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樹林》是這樣的一種言說:
唉,甚至那涼亭也不是真的——它是我失去的童年那座古老的涼亭!它向后移動,像霧,一直退著穿過我這真實房間的墻,墻從黑暗中清楚顯現(xiàn),而稍小些,像生活和白日,像吱吱嘎嘎的運貨馬車,像打在疲乏的牲畜身上迫它站起來的隱約鞭子聲。
我把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樹林》分成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唉,甚至那涼亭也不是真的——它是我失去的童年那座古老的涼亭!”這是往昔歲月的一個存在物:古老的涼亭。但,明明是存在了的,詩人為何還要發(fā)出嘆息,說“不是真的”呢?“涼亭”在這里可以理解為恍惚的記憶印象或者被人遺忘了的事物。遺忘即不存在。那么它的存在就成了一種虛幻。如此的自我否定,便讓人生有了悖論。那個“涼亭”也似詩人“失去的童年”的存在。童年,定然是有著許多的不堪回憶的東西。比如傷痛與苦難,比如荒唐的世界秩序與社會動因。它超越了人的思想之外,忽隱忽現(xiàn)的形象,是某種無法準確說清的人生之謎。且是時序的顛倒、幻覺夢境和真實的地方進行雜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被壓抑了精神的生命。那些被畸形的社會斷裂了或惑亂了的人生,也成了一種傾向性之謎。這個傾向性,禁錮或左右著正常的精神生活。從而令人不再相信未來還會怎樣?!皼鐾ぁ痹谶@里并不是遮蔽太陽和風雨的地方,它其實是不能容身的一個虛弱的存在,一個憤懣、怨懟、抹殺正常人性的標識。
第二部分:“它向后移動,像霧,一直退著穿過我這真實房間的墻,墻從黑暗中清楚顯現(xiàn),而稍小些,像生活和白日,像吱吱嘎嘎的運貨馬車,像打在疲乏的牲畜身上迫它站起來的隱約鞭子聲?!笔拙涞摹八蚝笠苿印笔侵浮皼鐾ぁ毕蚝笠苿樱簿褪钦f,“涼亭”負載的模糊不清的影像一直跟著他。它要移動到哪里呢?這是一個時間的載體,能負載的,確實很多。童年的涼亭是“時間負”,現(xiàn)在是“時間正”。“霧”則是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似有非有似夢似醒之狀態(tài)。這種迷茫狀態(tài),很快又被打破。這霧的本態(tài),一下子能成為銳利的東西,從我“真實房間的墻”退著穿過了,這又是一個時間層面的精神突圍。這個精神突圍,是面對著禁錮而言的?!办F”本來是不清楚的狀態(tài),現(xiàn)在穿過了墻,卻“黑暗中清楚顯現(xiàn)”了。詩的反向喻義證明了什么呢——不該迷茫的,迷茫了;該迷茫的,又不迷茫了。不真實的,正是向著真實的方向行進,且能夠成為命運的主宰。這是迷茫世界的悖論。接下來的一連串的三個“像”,都是與自己的生活相關聯(lián)的且能感受到的狀態(tài)——沉重的運貨馬車、疲乏的牲畜,喻示了一座樹林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是一個早已疲憊不堪了的世界。而一個人、諸多個人的精神領域和向度,更是混亂不能完全厘清的迷失。
夢境的意識活動,是將現(xiàn)實與想象串接起來的時間荒誕的存在。某種不能理解的精神,其實會伴隨我們的一生。人的一生有不由自主的事件壓迫著,更有不愿意經(jīng)歷的,逼迫我們行走。但我們終究難以走出,因為,這是一座亦真亦幻藏著重重艱苦困厄的樹林。
費爾南多·佩索阿有《惶然錄》著作,他通過一系列的心理活動,暗喻生命中的諸多殘夢,以及精神世界被強行斷裂、埋葬的痛惜和嘆息。他在詩中試圖找到一種可以慰藉的存在。抒寫了一個靈魂謙卑者在時刻找尋人生迷茫的陸地??墒沁@個陸地總會被遮蔽,人無法看見,只能感受。而生活中的處處面具,也讓真實的生活成為妄想,令人惶然不安地活著。他在《惶然錄》里多次寫到“樹林”。比如第118章《活在死之中》:“我們是人的夢,是一些流浪的幻影穿越虛幻的樹林,而這些樹是我們的房子、居所、觀念、理想以及哲學?!钡?46章《格言幾則》:“鄉(xiāng)村就是我們不在的地方。在那里,只有在那里,才存在著真正的黑夜、真正的樹林?!钡?52章《完美止于行動》:“對于我來說,陽光燦爛的日子使我品嘗到從來沒有的一切。藍藍的天空,白白的云朵,綠樹林,那里沒有長笛吹奏——唯樹枝的顫動偶爾打斷這樣的田園詩情……我品嘗到所有的這一切,還有靜靜豎琴上我輕輕拂過的琴弦。”等等,“樹林”是他為自身的生活打造的一個心靈雜陳的有很多文本解說的意象。通過一個意象,來求證生活中的諸多惑疑。
