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
夕陽中,鋤頭臨摹著他的天空。朝朝又暮暮,那是明亮的鏡面、清晰的版圖。
溪水漫出山坳,從草叢悄然而來。幾丈的落差,允許著迫切的事物緩慢生發(fā)。我也曾構(gòu)想,將記憶中的塵世描摹。
草地遼闊,牛羊戲水。它們仿佛海中的一座靚麗的島嶼,匯聚著無言的美,它們用一望無際的人間,浸潤我。
山在西,水在東。這么多年,我一直在這山水相疊的相框里捕捉自己。在風(fēng)口,我是麥子;在雨中,我是水渠;在夜晚,我是星辰的淺痕。
我總在故鄉(xiāng)的懷中,虛構(gòu)另一個故鄉(xiāng)。
我的存在輕于任何詞語,那支用船槳譜寫的民謠曲,柔軟地記敘心事。每一次呈現(xiàn)的漣漪,如同時(shí)光的皺紋般安靜,被四季翻閱的黃昏經(jīng)卷,不著一字。
放大一小塊折角,永恒的,便是故土。
一枚銀質(zhì)的月亮。
炊煙。蟬鳴。我們在月下撒腿,挖掘一樁心事。
母親,銀發(fā)縷縷,切豆腐、青椒。她比那盞燈明亮、溫柔。母親和月亮一定保持著某種古老的關(guān)系。月亮,有一半是母親。
我在母親的眼中看到遠(yuǎn)方,一個美好的前程。我在忽明忽暗的柴房中端詳母親艱難地拖動痛臂,我在月下灰暗的杏樹旁落淚。
玻璃如此干凈。
像一面鏡,像裂痕,像呻吟。
母親翻來覆去地喘氣,有時(shí),她把嘴張得足夠大。
每當(dāng)想起她,我便望著月亮。感恩她伏在窗沿,替我陪伴母親命里的劫數(shù)和美好。
月下斑駁而靜謐的庭院,一個女人便是一個家庭。
我讀低矮的燈光,讀水壺騰騰的熱氣,讀彎腰的女人和桃花。
讀著。碗中的水映照中年女人的命運(yùn),也許她不清楚。她擦洗瓷碗,像擦拭兒子身上的病痛那般莊重。水是干凈的。
我總把她畫成美麗的女子,我夢中的母親。我總掩藏她的皺紋、銀發(fā),甚至她手臂的疼痛。
我竭盡所能地掩藏,又漸漸清晰。
她在幾塊磚之間忙碌,也許她一生都不會放下。這里的鍋碗、磚瓦都是她內(nèi)心永恒的光芒。
她不善言辭,所有的物件敘述著她的善良,我聽到的,是她一手拉響的風(fēng)箱。
十里月色,而我衣著素裝。
四月空曠,薄酒敬月,敬時(shí)間、水井。
這是另一種寫法,仿佛所有的疼痛都來自故土,滿身傷痕。
我手中呈現(xiàn)的文字,被月亮一字一句咀嚼。
二十多年來,我依舊如初。將方圓十里劃作自己的城池,將年復(fù)一年的光景送走又迎來。
唯有歲月懂。而我的憂傷,已溢出平坦的湖面,那些冥冥中自有的定數(shù),草歸草,雁歸雁。
習(xí)慣把沉默的月色當(dāng)作自己的故城,晚風(fēng)撞我一次,時(shí)光撞我一次,為了不能釋懷的愛,我將自己倒懸心海。
杏樹坡,夏季的風(fēng)景莫過于盛開的杏花。
傾斜的花、傾斜的雨,書信中點(diǎn)綴的修辭、修辭中含蓄的比喻,一場風(fēng)送來黃昏。
螞蟻和蚱蜢遠(yuǎn)去,不能確定它們北去還是南歸,也無法確定它們是否帶走悲傷。
雨打的花,艷麗的白。有一朵落下,就有一朵從另一棵樹落下,我信,終有一朵在我肩頭停留。
坡上夕陽僅剩半輪。燙著我的臉,一片空山雨后,一片杏林復(fù)蘇。一把晚霞的鑰匙尋覓著黃土的鎖芯。
這么多年,多少杏花開了又開,多少杏花謝了又謝,多少眷戀于此的孩童再未歸來。
我信,一朵杏花是一個人的前世;我信,低頭便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