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宏振

旺鋪招租！小倩盯著路口對面的商鋪門上的牌子。

早晨的紫荊街彌漫著濃霧，穗城的冬天已經(jīng)提前到來，沒有寒風沒有雪花，南方的冬天怎么可能下雪呢？有的只是冷入骨髓的凍雨。小倩提著早餐在路口等紅綠燈，她身上裹著一件很厚的黑色羽絨服。羽絨服是她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買的。她去年冬天去了一趟北京，到北京后，第二天就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她和朋友逛到王府井街，買了件羽絨服穿上，在雪地上踏了一天。終于看到了雪，這對一個沒看過雪花的南方人來說是件很興奮的事。

小倩二十五歲了，這只是個普通的年齡。面對各方親戚的逼問，她通常這樣說：“千萬別催婚催生，這是個普通的年紀?！彼选捌胀ā眱蓚€字咬得很重，想表明這種事要順其自然。她還會怎么介紹呢？普通的出身，普通的學校和普通的工作等等，她的大部分普通的日子都是在穗城市度過的，并無特別之處。

她看著這普通的紅綠燈，從她住的小區(qū)到她的咖啡店鋪，她數(shù)過，有七個紅綠燈，沒什么特別的。她細細地回想了一番，確實如此。她沒出過多少次遠門，沒經(jīng)歷過很特別的事情。她自我寬解地笑笑。她記得小時候走得最遠的一次是在她十二歲小學畢業(yè)那年，爸爸帶她去海南三亞看海。想看海的是她爸爸，她沒有那個想法，她也不喜歡海南的椰子，吵著要看一眼大海里的章魚，最后卻什么都沒有看到。她獨愛一些奇奇怪怪的石頭。她還在沙灘上抓了十幾只小螃蟹，裝在一個透明塑料盒里，但是過機場安檢時被扣了。她在飛機上哭了一個小時?；貋淼臅r候，她把撿的一袋子顏色各異、大小不同的小石子整齊地擺放在臥室的窗臺上。小學畢業(yè)典禮那天，她送了一個“七彩石”給蘇珊珊。七彩石其實是小倩在石頭上涂了七種顏色而來的。阿真看到了也想要，小倩沒給他。小倩說：“阿真什么都不懂，給了也是浪費?！?/p>

店鋪門口已經(jīng)有客人在等著她開門了，是那兩位?？?。兩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女生，每天早上背著書包來等開門，直到晚上關門她們才離開。她們是附近大學城的學生，住在紫荊苑，說是準備考博士，到校外來合租。小倩本科畢業(yè)，學漢語言文學，師范類，畢業(yè)后沒做老師，沒寫詩沒寫小說，也沒做文案，她沒有從事跟文字有任何關系的職業(yè)。畢業(yè)之后她就從家里搬出來租房子住，然后開始創(chuàng)業(yè)，開了這家“獨享咖啡”店。這是她在大學期間就規(guī)劃好的理想，借錢或者貸款，反正最后能開門營業(yè)就行。三年了，磕磕絆絆地挨過來，有幾次面臨倒閉，最終還是挺了過來。如今，那個噩夢再次困擾著她，糾纏著她，似乎不把她壓倒誓不罷休一樣。每次回家，她爸媽總抱怨說，現(xiàn)在教師福利待遇都好了，吃國家飯，退休了生活有保障，尤其是在城市，條件更加優(yōu)越，做咖啡店有什么好的，又操心又沒有保障。她沒心思聽，只顧按著遙控器，把音量往上調(diào)，直到最大聲把母親的話吞噬掉。

她擰干一條抹布，來回擦了一遍桌桌凳凳，瞄了一眼兩個女學生的課本，都是她望而卻步的《高數(shù)》，本子上寫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數(shù)字。她感到頭疼，眼花繚亂。她高考就是因為數(shù)學考砸了，最后讀了普通的二本。她想去北京，但未能如愿。去年她終于實現(xiàn)了夢想，只不過是去北京散散心的，不是去學習生活。

她問：“考哪個大學的博士？”

