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血栓后遺癥使得我經(jīng)常頭暈，兩年了不能寫作。今年秋天我就來到山東龍口高爾夫壹號養(yǎng)病，為的是這里海邊的氧氣足。這天上午接到一個女孩的電話，可我耳聾，聽不清她說什么，讓她給我寫短信。一會兒短信來了，先說是成都《華西都市報》文化記者張杰，可后面的話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問我可知道馬悅?cè)幌壬胁恍业南幔课亿s快簡單回復(fù)問，什么不幸消息？她說你和馬悅?cè)幌壬呛门笥眩阋膊恢肋@事，那但愿是誤傳吧。

這時我猛地想起什么，趕快開電腦，一下看到有文芬的信。我的心咯噔一下子就快速地跳起來，顫抖著手點(diǎn)開信后，看到的是“悅?cè)唤裉煜挛缛c(diǎn)半在家過世”。

我不由地大聲“??！”了一聲，老伴聽到了跑過來問咋了咋了？我哽咽著嗓音低聲說，悅?cè)唬吡恕?/p>

沉默了一陣，老伴才問多會兒？我說，今天。

可今天是多會兒？我們都不知道。我在這里養(yǎng)病，真的是經(jīng)常不知道今天是多會兒。

我電腦快壞了，經(jīng)常黑屏。這又黑了，當(dāng)我把視屏弄亮，才知道今天是10月17日，可這時又看見文芬的又一句話：“我想起來，今天就是我們在你家訂婚的日子?！?/p>

我趕快劃開手機(jī)點(diǎn)開日歷：10月17日，農(nóng)歷九月十九。

啊！九月十九！我再次大聲“啊”地叫起來。

十四年前的那天，2005年的那天，農(nóng)歷是九月十九的那天。

那天早晨我上街買菜，發(fā)現(xiàn)街面上比平時多了好多家賣香火的攤子，而且是人擁人擠的，生意很旺。我好奇地向一個剛買了香火的老人打問，他的手向上指指說：“你不看，天藍(lán)藍(lán)的。是個好日子。”見我還不明白，他又說，“今天是南海觀音菩薩的成佛日，是個喜慶的日子?！?/p>

竟然有這么巧的事。瑞典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評委馬悅?cè)幌壬团_灣的文芬女士，還有我的好朋友李銳和蔣韻四位貴賓今天要來我家作客，正好就遇到了這么個喜慶的日子，真是有緣。

就是那天，我在客廳飯桌擺杯盤碗筷，悅?cè)煌仆莆腋觳玻骸澳酥t。你給大家把酒倒好，我有話要說。”我以為他是想要在吃飯時跟大家碰碰杯，再說說什么話，我說：“沒問題?！闭f完，繼續(xù)忙我的。可是不一會兒，他又揪揪我衣服說：“乃謙，你給大家把酒倒好，我有話要說。”我抬起頭問他：“現(xiàn)在？”他連連點(diǎn)頭說：“對。就是現(xiàn)在?！?/p>

我算了算，連妻子和請來開車的朋友，屋里八個人。我一字排好八個高腳杯，打開云岡牌啤酒，連沫兒帶酒把杯子都加得滿滿溢溢的。這時，文芬也出面了，她進(jìn)廚房去請我妻子。我妻子說你們先喝著，我忙完就過去。文芬說：“請你也過來。你得過來，悅?cè)灰?xùn)話?！蔽移拮勇犝f悅?cè)灰?xùn)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出來了。

悅?cè)幻鎸χ蠹艺局姆铱吭谒纳磉?。悅?cè)豢戳丝磯ι系谋阽?，又轉(zhuǎn)過身看著大家，沒做聲。大家靜靜地等著，等著他的訓(xùn)話。

悅?cè)挥挚寸姳?，我也跟著看看，正是中午十二點(diǎn)整，他開口了。說得很慢，表情嚴(yán)肅、激動，他說：“現(xiàn)在，我當(dāng)著各位朋友的面，宣布，”說著，他的左胳膊把身邊的文芬摟摟緊，“我和文芬，相愛多年，今天，我要在各位朋友的見證下，正式訂婚?！闭f完，在大家還沒想起歡呼慶賀的時候，他把握在掌心的戒指戴在文芬的手指上。緊接著，就是幸福的擁抱。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文芬的眼里含著晶瑩的淚珠。

