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蒙（蒙古族）

春天隨著落花走了，清淺的初夏張開翠綠的翅膀，在暖風(fēng)里蹦跳著走來。

伊娜提著布袋，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小區(qū)外的集市上。突然，她聞到了一陣特殊的香氣，她使勁兒地吸了吸鼻子，“嗯，庫木勒，是庫木勒，純野生的庫木勒。”她喃喃地說道。伊娜感覺這“庫木勒”淡淡的香氣隨著初夏的微風(fēng)，飄進了她身體的每一處毛孔，伊娜加快了腳步。

在集市的一個角落里，伊娜看到了一位達斡爾婦女在地上鋪著一塊塑料布，上面的庫木勒堆放得如小山一樣，這種久違的香氣就是從這里飄出來的。伊娜蹲下身來，大把大把地裝著“庫木勒”，挑出嫩芽放在鼻子上聞了起來，邊聞還邊說：“庫木勒呀庫木勒，阿爸是土地，阿媽是大河。世代不忘恩情草，給達斡爾救命的庫木勒。”老板用達斡爾語問伊娜，你怎么會達斡爾人采庫木勒時唱的歌曲呢？伊娜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說了一句：“它已經(jīng)存在我的血液中了?！?/p>

回到家里，伊娜將庫木勒倒在地上，一個一個重新挑選，然后洗凈，再放入鍋內(nèi)用沸水燙一下，撈出做成庫木勒團子冷藏起來，這可以讓伊娜即使在數(shù)九的寒冬，也能吃到那來自河邊新鮮的庫木勒。

擺弄著手中的庫木勒，伊娜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和母親在伊敏河邊一起采庫木勒的時光。在伊娜的記憶中，母親總是穿著達斡爾長袍，背上背著一個手工編的竹筐，一手拿著鐮刀，一手牽著伊娜，母親彎腰掐下庫木勒的嫩芽，輕輕地甩到竹筐里。母親彎腰，采庫木勒，再直起身子看向遠方，云彩在母親的頭巾上訴說故事，薩日朗花在母親的袍子上留住芬芳?！敖虾貌缮?，蓮葉何田田?！爆F(xiàn)在回想起來，靜謐的鄂溫克草原好似江南的蓮鄉(xiāng)，采庫木勒的母親猶如“采蓮少女”一樣勤勞、美麗。

母親對伊娜講，當年就是在庫木勒生長的季節(jié)，父親用牛車將母親從巴彥塔拉草原接了出來。母親坐在牛車上，聽著送親的隊伍唱了一路的“扎恩達勒②”。到了婆家第一頓飯吃的就是用庫木勒做的面條、餃子，婆婆說這是當?shù)厝说牧?xí)俗，庫木勒是達斡爾人的救命菜，到啥時候都不能忘了，吃了面條一順百順，吃了餃子多子多福。

母親在娘家時就會做庫木勒飯，那是將庫木勒嫩芽燙熟，再和肉丁、飯豆、土豆丁、米飯一起蒸熟，這樣做成的庫木勒飯香而不膩，伊娜和父親都很愛吃。但后來母親的生活并沒有像婆婆說的，吃了面條一順百順。父親在婚后沒幾年就染上了酗酒、賭博的毛病，經(jīng)常是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沒有喝盡興或是在外面輸了錢回家就要打母親。伊娜小時候經(jīng)?？匆娔赣H在臥房挨父親的巴掌，等父親睡著了，母親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哭泣。伊娜五歲那年，一夜之間家中僅有的六頭奶牛就被父親輸光了，伊娜看著來要賬的人把奶牛從牛棚中趕走，再和母親討論著牛犢的價錢。再后來，要賬的人們直接來到家里找母親要錢，如果還不上就直接把母親養(yǎng)的白鵝群抓走。母親拼死護著不讓，鵝群是母親多年以來的心血，是這個家唯一的生活來源。

在一年多雪的冬天，父親因喝酒過量，凍死在了回家的路上，母親抱著伊娜流了一夜的眼淚。伊娜懂得，即使父親給這個家?guī)砹藗?，但母親還是愛著父親。天快亮的時候，母親從雪地里面挖出凍好的庫木勒團子，生了火，為父親最后一次做庫木勒飯。母親含著淚說讓他吃吧，吃飽了好有力氣上路。