女生說：“中山大學?！?/p>

她問：“考博容易還是考研容易？”

另一個女生說：“都不容易吧?！比缓舐柫寺柤绨?，繼續(xù)埋頭做事。

她花了半個鐘頭把地給拖了。女咖啡師請了一個星期假，理由是她媽媽生病了。她對這位女咖啡師的做事態(tài)度不那么滿意。女咖啡師的脾氣有些古怪，對人愛理不理，有些傲慢，有幾次還跟客戶鬧了矛盾。她還不想辭掉她，辭掉后她一個人忙不過來，現(xiàn)在來應聘咖啡師的人很少。招聘信息發(fā)布到招聘網(wǎng)一個多月了，沒有收到一份求職簡歷。她在女咖啡師的表現(xiàn)獎金一欄上扣了兩百塊。女咖啡師沒找她理論，第二天就說要請假回家。她批準了，同上一次批準她回去看生病的爸爸一樣。

她要做的雜事很多，但賬目還是做得有條不紊。她也感到奇怪，她這么害怕數(shù)學，讀大學期間，根本就沒接觸過純數(shù)字的東西，現(xiàn)在她的賬目卻做得一絲不茍。她每天晚上下班前都要對一對賬目。她又是搖頭又是嘆氣。阿真下班后來店里找她，約她晚上出去吃宵夜，順便打電話叫上蘇珊珊。最近街尾開了一家宵夜檔。

小倩說：“要不這幾天你過來幫我？”

阿真說：“怎么幫你，我也不會做咖啡?！?/p>

小倩說：“不用你做，你幫我去忙咖啡臺以外的事就可以了?！?/p>

阿真是雕刻時光書店的店員，游手好閑慣了。阿真和小倩兩人上的大學相距不遠，隔著一條商業(yè)街和一條河。小倩決定創(chuàng)業(yè)那會兒，第一個告訴的人就是阿真。阿真拎著兩杯奶茶聽著她描述美好的未來，不知道該說什么。小倩把奶茶扔到路邊的垃圾桶，說：“我不喝奶茶?！卑⒄嫦麓尉土嘀鴥杀Х葋碚宜恕Ｐ≠婚_店的一部分錢就是從阿真那里借來的。

小倩說：“你考慮一下合股的事，這樣你那部分錢還有還回去的可能。哈哈，否則的話……”

阿真瞪大眼珠看著她。阿真在大學讀的不是漢語言文學，而是機械工程及自動化，他到畢業(yè)了還不懂自己學了什么，畢業(yè)后往哪個方面就業(yè)。他寫詩也寫小說，曾經(jīng)丟掉工作，在街道上游蕩，無所事事，幻想著自己是個作家。他確實在期刊雜志上發(fā)了十幾篇小說。

阿真說：“你要拉我一塊下水嗎？”

小倩說：“大作家，隨便你，反正我還會向你借錢的。”

阿真果然請了七天假，理由是他媽媽生病住院了。他在書店的工作很悠閑，看看書，編輯公眾號文章，每天定時推送；他能做出一手漂亮的文案，把公眾號維護得很精美，閱讀量點贊數(shù)都相當可觀。除此以外，他偶爾邀請一兩位作家朋友來書店里做新書分享會，開一開講座之類的。

阿真打通了蘇珊珊的電話，問她要不要出來吃宵夜，徐記宵夜檔，過時不候。

半小時后，蘇珊珊打了出租車過來，剛坐下來就抱怨著路上堵車，她把師傅催得生氣了，兩個人在車廂里對罵了一通，到路口的紅綠燈她就提前下了車。蘇珊珊一邊掰著蟹殼，一邊大罵司機。阿真往嘴里灌了半瓶啤酒，瓶底碰倒了塑料杯，啤酒淋到了小倩的賬本上。小倩把賬目帶出來了，她沒吃沒喝一直在埋頭對賬。蘇珊珊到來之前，阿真就一個人喝悶酒、吃螃蟹，自言自語，小倩一句話都不說。服務生往桌上扔了一包紙巾，就像扔下一包垃圾似的轉(zhuǎn)身走了。小倩撕開紙巾，擦了擦浸在賬本上面的啤酒。筆跡有些化開了。