蔣韻把提包打開，取出一對枕頭，樣式像兩條彎彎的魚，古樸、高雅。這是他們給悅?cè)缓臀姆业亩Y物。李銳和悅?cè)凰麄兪且黄饛谋本┻^來的，悅?cè)辉诒本┚桶岩谖壹矣喕榈氖赂嬖V了他，他就讓蔣韻做了準(zhǔn)備，可我卻事先不知道這件美好的事要在我家發(fā)生。文芬解釋說：“悅?cè)皇桥陆o你出了難題，不知該如何準(zhǔn)備才好，所以我們才沒有事先讓你知道?！笨晌以撍蛡€什么禮物呢，想了想，家里也沒有個什么合適的。蔣韻說你給唱個民歌吧?？蛇@能叫禮物嗎？我一下想起，悅?cè)缓臀姆铱戳藪煸趬ι衔易约簩懙臅ǎ颊f寫得好。我就說，那我給你們寫個條幅，裱好后寄給你們。

“好，好，”悅?cè)徽f，“對！你就寫‘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這幾個字?！睈?cè)贿€告訴我，他用瑞典文翻譯我的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近期就要出版發(fā)行。

“哇——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大家同時歡呼起來。

熱烈的鼓掌。衷心的祝福。酒杯高高地舉起。

在溫家窯，當(dāng)我看到悅?cè)粡澫卵鷩^的孩子們說笑逗玩時，我又看到文芬抱起羊羔親親它的腦袋時，我就認(rèn)定這兩個人同樣有著金子般的真誠善良、寬厚仁慈的心。從今開始，這兩顆心臟就要因了人類最崇高最神圣的情感而一起跳動。我和李銳夫婦作為證婚人，也為此而感到無比的高興，高興得不知該說什么好。

一向不好說話從來不喝啤酒的我的妻子，一口氣把杯中酒喝干，激動地說：“今天真是個好日子?！?/p>

“對。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大家同聲說。

是的，那一天真是個好日子。

可是，十四年后的這天，悅?cè)粎s是在九月十九這個日子，離開了他心愛的妻子，還放下自己熱愛了一輩子的中國文學(xué)，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真的想不明白，為什么這兩個色彩不同的日子都是九月十九？

我老伴說，這有什么不明白的，這是佛緣。

上一個九月十九，佛緣讓悅?cè)缓臀姆疫@兩個相愛的人，在這個吉祥的日子里結(jié)成夫妻。而這個九月十九，佛緣讓悅?cè)辉谶@一天離世，就是為了讓他心愛的妻子不要悲傷。因?yàn)榫旁率胚@一天，本來就是觀音菩薩成佛的日子，悅?cè)凰@也是成佛了。

我想了又想，相信老伴兒這種佛緣的說法是有道理的。要不是的話，誰還能說出另外的讓人信服的解釋呢？

是的，是佛緣。悅?cè)浑m說是瑞典人，可他和中國有佛緣。

七十多年前的1946年，當(dāng)悅?cè)幌蛉鸬錆h學(xué)家高本漢學(xué)習(xí)中文的時候，就與中國結(jié)下這種緣;1948年，當(dāng)悅?cè)痪幼≡谒拇ǘ朊忌降膱髧?，向果玲和尚學(xué)習(xí)漢語的時候，就與中國結(jié)上了這種緣;而實(shí)際上，當(dāng)悅?cè)辉?924年的6月6日在瑞典一出生，這種緣就已經(jīng)開始了，因?yàn)槟翘煺侵袊奈逶鲁跷宥宋绻?jié)。

是的，是佛緣。

【作者簡介】曹乃謙，1949年生，山西應(yīng)縣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篇小說集《佛的孤獨(dú)》《換梅》，短篇小說集《最后的村莊》，散文集《你變成狐貍我變成狼》《流水四韻》《同聲四調(diào)》《清風(fēng)三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