐臥不安。我學(xué)著民間的土法子，含上一大口飯往下咽，希望連飯帶刺一起吞下去，結(jié)果不成；我又含滿滿一口濃釅的醋，捂在嘴里往下滲，企圖將魚刺軟化，仍然未就。我恨不得將自己的手伸進喉嚨，狠狠將刺拔將出來，折成幾段，扔在地上，踩個粉碎，但這又如何能成？我頓然如命運被掐住了喉嚨般難受起來，在絕望中荒廢了一日的辰光，不得已，第二天夜里去尋醫(yī)生。

我先前曾經(jīng)被一根鳊魚的刺卡了幾天，雖也曾去了醫(yī)院，卻不能將它拔出來，開了一些藥來，卻如何能將它治??？整個身體和靈魂，便都受困于一種尖銳的感覺了，終究還是依靠時間來消除了摩擦。我于是暗下決心，從此不再吃鳊魚了。

我吃魚的本領(lǐng)，真是越來越退化了，試想我出生于海邊，幼年便開始吃魚，因為父親捕魚的緣故，還曾經(jīng)拿黃魚當(dāng)飯吃，什么時候被小黃魚的刺卡住過？海邊人吃魚吐骨頭，有一種天生的敏銳，這完全需要依靠舌頭的警覺，哪里會有刺，會有幾根刺，神經(jīng)系統(tǒng)會很清楚地反饋給舌頭。所以，在一口魚肉下肚之前，魚刺定然被剔除得干干凈凈。我久在城市里待著，舌頭的感覺鈍化，這些魚刺便來找我，藏在肉中來試探我，我卻以在城市里吃肉、吃凈菜的方式來對待它們，以為囫圇可以吃下去，這怎能不激怒它們？于是它們便卡在喉嚨中捉弄我，待著不走嘲笑我。

我尋醫(yī)生幫忙——心底里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還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法子了。我想，也許真的只有時間可以消除，但會是幾天？先找醫(yī)生吧。掛號，坐等，終于輪上了。醫(yī)生吩咐：張嘴，說“啊”?！鞍　保胰滩蛔∠雵I吐。放松，說“啊”。我照辦。醫(yī)生伸進去一把鉗子，兩秒鐘后，取出一根不足一厘米長的小刺。好了。好了？我看看紗布上的小玩意兒。就這么點大？那你說應(yīng)該多大？醫(yī)生反問我。我已渾身輕松，一邊忙不迭謝過她，一邊狠狠做著吞咽動作?？刹皇牵瑳]了！

但，醫(yī)生能取喉中的刺，又如何能治人的心？鯁在喉，尚可剔除，“如鯁在喉”，又如何治它？那是真正看不見的東西，不吐不快，我們卻習(xí)慣性地咽下去，含著大團的飯、喝著大口的醋，就是為了能夠?qū)⒄嫘牡脑?、批評的話、憤懣的話，狠狠地咽下去，不管多么艱難，不管咽得下咽不下，卡沒卡住喉嚨，先忙著咽下去再說。然后三緘其口，或者吐出來違心的話、奉承的話、虛假的話。這樣做，自然比“一吐為快”要平安、要穩(wěn)定、要周全，可以一團和氣。實際上，這些“魚刺”終究會來報復(fù)你，鬧騰你的心，麻木你的靈魂，毀壞你的事業(yè)。

夫妻塤

有兩位朋友先后從寧夏到上海來，第一位給我?guī)Я艘粋€塤，第二位還是給我?guī)Я艘粋€塤。先前的那個，粗壯且黝黑，頂著一個人頭的形狀，頭發(fā)豎起，戴著兩個棕繩結(jié)起的大耳環(huán)，很有圖騰中土著的模樣；后來的這個，修長且勻稱，黑白四根棕繩翹起如辮子，而腦袋則害羞地藏起，頭上就是一張大嘴。我將它們擺在一起，越看越覺得它們像一對夫妻。怎么會如此巧合？兩位朋友的來訪相隔三個月，給我?guī)淼膮s是一對塤。它們身上都有七個孔，六個排在身上，一個含在頭頂。我擺在書房日看夜看，覺得這種樂器真的帶有天地的靈氣。人鑿七孔而有氣，塤鑿七孔而有音，莫非上帝捏人的時候，也一道捏了這塤？

據(jù)傳塤產(chǎn)生于史前時代，首次發(fā)現(xiàn)是在西安的半坡遺址中，距今已有七千年的歷史。我們的祖先在用石榴星狩獵時發(fā)現(xiàn)，若對準(zhǔn)石榴星上用來系繩索的小孔吹氣，可以發(fā)出“嗚嗚”的聲音，這種聲音很像野獸的鳴叫聲，古人用它來誘惑野獸，這就是塤的雛形。塤的種類也很多，有瓷制的，有陶土制的，形狀除了傳統(tǒng)的卵形塤，還有葫蘆塤、握塤、鴛鴦塤、子母塤等多種類型。

我在賈平凹的小說里讀過吹塤人的故事：男子從潼關(guān)來，到西安城謀事，不料自己的所愛竟愛上他人，于是男子夜夜上墻頭吹那幽怨蒼涼的塤樂，如訴如泣，攝魂奪魄。我是一個笨人，從小到大沒有玩過一種樂器，使勁對著孔吹，只有呼呼的氣，哪里吹得出音樂來？但一夜夢里，我的這對夫妻塤竟自己從書架上走下來，在一堆篝火旁翩翩起舞，奏起了古樸、渾厚、低沉、滄桑、神秘、哀婉的樂曲來，我的數(shù)千冊書籍，竟聽得如癡如醉，神魂顛倒。我詫異不已，第二日醒來，趕緊去買來幾盤塤樂的帶子，躲進書房聽起來。