蘇珊珊說：“服務態(tài)度這么差，下次不來了?！?/p>

阿真不說話，他似乎在賭氣，啤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小倩合上賬本，正式宣布似的說：“我快破產(chǎn)了。你們得救我。”

蘇珊珊瞪大了眼睛，嘴巴也閉上了。阿真忽然被啤酒嗆到了，連連咳嗽。

阿真說：“你一晚上沉著臉，就因為這個？”

小倩說：“不然呢？我會給你臉色啊？”

蘇珊珊放下手上沒有吃完的螃蟹，吮了吮滿是油汁的手指說：“別開玩笑吧，你這不是還好好的嗎？”

小倩把賬本塞進挎包里，喝了今晚的第一杯啤酒，說：“別停啊，我請客?！?/p>

開門營業(yè)第三年了。開業(yè)的第一個月，蘇珊珊和阿真每天都來幫忙，說是做義工。小倩說將來掙錢了給他倆兩成的分成，畢竟他倆出錢投資了。小倩說是投資，但是他倆說是借。阿真說，掙不掙錢還不知道呢。他有過借出去的錢直接打水漂的憂慮。小倩就建議他倆以股東身份參與進來，一塊經(jīng)營這間咖啡店，三個臭皮匠總會勝過一個諸葛亮。蘇珊珊說，她不想做臭皮匠，她也沒興趣做老板，她只想別人給她發(fā)工資，不想給別人發(fā)工資。蘇珊珊畢業(yè)之后就應聘到銀行上班了，每天數(shù)錢看錢，數(shù)錢數(shù)習慣了，看錢也看習慣了，錢卻不是自己的，就厭惡了，厭惡了就感覺無聊透頂。

蘇珊珊開門見山地說：“你打算向我借多少？”

小倩說：“不多，兩萬?！?/p>

蘇珊珊冷靜地笑笑，說：“你還真以為我家開銀行的??？”

阿真說他最多能借出一萬五，一萬是整年寫小說的稿費，五千是整年不看電影不買名牌不旅游攢下的，再多要就只能拿命了。

小倩說：“你這段時間過來幫我，我就不要你的命?！?/p>

果然，女咖啡師打來電話提出了辭職。小倩當即同意了，她假裝淡定地掛了電話，忽然就沖著手機怒發(fā)沖冠：“滾遠點，我早就想把你炒了。”

雪上加霜，大樹還沒有倒下，猢猻就散了。下班關燈前，小倩給蘇珊珊打電話，問她晚上八點到九點半那段時間能不能來幫忙收拾殘局。蘇珊珊吞吞吐吐，有些不樂意。小倩說著說著就在電話里頭哭了。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哭得那么慘烈，跟男朋友鬧分手還沒有那么心痛呢。蘇珊珊的心一軟，最后沒轍了，她的條件是九點鐘必須回家，晚半刻鐘都不行。敷面膜半個鐘，洗個澡半個鐘，十點鐘上床睡覺，這是蘇珊珊雷打不動的作息規(guī)律。

小倩一把抹掉眼淚，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說：“記得明天借錢給我。”

每樣蛋糕的單價加了兩塊錢，每種咖啡加價一塊錢。相比星巴克的豬肉價，小倩委屈地說自家的已經(jīng)是白菜價了。那兩個考博的女生就不來了，跑到阿真的書店里去了。上午阿真把店里店外打理整潔，清掃干凈?；ɑú莶荻紳擦怂?，放到太陽下吸了日光，變得生機勃勃。下午他就去外面派傳單，廣場或者路口，人多熱鬧的地方就多派幾張。蘇珊珊建議說，派傳單可以找兩個學生去做，很多學生做兼職，勞動價格低廉又省事。小倩給蘇珊珊算了一筆賬：找兩個兼職每人每天一百塊，算上餐費每人包一餐十五塊，一天統(tǒng)共二百三十塊。二百三十塊能多買十塊巧克力蛋糕，或者多沖十五杯卡布奇諾。

