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秀娟
1990年秋天,家里的菊花開得真好,金黃色,碗口大。
父親接到一封電報,對我說,“你姑奶奶沒了?!?/p>
我對姑奶奶的印象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
表大伯小成帶著姑奶奶的骨灰盒和照片,坐火車,乘汽車,輾轉(zhuǎn)從上海返鄉(xiāng)。
在姑奶奶的葬禮上,伴著沉悶的鞭炮聲,表大伯將一張發(fā)黃的照片輕輕地放進(jìn)姑奶奶的骨灰盒里。照片上的男子,一身戎裝,意氣風(fēng)發(fā)。
管事的總理一聲令下,黃土紛紛落落。隨著骨灰盒一起埋葬的,除了姑奶奶涼薄寡淡的一生,還有那歷時半個多世紀(jì)的傳奇故事。
一
姑奶奶二十一歲時,嫁到鄰村。
姑奶奶的爹,經(jīng)營著一家不大的銀號。姑奶奶出嫁,坐的八抬大轎,穿的鳳冠霞帔,娘家置辦了豐厚的嫁妝,躺柜、描金箱子、桌子、圈椅“四大件”。
姑爺爺比她大五歲,是一名赤腳醫(yī)生,家境中等。
結(jié)婚六年,姑奶奶生了三個兒子,日子波瀾不驚。
小兒子出生后,抗戰(zhàn)爆發(fā)。姑爺爺參了軍,成了一名國民黨軍官。
姑奶奶帶著婆婆和三個兒子生活,日子里滿是清冷干枯的味道。
世事莫測,旦夕禍福。
1943年春天,村里有一家人辦喪事。姑奶奶的三個孩子被鞭炮聲吸引,去看熱鬧,不幸染上霍亂。姑奶奶心急如焚,輾轉(zhuǎn)四處找藥??箲?zhàn)期間,藥品短缺,姑奶奶跑了一天,水米未進(jìn),“撲通”一聲,給一家藥鋪的老板跪下,才求來一包藥。她揣著藥跑回家,還沒把藥煎上,二兒子斷了氣。姑奶奶強忍悲痛,煎好藥,一咬牙,給大兒子喝了下去。晚上,小兒子死在姑奶奶的懷里。
時光清冷,無處話凄涼。
戰(zhàn)事吃緊,姑爺爺沒有家信來。白天,忙忙碌碌;夜晚,更深露長。姑奶奶盼望著,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的男人能囫圇個兒回來,和她過太平日子。
村附近鬼子修了炮樓。只要聽見“鬼子進(jìn)村了”,姑奶奶往臉上抹幾把鍋灰,抱著兒子,攙著老婆婆,跟著鄉(xiāng)親們四處奔逃。
姑奶奶認(rèn)準(zhǔn)了一個死理兒,男人不在家,她一個婦道人家要行得正,坐得端,不能讓人說三道四。
老婆婆癱瘓在床,姑奶奶在床前擦屎接尿。一照顧,就是五年。
五年后,老婆婆病危。臨終前,老婆婆哆哆嗦嗦地指指炕席下一角。姑奶奶順著婆婆手指的方向,從炕席底下摸到一個拆開的信封。老婆婆很艱難地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成她娘,對不住啦!”說完,老婆婆咽了氣。
二
姑奶奶雖然不識字,但她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她趕緊找村里的文化人念信。信中寫道:部隊準(zhǔn)備轉(zhuǎn)移,接信后,讓小成娘兒倆先安頓好老母親,速來徐州會合。等來日再將母親大人接于軍中。錯過,恐怕再難相見。
據(jù)信里的落款時間已經(jīng)過去整整五年。此時,抗戰(zhàn)勝利,國內(nèi)解放戰(zhàn)爭正在激烈進(jìn)行,炮火阻隔,交通中斷。
姑奶奶眼前一黑,一頭倒在地上。從此,姑奶奶就添了怪病,偏頭疼。中藥、西藥、偏方,都不管事。疼起來,天旋地轉(zhuǎn),根本站不住,只能閉著眼,躺在床上。
姑奶奶想,要是婆婆當(dāng)時把這封信給她,她帶著孩子去徐州找她的男人,她現(xiàn)在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呢?她笑著笑著,眼淚流出來,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生活,似乎只有眼前的茍且和無邊的絕望。然而,姑奶奶又像是跟一個看不見的對手博弈,她在心里賭著一口氣。
姑奶奶常對表大伯小成說,“成啊!人活著,不蒸饅頭爭口氣!”兵荒馬亂的年代,姑奶奶的爹開的銀號早就倒閉了。為供兒子讀書,她把陪嫁的躺柜、描金箱子、桌子、圈椅全部賣掉,還給人洗過衣服,借過高利貸。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姑奶奶沒有盼到姑爺爺。村里當(dāng)兵的人,有回來的,立了功,敲鑼打鼓,帶著大紅花;也有回不來的,回不來的人家,收到了陣亡通知。
