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人心易變，潮流一會兒一個方向。前年興吃紅燜羊肉，今年興吃水煮魚麻辣蟹，后年不知道又會興什么。昨天興看大眉大眼健康熱鬧的寧靜、趙薇，今天興看尖鼻尖嘴酷澀狐媚的王菲、周迅，后天不知道滿大街滿電視里紅旗招展的又是誰的臉。

人心不變，多少年過來，還是兩個心室、兩個心房，一些事情還是流轉不散。過去有黃包車和駱駝祥子，現(xiàn)在有夏利和的哥，市井依然。過去有陳圓圓，一輪明月下比較李自成和吳三桂的短長粗細，現(xiàn)在有璩美鳳，在攝像頭前討論陳大哥，淫邪常在。從過去到現(xiàn)在，小孩子都要背誦“鵝、鵝、鵝”、“床前明月光”，我們都喜歡明朝的桌椅板凳。

為什么明朝的桌椅板凳最牛逼？因為明朝（特別是明朝后期，特別是在江南）推行了市場經(jīng)濟。倉廩實知禮節(jié)，飽富思淫，這個道理亙古不變。有了錢才會感覺空虛，開始琢磨星空和道德律。有了錢才會下體腫脹，開始琢磨美人“臨去時秋波那一轉”。所以明朝的文人寫出《肉蒲團》《金瓶梅》，所以明朝的匠人造出牛逼的桌椅板凳。研究明式家具的泰斗王世襄講了類似的兩點原因：“明及清前期家具之所以能有如此之高的成就，除了繼承宋代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外，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由于城市鄉(xiāng)鎮(zhèn)的繁榮，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不僅大大增加了家具的需求，而且改變了社會習尚，興起了普遍講求家具陳設的風氣;二是海禁開放，大量輸入硬木，使工匠有可能制造出精美堅實并超越前代的家具?！?/p>

為什么我們到現(xiàn)在還喜歡明朝的桌椅板凳？對于這個問題，王老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原因講得不清楚。王老寫道：“明及清前期家具陳置在我國傳統(tǒng)的建筑中最為適宜，自不待言。不過出乎意料的是見到幾處非常現(xiàn)代化的歐美住宅，陳置著明式家具，竟也十分協(xié)調(diào)。不難設想，如將上述的情況倒轉過來，把近二三百年來，豪華的西洋家具擺在我國的古建筑中，必然會感到不倫不類，而為什么明式家具和現(xiàn)代生活卻能這樣合拍呢？思考一下似乎也不難理解，正是由于西方現(xiàn)代生活所追求的簡潔明快的格調(diào)在本質(zhì)上和明式家具有相同之處的緣故?！?/p>

王老提出的“簡潔明快”肯定是原因之一。明式家具的簡潔應合后現(xiàn)代的極簡主義：少就是好，越少就是越好。禪宗講，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一句也是多，一說就是錯。見過一個日本知名商社的董事會室的設計：一庭院，一枯石，一干松，一石屋，一木桌。一束陽光從屋頂打在空蕩蕩的石屋里的那個小木桌周圍，周圍再無他物。做得有些極端，但是道理昭然，那么多業(yè)務，那么多投資的可能，那么多人事，必須去繁就簡，想想清楚。見過周公瑕（文征明弟子，工行草及蘭花）刻在一具紫檀椅子靠背板上的文字：“無事此靜坐，一日如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字寫得一般，有些甜弱，但是意思明確。五色炫目，五欲亂心，說到底，還是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心不亂，一切就都有了。“簡潔明快”不是缺誰都行，做得好的“簡潔明快”，功能一點都不能減弱，甚至更強。這需要功夫。殘破的維納斯，缺了胳膊是“簡潔明快”，如果缺了乳房和屁股，就該送進廢品收購站了。女孩子的小襯衫只露一點肚臍和兩指寬的胸脯，也是旖旎無限，也促進觀眾的激素分泌，需要裁縫更好的手藝。做管理咨詢的常提“電梯測驗”：假設你在電梯里碰見了你的大老板，考你能不能在同乘電梯的三十秒中，向你的大老板講清楚最近幾個月你都干了什么。過去大臣上朝，向皇帝陳述政見，能用的時間也不過三十秒。在這三十秒中，能簡潔明快，說得清楚又不干澀，需要功夫。

我們到現(xiàn)在還喜歡明朝桌椅板凳的第二個原因是“細膩精致”。“簡潔明快”不等于偷工減料，明朝的桌椅板凳做得細膩精致。從小就知道我們的文明博大精深，從古數(shù)到今，唐詩宋詞元曲明具。明朝的桌椅板凳料好活細，大匠制器，好像大師作詩，“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好椅子做成，“日三摩挲，何如十五女膚！”現(xiàn)在逛紅橋市場、潘家園市場，時常感覺害臊：東西做得太假了，活太糙了。一個白胡子老頭賣舊書，仗著胡子長裝行家胡說八道：“你看，這舊春宮假不了！你看，扉頁印著呢，北宋印制！”心里想，真是今不如昔。過去出來混，當個董小宛，也得琴棋書畫粗通，《素女經(jīng)》《洞玄子》精讀，采陽滋陰都明白。現(xiàn)在出來混，長個傻高個，敢刺個青嗑個藥，兩腿一叉開就合格了。

要搬新房子了，我需要添把椅子。生命中花時間最多的地方，一個是床，另外一個就是椅子，我決定不吝銀子。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明式的黃花梨南官帽椅，另一個是Herman Miller的Aeron。Aeron是個化工材料做的網(wǎng)眼椅，嚴格按照人體工程學原理，椅子所有關鍵部位都能調(diào)節(jié)。由于有網(wǎng)眼，夏天坐再長時間，屁股也不出汗。坐上去，調(diào)節(jié)好，感覺仿佛你的初戀情人從你后面在輕輕抱著你。想來想去，我買了Aeron。黃花梨南官帽椅太費事了。賣椅子的行家說，這種椅子要出彩兒，出靈氣，一定要時不時讓黃花姑娘光了屁股在上面摩挲。現(xiàn)在新社會了，哪兒找黃花姑娘去？

蕪藝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活著活著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