蘇珊珊捅捅旁邊的阿真：“能不能挺??？”

阿真說：“挺得住。那二百三十塊錢也有咱倆的份。”

晚上八點阿真回去，蘇珊珊來接他的班，收拾最后的殘局。小倩一個人忙咖啡臺，光是洗洗擦擦咖啡臺上的杯子勺子還有碟子就停不下來了，而且還要招呼客人。她恨不能多長兩只手來做咖啡，客人下的單子一多她就忙不過來了。有個年輕人走到咖啡臺催單，他點了一杯意式咖啡，做完一份文案都半個小時了還沒上。小倩忘記了，收了錢卻沒有出品，她連忙道歉，慌忙中把桶里的水灑了一地。年輕人有些失望，最后說要打包帶走，不留座了，他抱怨說：“浪費我時間。”

蘇珊珊坐在椅子里刷微信，聊得正興奮。她正處在熱戀期，男朋友是她的同事，長得人高馬大，模樣有點像劉德華，鼻子勾得能戳到人中似的。小倩對劉德華沒有感覺，她不追明星，也不懂蘇珊珊的眼光。蘇珊珊拒絕穿工作圍裙，嫌太難看了，掛在脖頸上像個煮飯大媽，現(xiàn)在她坐在軟墊座椅上聊天倒像個需要用人伺候的大媽。桌面上零亂的杯子與碟子就那樣放著。有的客人一進門看到?jīng)]有位置了立刻調(diào)頭離開。小倩取出一個托盤，她想拿著托盤沖出去橫掃一切，但是腳步還沒有跨出去，客人進來要打包一杯檸檬茶帶走。她又開始忙碌起來。

客人都離開之后，小倩攤開賬本讓蘇珊珊看了看，她特意勾出了同比銷售數(shù)據(jù)，和去年同期對比，收入下跌了，下跌的趨勢不容樂觀，看不到回升的希望。蘇珊珊說：“我看生意挺好的，怎么就下跌了呢？”小倩把賬本合上，沒有回答她的疑問，一邊擦咖啡臺一邊說：“你要是真來幫我就幫我，不愿意就別耗著了。借你的錢，我將來分文不少地還你。”蘇珊珊不說話了，把桌面上的杯子碟子收拾好，清完衛(wèi)生，打理整齊，趴在咖啡前臺說：“那我明天還需要來嗎？”

第二天晚上蘇珊珊沒來，她給小倩發(fā)微信說家里有事，晚上不過來了。小倩沒有回復她。阿真從早上忙到晚上，中午只趴在儲物間里睡了半個小時，里面有些陰冷，他蜷縮成一團，就像一只困倦的小貓。小倩一整天守在咖啡機旁邊。恰好周六，沒有凍雨沒有寒風，太陽溫暖了一天，客人也多了起來，比平常的周末還要忙碌。她還得抽空把儲物柜里面的物什擺放整齊。那個女咖啡師擺得太亂了，走得又匆忙。就應該扣完她三百塊錢的表現(xiàn)獎金，小倩想。小倩有潔癖，看不慣很亂的場面，總要把房子里的東西擺放整齊，瓶子是瓶子，書籍是書籍，歸類整理，看著入眼，人也有精神。其實也沒有“垃圾分類”那么復雜，但那就是她的生活習慣。她男朋友是個IT 男，在生活方面比較粗心隨意，臭鞋臭襪子橫尸就躺，兩個人合租不到三個月就分居了。她說真的忍不下去，肺都快氣炸了?，F(xiàn)在二人的感情也忽冷忽熱，遭遇到了第一波寒流。

