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山西已經(jīng)五年了,我還是時常會想起在太原時經(jīng)常走過的幾條街,想起山西作協(xié)的大院。夏天的時候,作協(xié)的整座樓都被爬山虎包圍了,變成了一棟毛茸茸的綠色建筑,看著并不真實,像是從童話世界里走出來的。秋天的時候,樓前那棵大山楂樹上掛滿了紅色的山楂,而枝葉已經(jīng)殘敗零落,只剩下了寶石一般的紅果在陽光下閃著光芒。秋天還有曹老師種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葫蘆,葫蘆娃似的,靜靜在秋風里蕩著秋千。倘若想要個葫蘆,需要提前預約,不然過幾天一看,一只葫蘆都沒了,都被人們領(lǐng)走了,便暗暗恨自己沒有早日下手,那個最大最好看的已經(jīng)被人領(lǐng)走了。沿著古老的樓梯上了二樓,便是《山西文學》編輯部,他們有一個偌大的編輯部,編輯部有一個很洋氣的陽臺,陽臺上擺著躺椅,站在陽臺上便可以伸手夠到紅紅的山楂。
那時候我大學剛畢業(yè),剛開始磕磕絆絆地寫小說,當時我的單位在五一路,離山西作協(xié)很近,幾分鐘便可走過去,于是便時不時晃到山西作協(xié)的院子里,有時候中午去他們食堂蹭飯,有時候去《山西文學》編輯部胡侃亂吹一番。每次走進魯順民老師辦公室的時候,我都會看到桌子后面有個人被埋在小山一樣的雜志堆里,聽到腳步聲,那人緩緩抬起頭來,鼻子上掛著一副眼鏡。當時他也就四十多歲,但總喜歡這樣把眼鏡掛在鼻子上,好像硬要讓自己顯得慈眉善目一般。他見了我會招呼,閨女,過來了?一方水土一方人,這種因水土和文化而產(chǎn)生的親切感是我后來去南方之后再體會不到的。也不用他請,我便自己陷在他辦公室里的那張破沙發(fā)里。那張沙發(fā)確實是破,顏色陳舊,式樣古老,坐上去嘎吱作響,看著隨時會摔倒,居然還是單人沙發(fā),看上去最少有一百歲了。不過他們編輯部的所有東西看上去都十分古老陳舊,破沙發(fā)破桌子破椅子,然后,在所有的破家具上都堆滿了各種文學雜志,垛得比一個人還高。人只能擠出一點點縫隙擠進去,且一旦擠進去人就消失了。
我們聊的話題永遠都是小說,像強迫癥病人一般,不聊小說便不能活。那時候我剛剛開始寫小說,對小說的理解其實還很模糊很懵懂,只是憑著強烈的傾訴欲望在寫,所以在他這間小小的破辦公室里,我獲得了不少關(guān)于小說的啟蒙。我記得有一次聊起我剛發(fā)表的一個中篇小說,他說了一句,寫得太滿,閑筆太少。當時我又倔又心氣兒足,也沒細細琢磨,過了好幾年,有一次我翻看自己早期的那些小說,忽然就發(fā)現(xiàn),果然寫得太滿。這才想起多年前在魯順民老師辦公室的那張破沙發(fā)里聽到的教誨。
我最早的作品《姐妹》《紅妝》都是發(fā)表在《山西文學》上,我開始寫小說之后的第一個專輯也是發(fā)表在《山西文學》上,我至今記得是一個中篇一個短篇,中篇小說是《同屋記》,短篇小說是《耳釘?shù)闹洹?,這幾篇小說代表著我最早期的小說風格。在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隨著年齡的變化、環(huán)境的變化、心境的變化,我的小說風格也先后經(jīng)歷了幾番變化,不過在這人世間,變才是恒長,不變只是暫時,小說作為人的精神的某種副產(chǎn)品,自然會隨著人的精神一起變化。雖然讀自己早期的作品難免還是會覺得稚嫩,覺得不成熟,甚至有些羞愧,但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她所經(jīng)歷的每個階段其實都是重要的,都有著足夠的理由,沒有必要為自己的成長羞愧,畢竟天才不多,多數(shù)人還是靠著努力和勤奮一點一點地獲得了進步?!渡轿魑膶W》是我最早的伯樂,在我剛剛起步剛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他們便給予我重視,給予我支持,更重要的是,給予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文學新人以機會和平臺。正是從《山西文學》這里起步,我獲得了最早的關(guān)于文學的見解和信心。后來我去了南方工作生活,很少再回太原,偶爾和魯順民老師在微信上聊天,仍然聊的是文學,我仍然是受益的感覺,就和當年坐在他辦公室里的破沙發(fā)上的感覺一模一樣。
在南方的時候,我時常懷念北方的四季,北方的天高云闊,還有北方的那些故人們。懷念我們曾在一起圍爐夜話聊文學,曾在一起喝酒吃肉,我也時常懷念山西作協(xié)的院子,時常想起沿著樓梯走著走著便來到了《山西文學》編輯部,我連門也不敲便徑直走進去,看到成山的雜志堆后面的那個低頭看稿子的人影,我忽然便覺得心安,還有些喜悅。于是我又毫不客氣地陷在了那張破沙發(fā)里,雜志堆后面的人終于抬起了頭,眼鏡架在鼻子上,說,閨女,過來了?
【作者簡介】孫頻,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已發(fā)表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疼》《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