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輝
三爺駝著背,像背一袋米一樣來到熱鬧的院子里。陽光正旺,熱鬧的三層小樓熠熠生輝,晃得三爺眼疼。
熱鬧臥在躺椅里,往嘴里送一杯剛泡好的龍井茶,見三爺過來,慌忙站起來,一只腳踏空,茶水灑了一胸襟。
三爺當(dāng)民辦教師的時候,代過熱鬧三年的語文課。熱鬧腦子不在書本上,一首上好的唐詩,被他弄得雞零狗碎,三爺沒少用書背敲他的頭。
熱鬧用一只肥胖的手捋著頭頂,已經(jīng)稀疏下來的頭發(fā),很聽話地往后跑。三爺,哪陣風(fēng)把您老吹來了?熱鬧想,應(yīng)該提前給三爺拜個年,這事兒倒了過來,熱鬧不是一般地難為情。
三爺沖熱鬧遞過來的一支“中華”煙擺了擺手。熱鬧哇,三爺今天給你商量個事。
熱鬧的手并沒有立即縮回來,腰身卻低下來,嘴里說,您安排,領(lǐng)導(dǎo)。平時在商場上摸爬滾打,熱鬧的語言與動作,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三爺被陽光曬暖的臉色慢慢淡下來,他用手指著東南方向說,我想租你那塊地種莊稼。
這些年,村子里的土地,像誘人的大餅一樣,一塊塊被轟轟隆隆的機(jī)器吃掉了。挺著大肚子的高樓大廈,睜眼閉眼之間,就來到跟前。熱鬧的那塊地偏,在村子的邊緣, 長滿了野草,冬天也是一片季節(jié)黃。
熱鬧悄悄收起了笑容,又用另一只肥胖的手捋了捋頭發(fā)。他想不明白,眼前的這個老頭是不是瘋了。
三爺退休了,一個月幾千塊,手頭不缺那幾個小錢,怎么想著種莊稼?現(xiàn)在村子里的人誰還在家種莊稼,都跑城市里淘金去了。
三爺見熱鬧猶豫,伸出一只巴掌在空氣中晃了晃,說,人家出多少我出多少。
在回來過年的路上,支書給熱鬧打電話, 說有一個建筑公司想租他的那塊荒地當(dāng)料場, 每畝五百塊。熱鬧想,反正荒著也是荒著, 一支煙的工夫答應(yīng)了。三爺要租地,八成跟這個事有關(guān)。
熱鬧靠近三爺,悄聲問,光明哥知道這個事?
馬光明是三爺?shù)拇髢鹤?,在市里?dāng)個很有實(shí)權(quán)的官。馬光明接三爺?shù)绞欣锵砬甯#?三爺說什么都不干。三爺看不慣馬光明,告訴他別跩得很,當(dāng)心爬得高摔得響。
一提到馬光明,三爺就來氣,關(guān)他屁事!
熱鬧跟馬光明是光著屁股玩大的好伙伴,他不能駁了三爺?shù)拿孀?,三爺?shù)拿孀樱褪邱R光明的面子。熱鬧一雙肥胖的手,落在了三爺?shù)谋成?,并輕輕地捶打著。好,三爺, 就這么定了。
開春,三爺在地里種上玉米,玉米苗兒在風(fēng)中一天一個樣。三爺拍了一段視頻,配上殷秀梅演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發(fā)到了 村里的家園群。這些年,群員們都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大數(shù)據(jù)時代,微信卻像一棵茂密的大樹,總能讓他們一個個瞬間飛回來。三爺收獲了多少個點(diǎn)贊,自己也搞不清。
快收獲的時候,下了雨,連著下,老天爺沒讓收,玉米爛在地里。
三爺生了病,病得不輕,喘氣像拉風(fēng)箱。三爺被馬光明接到市里看病,一待就是三個月。
玉米秸稈漚成了肥,草長得旺,遠(yuǎn)遠(yuǎn)望去, 一片金黃。兩只小黑狗,在草叢中打鬧,一個不讓一個,似乎一對淘氣的孩子。三爺渾濁的眼睛里,被兩團(tuán)跳動的黑色,擦拭得越來越亮。
三爺想,明年種草,養(yǎng)幾只山羊,再抱一條狗,最好是公狗,叫得歡跑得歡的那種。
熱鬧回來過年,三爺送過去一千塊錢, 算是來年的地租。
熱鬧收了錢,問三爺,來年種啥?
三爺說,草,種草。
熱鬧笑了笑,自言自語地說,種啥都行, 三爺高興就好。
挖掘機(jī)已經(jīng)開到地邊上,隨時準(zhǔn)備舉起手臂,向草地抓去。
臨走,熱鬧將一件棉襖披在三爺身上, 過年了,晚輩的一點(diǎn)心意。
三爺客氣了一番,便穿到了身上。新的, 不一樣,暖和。
三爺穿了新襖,人見人夸,說三爺年輕了十來歲。
一個小媳婦問三爺,多少錢買的?趕明兒給公公也買一件。三爺搖了搖頭,意思不知道。小媳婦用手機(jī)掃了一下二維碼,顯示金額兩千塊。
三爺?shù)刮艘豢跊鰵?,心里說,我的乖乖哎?;仡^往熱鬧家走去,腳下像沒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