小倩下班回到家沖了個熱水澡。抽風機壞了一個星期，報了物業(yè)還是沒人來修，她昨天又去投訴了一次。沖涼房的水霧彌散出來了，客廳和臥室都像升起了云霧似的，混沌朦朧，仿佛天宮一般。她想打電話讓男朋友過來修理，要等物業(yè)來解決效率太低了?？伤肓讼脒€是沒有撥打那個電話。她跟男朋友發(fā)生了分歧，兩人冷戰(zhàn)了很長時間。男朋友從沒有來“獨享咖啡”里幫過她的忙。他在科技園混得并不理想，以前同居的時候他經(jīng)常熬夜加班，現(xiàn)在依舊如此。有一次他倆出去吃飯，小倩誠懇地邀請他，希望兩人撐起這家咖啡店，撐起她的理想。但是他拒絕了，他熱衷的事不在創(chuàng)業(yè)，而是做科研，他說他也在為自己的理想奮斗。她沒有再勉強，也不懷疑他那番話的真實性。誰都接受不了別人占用自己理想的位置。

阿真以前問過她：“你知道《海賊王》中路飛為什么要戴個草帽嗎？”

小倩是《海賊王》的忠實粉絲，她說：“因為草帽是路飛的信念?！?/p>

其實阿真不理解，他不看《海賊王》，但還是接受了小倩的這個答案。現(xiàn)在看來，小倩的臥室里貼了這么多路飛的海報也是有其原因的。她的咖啡店就相當于路飛的草帽，她的信念都放在這里了。她把咖啡店的外墻粉刷成了暖黃色，像草帽的顏色，陽光照射過來，墻與陽光就融合到一塊了。

她也把賬本給阿真看過了，她說蘇珊珊看過了，既然兩個人都投錢進來了，了解店鋪的現(xiàn)實狀況是必要的。阿真不懂創(chuàng)業(yè)的那些事，借錢給小倩完全是出于情誼，他看到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就頭疼了，翻了兩頁索性把賬本合上。

他問她：“真的會破產(chǎn)嗎？”

小倩思忖了會說，前景很難預料，但目前來看不容樂觀，她原本想借錢開分店，這個想法也難以實現(xiàn)了。兩個月內(nèi)，紫荊街就關閉了三家飲品店——“大卡司”“一點點”和“冰涼一夏”。三家門店的卷簾門上都貼著“旺鋪招租”的牌子，至今還沒有招到下家?？土髁棵黠@就降低了，紫荊街也冷清了……小倩一條一條地給阿真分析，叫他要有心理準備，這家店鋪隨時都會關門歇業(yè)。借的錢嘛，不知道哪天才能還本。阿真沒說其他，他愣了會，起來捧著一沓宣傳單就出去了。外面的天氣有些陰冷，他卻穿得很單薄，肩胛骨的輪廓露出來，顯得很消瘦的樣子。小倩躲回儲物間哭了一會兒。她給男朋友發(fā)了微信，約他晚上到康樂街吃飯。

蘇珊珊傍晚發(fā)來信息說今晚能到店里幫忙，她還要帶上她的男朋友。小倩說她今晚提前關門了，改天吧。正常工作日，客人就三個兩個。阿真到五點鐘就下班了，他離開店里之后，小倩就關了門。她約了男朋友去的那家餐館平時人多，去晚了就沒有位置了。她還有足夠的時間回家精心裝扮一番，至少把男朋友送給她做生日禮物的那條藏青色圍巾披上，再換身寬松些的衣裳吧。她不想把自己的身心繃得那么緊，她穿著一件白色修身毛衣，就像裹在一只蠶蛹里，時時刻刻想要掙扎出來破繭成蝶?？墒撬龥]有回家，她提早去到餐館，找了靠近角落的餐桌，點了幾道家常菜，然后靜靜地等候著。