塤的音色帶有特有的精神氣質(zhì)，擅長抒發(fā)哀怨之情和制造肅穆、曠古、凄厲的效果。月下吹塤，不知要誘發(fā)多少眼淚。悲聲切切，叫人覺得好不凄涼。我聽趙良山吹奏《哀郢》《楚歌》《長亭怨慢》，聽得好生哀婉，但也在這種哀婉中體會無限的沉靜和純凈。也有節(jié)奏明快悠揚的《南山小調(diào)》《湖鄉(xiāng)春晚》，讓人的心情舒暢歡快，但我更喜歡的是《陽關(guān)三疊》《高山流水》《梅花三弄》，發(fā)思古之幽情，聲聲慢，款款情，步遲遲，念悠悠，讓人的心兒都陶醉了。

塤音不只是悲切、低沉，還有神圣、典雅、高貴的一面。塤是一種中音吹奏樂器，它的音色古樸醇厚，顯得格外柔潤。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里就有“伯氏吹塤，仲氏吹篪”的句子，兄弟兩人一個吹塤一個吹篪，表達和睦親善的手足之情。“塤唱而篪和”，可謂是儒家“和為貴”的哲學(xué)思想在音樂上的反映。但今人聽塤，恐怕更多是因為那帶著泥土芳香的塤奏出大地的聲韻、天籟的絕響，更能表現(xiàn)人們追求遠離塵囂、至純至美的精神境界。著名塤樂《追夢》中，在蒼涼的樂聲中就流淌著這樣的詞：“夢可尋，追夢，追夢，一曲塤音，帶走幾何煩惱，卻使多少青絲成滄桑。長云散，日升復(fù)落，千古同音人事非。看風(fēng)吹柳綠，雁南飛。又是春來時，滔滔江水長流。”

兩只陶塤，千里迢迢來到我的身旁，這是因為與我有緣。而它們竟又長成一對夫妻的模樣，可見這是怎樣的緣分了?？上也粫底?，誤了它們的佳音。借助現(xiàn)代的音響，聽一聽塤樂，不曾料竟安妥了這對夫妻塤，也安妥了我的內(nèi)心，我覺得這簡直就是天地間的大緣了。

近乎道矣

黃永玉在中央美院任教時，曾記下當(dāng)年徐悲鴻和一位裸體模特老頭的對話。當(dāng)徐悲鴻得知老頭曾是廚師時，說：喔！廚房的大師傅，了不得！那您能辦什么酒席呀？老頭眼睛一亮，從容地說：辦酒席不難，難的是炒青菜！徐悲鴻聽了這句話，肅立起來說：耶！老人家呀，你這句話說得好呀！簡直就是“近乎道矣”！是呀，炒青菜才是真功夫，這和素描、速寫一樣嘛！

我每次吃青菜，就想到這個故事。不是說我對炒青菜有什么高要求，而是想，只有那些大師和大師傅才講什么炒青菜是最難的，像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從來覺得青菜不過大餐的點綴，在飯桌上哪里上得了臺面嘛！之所以點上一盆，并且往往一上來就被清掃一空，那不過是因為營養(yǎng)均衡的需要，或者干脆是為了腸道的通暢而已啊！

不過炒青菜的味道的確大有講究。我在上海吃了這么些年的青菜，還是覺得家門口的一家小店的炒菜心做得最好。這家小店也沒有名字，門口貼著紅紙，寫著“停車吃飯”之類的毛筆字，大約是提醒那些路過的出租車司機。我不是司機，卻老去吃那六塊錢一份的青菜，時間久了，老板娘一看到我進來就喊：“炒菜心一份?！?/p>

當(dāng)然，我也不是只吃炒菜心，其實還吃煮羊肉，那里的羊肉不知為何沒有膻味，且?guī)е毤毜墓穷^，薄薄的脂肪，肥而不膩，還有那調(diào)料極好，不知道怎么弄出來的。

煮羊肉雖好，炒菜心更佳。那菜心都是小巧模樣，水碧山青，干干凈凈，排得很整齊，吃到嘴里很軟塌，很滑膩，很瓷實，卻又能脆脆地咀嚼一番。我問了老板娘才知道，他們炒菜心的做法其實很簡單，多加油，清炒片刻加入少許鹽，稍后撈起就是了。難的是挑選材料，因為是小本經(jīng)營，老板娘每天清晨都到馬路菜場去，一棵一棵挑揀鄉(xiāng)下老農(nóng)籃子里的小根菜。挑走了模樣俊俏的，那歪脖子的、大老粗的誰買呀？那老農(nóng)受不了，挑起擔(dān)來挪地方。她就跟在后面，手伸進籃子里面一棵一棵繼續(xù)挑。這些都是帶著泥土芳香的綠葉菜，如果還經(jīng)過秋后的霜露洗禮，那就別提味道有多美了。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生活時，為什么覺得冬天的蔬菜特別好吃。關(guān)鍵在于原料好啊！每天臨吃飯時，從家門口的菜園子里拔出幾根青菜來，這些青菜碧綠、飽滿、滋潤，可能三天前還澆過自家的糞水，兩天前還經(jīng)過風(fēng)雨的洗禮，這會兒，很倔強很傲然地立在地里，被拔起后也不見傷心，依然碧綠、飽滿、很滋潤。到家后面的小河里洗洗干凈，放在鍋里炒，只需撒上幾顆鹽花，味道就特別鮮美，還有絲絲的甜味。

大概，這就是一種“近乎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