姑爺爺下落不明。
有人說,姑爺爺去了臺灣。
也有人說,姑爺爺沒準(zhǔn)已死于戰(zhàn)亂。
村人看姑奶奶的眼神就多了些異樣。
姑奶奶想,沒人送這張紙來,說明人還活著。只要人活著,就有個盼。每年過年,姑奶奶總在飯桌上,多擺出一副碗筷。
很多人勸姑奶奶,趁著年輕,朝前邁一步。親戚朋友說:“你這么守著,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奶奶也勸:“他姑,你這個情況,邁一步,不丟人。”
姑奶奶搖頭。
三
表大伯也真爭氣,考上了一所軍校,后來,轉(zhuǎn)業(yè)到上海工作,并在上海安家。伯母是地道的上海人,個子不高,白白凈凈。
1980年秋后,表大伯和伯母來接姑奶奶去上海。
姑奶奶和表大伯一家人住在我家,商量賣掉老宅的事。
那時候,雞蛋是稀缺的東西。母親每天早晨都要煮幾個雞蛋,給姑奶奶吃。父親從北京給奶奶買回的稻香村點心,奶奶舍不得吃,都留給姑奶奶吃。
晚上,表大伯和父親聊天,聊起從前的苦日子,聊起下落不明的姑爺爺,我隱約聽到了“臺灣”兩個字。他說,“要是有一天,他找我,我也不認(rèn),他對不起我娘?!北泶蟛锌@些年還真仗著姥姥門上的親戚們照應(yīng)著。等我走的時候,量量孩子們的身高,到上海給他們一人買一身新衣服。
那個晚上,我興奮得睡不著覺,一是為那個遙遠(yuǎn)而神秘的臺灣,二是為表大伯說的新衣服。姑爺爺真的在臺灣嗎?那樣,我就有一個在臺灣的親戚了。而且,我快有新衣服穿了。
姑奶奶不喜歡孩子,不喜歡貓狗,看見就皺眉頭。但是,她喜歡菊花,家里養(yǎng)著兩盆黃球菊,花碩大,像黃澄澄的大彩球。姑奶奶常細(xì)細(xì)端詳,眉眼含笑。早晨,她起床用水瓢舀了水,含上一口,“噗——”的一聲,將清水噴射到菊花上,看著它們仿佛沐浴著朝露的模樣。
奶奶說,你姑奶奶喜歡圓的東西,因為圓的東西象征著圓滿、團(tuán)圓。你姑奶奶包餃子也要從蓋簾外緣一圈一圈地放,到中間,要放一個捏了花邊的餡盒子,放得圓圓滿滿。誰把餃子擺放得不圓滿了,你姑奶奶立刻就膩歪了,臉耷拉老長。
四
表大伯回村處理賣老宅的事,姑奶奶去供銷社買了一個非常漂亮的錢包。淡藍(lán)色的底子,上面鑲嵌著幾顆紅珠子,有兩個鐵扣別著,一打開,發(fā)出“啪”的一聲,很清脆。姑奶奶愛不釋手。
老宅賣了1800元錢。姑奶奶說,把賣房的錢給我吧。伯母淡淡地說,“到了上海,啥都不用你買,你拿著錢也沒用,給你點零花錢就行啦。”姑奶奶一愣,表情有些尷尬,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母親把攢下來的雞蛋都煮了,給姑奶奶他們路上吃。臨走,姑奶奶拉著奶奶的手,哭著說,嫂子,我這一走,不知道還能不能見面。
表大伯走后,我天天盼著放學(xué)回家能看到新衣服。盼來盼去,盼了空,表大伯偶有信來,但從沒提過新衣服的事。
后來,聽表大伯來信說,姑奶奶經(jīng)常想家,掉眼淚。脾氣越發(fā)古怪,和兒媳婦鬧脾氣。有一次還跑到兒媳婦單位里又哭又鬧,直到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把兒媳婦調(diào)到離家很遠(yuǎn)的分廠去。
再后來,表大伯來信說,姑奶奶身體不好,想家。
表大伯還說了一件事,姑爺爺還活著,就在國內(nèi)的一個城市當(dāng)醫(yī)生,并沒有去臺灣。他有家有老婆有孩子,而且,表大伯已經(jīng)“認(rèn)”了這個爹。
失望,像一團(tuán)濃霧,瞬間把我籠罩。我特別希望,姑爺爺真的在臺灣,有一天,他從臺灣回來,和姑奶奶團(tuán)圓,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皆大歡喜。而表大伯憑啥背著姑奶奶“認(rèn)”了那個爹?
姑爺爺先去了那個世界。表大伯奔了喪。
姑奶奶的葬禮上,我看著綴滿了一圈一圈白花的花圈發(fā)愣,我想起了姑奶奶擺得圓圓滿滿的一蓋簾餃子,想起她含著一口水“噗”的一聲噴到菊花上的情景。看著表大伯把姑爺爺年輕時的照片,放進(jìn)了姑奶奶的骨灰盒里,我感覺,那個照片,很輕、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