她沒有約男朋友來過這家餐館。約過兩次蘇珊珊和阿真，最近一次是八月份，那天是小倩的生日。三個人點了一鍋海鮮濃湯。這家餐館主打海鮮，什么龍蝦、扇貝或者沙丁魚，一應俱全。三人吃撐到斜躺在沙發(fā)上，一張嘴全是海鮮味。阿真吃到拉肚子，跑了好幾趟衛(wèi)生間，蘇珊珊告訴服務員，沒有吃完的她要打包帶走。也是那一天，小倩跟蘇珊珊和阿真提到了“獨享咖啡”即將面臨的危機——周轉(zhuǎn)資金不足，店鋪租金上漲，品種單一或者客人的需求發(fā)生轉(zhuǎn)變等。她還留意到一種叫作“磨盒茶吧”的飲料店正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大街小巷里，全智能全自動，沒有店員，客人在幾個窗口的電子屏幕上實現(xiàn)操作，咖啡、奶茶或者檸檬汁，各種口味應有盡有……蘇珊珊和阿真沒有什么危機意識，當然不懂得小倩平靜的表述下的憂慮心情，也就不以為然了，僅當是聽聽小倩的牢騷罷了。

男朋友來了，他遲到了十分鐘，說是路上塞車。兩人的心理戰(zhàn)還沒有完全解除，吃起這頓飯來，倆人就像初次見面時那樣，有些拘謹不自然。小倩沒有主動說話，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餐桌上的菜盤上。她沒有點海鮮菜，男朋友吃不慣海鮮，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約到了這家海鮮餐館。男朋友隨意問了她的生活近況，她點點頭，生活方面其實挺好，沒有大病大災。接下來他沒問其他了，他絲毫不問她事業(yè)上遇到的困難。

她主動說：“咖啡店可能撐不下去了?！?/p>

男朋友“哦”了一聲，再無其他反應，旁若無人地夾菜吃飯，故意嚼出聲音來，好像這種結(jié)局在他的意料之中似的。說不定他心里感到慶幸，沒有放下他的科研事業(yè)跟隨小倩奔在創(chuàng)業(yè)的道路上，否則此刻只能雙雙抱頭痛哭了。男朋友的冷淡與沉默瞬間擊潰了她想要在他身上獲得一點點寬慰的期盼。她失敗了，敗得很狼狽，敗得痛徹心扉。兩人又沉默了很長時間，面對著一桌子的菜，她沒有任何胃口，反而感到一陣惡心。她躲到衛(wèi)生間給阿真打了電話，叫他半小時后到小區(qū)樓下等她，她想要在樓下的酒吧大醉一場。

她在回去的路上給男朋友發(fā)了最后一條微信：分手吧！

蘇珊珊趕過來了。阿真頂不住小倩的持續(xù)威逼，喝得神志不清了。阿真給蘇珊珊打了電話，她帶著男朋友趕過來增援。小倩喝到坐在地上，還跑了好幾次衛(wèi)生間，抱著馬桶一直狂吐，紙巾扯得滿地都是。這個場面還是頭一次出現(xiàn)，以前喝的時候大家都很斯文，都是小杯子用嘴唇抿，但在那晚她喝得像個十足的瘋子。

“一切都瘋了，世界也瘋了?！毙≠灰贿呎f著一邊往嘴里灌酒。

咖啡店三天都沒有開門營業(yè)了。周五早上，小倩一個人去店里把過期的蛋糕都清理掉。配送蛋糕的供應商失聯(lián)了，失聯(lián)之前一點信息都沒有。她打電話沒人接，發(fā)微信給店主沒人回復。中午阿真坐車去供應點取蛋糕，看到那家店已經(jīng)清空了，有人在搞裝修，看門口的宣傳海報應該是改成了一家重慶火鍋店。他只得去更遠的供應點取了。

剛把“周末飲品促銷”的牌子貼出去，她就看到兩個穿著制服的人走進來。是消防部門人員例行公事進店排查。滅火器早就過期兩個月了，此時像三只巨大的紅蘿卜丟棄在儲物間。賣場里一個滅火器都沒有，在專業(yè)人員看來跟游泳池旁邊沒有救生圈一樣嚴重。消防栓被冰箱擋住了。那個排查人員伸進手去拉門栓，就像在墻壁上挖掘藏匿的贓物一樣。最后的結(jié)果是，她被罰款一千元，他們勒令她做出整改，消除一切安全隱患。她沒有爭辯，似乎懶得去爭辯了，交了罰款，接了整改通知單，簽了字。她顯得十分坦然，像是提前預知了命運，他們像是來提前驗收它的。既然都快維持不下去了，既然都快走到盡頭了，改與不改有何區(qū)別呢？轟然倒塌與屹立不倒，在某種情況下其實沒多大區(qū)別，沒有多少意義。