再看圣-瓊·佩斯的《雪》:
恰似一柄剛出鞘的寶劍乍現(xiàn)的一顫……雪在下,看呀,我們來說說它的奇妙吧!靜悄悄的黎明周身豐羽,像只傳奇的巨梟,一任精氣吹拂,鼓起它那白色大麗菊的形體。奇景和歡樂從四面八方朝我們涌來。讓我們朝那露天茶座的門面一一致候吧,恰是舊年夏天,那位建筑師就在那兒指給我們看過夜鷹下的好些卵。①
豐沛的語言鏡像,強化了內(nèi)蘊,拓展了文本的精神維度。與圣-瓊·佩斯一樣,貢戈拉的“快馬,披掛著灼熱的塵土騰飛,在如塵的火焰中奔馳”,也是一種“神性的”提醒,讓他沉醉物象的騰踔中。在時間的深處懷想,承轉自然的人生感悟,狀物之切,傳聲之活,使其寫作成為真正意義的文本寫作。更讓詩人真切觸摸到了語言的溫度和靈動。那些在語言上隨時拋錨的人,當他(她)停泊下來時,驀然發(fā)現(xiàn),所有停泊之地原來是一片流沙,無法固定心靈的船體。對于語言來講,確乎形成了一股子較強的震蕩。為什么不向周圍看看呢?為什么一只鷹,卻能在狂風中固定自己的身體,懸浮天上?即使有大風一樣的巨力,也不能將之撼動。這就是“神性”的啟引——當埃利蒂斯的光明從天外緩緩飄來,那一種“神性”(“詩性”)的啟引,就會在有意無意間,將自然生命呈現(xiàn)在精神的浩大光芒中。在詩人的認知下,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條河流每一道山峰,都有博大的奧秘。這種由語言鏡像折射的思理之美,使詩文本“終得以遠眺神明的寧靜”(瓦雷里)。在趨指“意義”的同時,又能消解意義本身形骸而托諸其上,把自己也變成了一朵花、一束火焰,以一道美妙的“風中之光”,穿越詩的長天和大海。接下來,“有記性的人們忘卻了種種苦楚,我們雙鬢唯有床單的清香”。這一個細節(jié)強調(diào)的“差異”,語言鏡像不同,這種不同,是與整體相連,除此之外,也許不能獨立,但它最終又能在整體中復歸意義本身,審美喻象顯而易見。
于是降雪了,陣陣消隱的初雪,落濺在夢幻與現(xiàn)實織成的巨幅布帛上;有記性的人們忘卻了種種苦楚,我們雙鬢唯有床單的清香。(圣-瓊·佩斯《雪》)
大量中外優(yōu)秀散文詩,并不意味著我們要如何如何機械理解。但是一點,我們要接受而不是排拒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的語言系統(tǒng),讓技巧或經(jīng)驗從文本的外圍揳入,加強直接的或間接的個人經(jīng)驗,以便更好提煉詩性。事實上,詞與詞的組合,詞與句間的配合,都存在“差異”,就連一個標點符號,也會讓人發(fā)現(xiàn)與詞之間絕妙的縫合。這種縫合,有時會嵯峨起伏,有時讓人感受如同平地。這是由個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決定的。對于個人經(jīng)驗而言,我無法不暫且離開表象內(nèi)容,去尋求一種“差異”,從而在文本里找到“真正對應”。同一題材,每個詩人審美標準相異,在接受個人經(jīng)驗的同時,有意“淡化”“抵觸”乃至“消解”間接經(jīng)驗所帶來的這樣或那樣對文本有影響的不利因素。還有,一位詩人的詩學品藻,完全取決詩人組構語言的能力、“傾向性預謀”的高度和對自身的語言系統(tǒng)不斷摧毀不斷建構的力量。
在讀蘭波、安德烈·紀德、圣-瓊·佩斯等的散文詩時,同樣會感到一種文本力量緊緊把握著自己意識的流動。有時候被他們掠起的語言風潮吹得思緒搖晃。在格調(diào)上,散文詩語言是以自由詩與散文的句子“宣敘變調(diào)”來控制抒情節(jié)奏的。諸多句子語言元素充沛、多元、立體。高明的詩人會有意創(chuàng)造“一邊消解一邊復生”的“差異”。恍如印象派畫家梵高以飛揚的筆觸肆意涂抹奧維爾原野。諸多語言鏡像的凌厲和變化,一種多時空效果的傾向性預謀帶來的視覺與幻覺強烈沖擊,顯現(xiàn)了它的“差異”。敘述者本身與文本的融合,讓文字的火燒得赤烈,每一筆都閃爍強烈的詩性亮光,演繹了一個光怪陸離、斑駁蕪雜、多維空間的內(nèi)心劇情。
注:①【法】圣-瓊·佩斯:《圣-瓊·佩斯詩選》,葉汝璉譯,吉林出版集團,2008,第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