阿真捧著裝有蛋糕的泡沫箱回來的時候，小倩正坐在門口臺階上盯著那三個過期的滅火器發(fā)呆，就像盯著三個紅色炸彈，像是想把它們拆解掉，又像是想要將其引爆，徹底終結(jié)一切。

小倩說：“周末人多。你今晚幫忙給每盆綠蘿都打上標簽，低價出賣?！?/p>

阿真把蛋糕都放到蛋糕柜，說：“沒辦法了嗎？”

小倩呵呵一笑，說：“死撐終究不是辦法，那樣會連累你們一塊殉葬。我不想那么自私。”她停頓了會兒，又說，“還有桌子凳子也打個標價吧?！?/p>

晚上阿真回去，蘇珊珊來了，她沒帶男朋友來，她第一次從儲物間取出那件咖啡色的工服掛到脖頸上。其實看起來挺合身，不像個做飯大媽，小倩說，這是特意為她量身訂做的。蘇珊珊說顏色太深，淺些會更好。她轉(zhuǎn)過身讓小倩給她系上腰帶。小倩把腰帶打成蝴蝶結(jié)。工服左胸上的LOGO 就是一個蝴蝶的圖案。化繭成蝶，那是她的個人追求，也是“獨享咖啡”的經(jīng)營理念。她愣了會兒，鼻子一酸，從背后一把抱住蘇珊珊就哭了……

店里沒有客人了。阿真把桌凳擺放整齊，貼上標簽。一張張標簽垂下來搖搖晃晃，就像掛在祈愿樹上的祈禱符。樹有枝繁葉茂的一天，也有枯槁腐朽的一天。小倩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下班之前，小倩在店里轉(zhuǎn)了一圈，她讓蘇珊珊給她拍了一張照片，背景就是那些貼著標簽的桌桌凳凳。小倩把圖片分享到朋友圈，再編輯上文字：你為你的理想標價多少錢？

阿真回書店上班去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過來幫小倩的忙，蘇珊珊則經(jīng)常晚上過來。店里的事情不那么忙了，小倩說她一個人也夠了，現(xiàn)在基本沒什么客人了。過了半個冬天，街道兩旁的紫荊樹還開滿著紫荊花。過了下午五點半，紫荊街暗了下來，逐漸陷入寂靜，下班的下班，打烊的打烊，從屋子里照射出來的燈光顯然比三個月前少了，暗淡了。蘇珊珊晚上過來也會把招牌燈打亮，燈光一閃一閃落在街道上，更增添了那種寂靜。等到整個冬天過去了，那種寂靜已經(jīng)爬進店了，它慢慢地腐蝕掉墻皮，腐蝕掉墻皮上的蝴蝶的圖案。

小倩去了一趟海南三亞，她消失的那三個月里，一直待在三亞。她終于看到了章魚，也喜歡上了椰子，她覺得十二歲那年做出了一種錯誤的選擇，她應該選擇椰子而不是石頭，她應該抱走的是椰子而不是石頭?；貞浧鹉且荒恢皇窃谝凰查g發(fā)生的，回憶過后，她就給父親打了電話，沒說椰子也沒說石頭，就說她想回家了。

小倩約了阿真和蘇珊珊晚上到小區(qū)樓下的酒吧見面。見面之前，她在周圍瞎逛，逛著逛著就到了紫荊街。其實這里的變化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大，那三家關閉的飲品店已經(jīng)有了新的店主。夜幕降臨，煙霧不知從哪兒彌漫過來，在燈光之下，紫荊街里增添了幾分煙火氣?！蔼毾砜Х取币渤闪藷熁饸馐愕牡胤剑闪艘患绎堭^。小倩沒有進去，她站在街道對面張望了一會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她拎著三杯咖啡，停在紅綠燈路口。不知不覺，煙霧忽然就彌散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