母親為了還清父親生前欠下的錢，無論夏秋都會采庫木勒，采蘑菇或是山丁子到集市上去賣錢。母親說：“只要有草原和田野，就有達斡爾人生存的地方?！币聊群闷娴貑柲赣H：“為什么我們達斡爾人最喜歡吃庫木勒呢？為什么我們叫它恩情草呢？”母親告訴伊娜，據(jù)老人們講，三百多年前，達斡爾人還在黑龍江北岸生活的時候，首領(lǐng)傲蕾一蘭為了捍衛(wèi)國家領(lǐng)土完整，帶領(lǐng)達斡爾人抗擊沙俄的侵略。清朝的康熙皇帝下令讓達斡爾人南遷至大興安嶺和嫩江流域，遷徙的過程中族人們食不果腹，非常艱苦，好多人都餓死了，但族人們發(fā)現(xiàn)在大興安嶺和草原的河邊都生長著這種叫“庫木勒”的野菜，族人們都來采食。庫木勒性溫，無毒，易消化，成了遷徙途中達斡爾人的救命菜。達斡爾人靠著它，度過了艱難的歲月，才得以生存繁衍。村里的老人們還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七十多年前，在海拉爾有一支抗日武裝隊，他們其中有漢人、蒙古人、達斡爾人、鄂溫克人，這支武裝力量在海拉爾河畔同日本關(guān)東軍激戰(zhàn)，后來因為寡不敵眾只好向東撤退。主要力量走在前面，傷員和家屬走在后面，他們要撤向大興安嶺地區(qū)打游擊戰(zhàn)，可是傷員們掉了隊，只好到扎格達木丹森林中來避難。日本的騎兵對森林進行封鎖，斷絕他們的食物，想用這種辦法將傷員們困死?？墒莾蓚€月過去了，傷員們依然活著，并成功轉(zhuǎn)移到輝河牧民家。后來人們才知道，林子里面有條河，河邊長出了大片的庫木勒，傷員們靠采食庫木勒，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

伊娜聽著這些風(fēng)一樣的故事在草原上流傳，看著眼前的庫木勒，一種敬畏之情由心底而生。小小的庫木勒，奉獻出自己的一切，來滿足人類的需要，更可敬的是從來不要求回報。

“沒有江河的地方，達斡爾人不安家；沒有流水的地方，庫木勒不發(fā)芽。”這是母親經(jīng)常在采庫木勒時唱的歌謠，母親拿起一顆庫木勒告訴伊娜，都知道庫木勒在初夏采食最好、最嫩，但這小小的庫木勒嫩芽是在三月份河邊的冰雪還沒有完全融化的時候就開始發(fā)芽生長了，它的根扎得深，頭上的鋸齒嫩芽是頂著冰雪在生長。老人們常說，庫木勒在端午節(jié)前采食是美味的蔬菜，端午節(jié)之后采食它是治病的苦藥。因為庫木勒也和其他野菜一樣，端午節(jié)前，菜嫩不苦，過了端午節(jié)庫木勒的莖變硬，吃在嘴里有很重的苦味，這個時候人們常用它來敗火、治病。達斡爾人掌握它的生長規(guī)律，每年春末夏初，由老婦人事先同村里人約定統(tǒng)一時間，帶領(lǐng)姑娘、媳婦們裝上麻袋、大小柳條筐，三五結(jié)伙趕著大轱轆車到野外摘采。婦女們在家里憋悶了一冬，這時呼吸著春天的氣息，共敘家常，互訴心中的話兒，嘴上的歌兒隨著鳥語花香飄蕩在原野上。

伊娜愛跳舞，經(jīng)常是母親采庫木勒，伊娜在草原上邊唱邊跳，后來母親就把她送到海拉爾一邊上學(xué)一邊學(xué)習(xí)舞蹈。每次交學(xué)費，老師說伊娜的錢總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城里的孩子不理解，經(jīng)常問伊娜，伊娜大聲地說：“這是我嬤嬤賣庫木勒掙下的錢，嬤嬤把錢揣在懷里，就有了庫木勒的香氣?！?/p>

假期的時候，伊娜跟母親來到牙克石市賣庫木勒，有一位客人問母親這庫木勒是純野生的嗎？現(xiàn)在養(yǎng)殖的可多了，要是純野生的那位客人就全收購了。母親告訴客人，野生的庫木勒根莖比養(yǎng)殖的要細，葉子鋸齒狀特別多，而且清香味和苦味也比養(yǎng)殖的要濃。草原上的達斡爾人很少有種植庫木勒的，幾乎家家都是到河邊采庫木勒。達斡爾人在采庫木勒的時候，講究只“剃頭”，不拔根，也就是只割上面的莖葉，不破壞它的根，這樣一來庫木勒就可以常年生長了。

想起來，母親和草原貼近了一輩子，故鄉(xiāng)大地素樸純凈、無私奉獻的品格已融入了她的血液，她的一切行為和養(yǎng)育她的這片土地一樣自然。

伊娜考到了內(nèi)蒙古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臨行前，母親將一包曬好的庫木勒讓伊娜帶上。母親說：“早先達斡爾人出征前，母親會給孩子一包曬好的庫木勒，這庫木勒雖然失去了水分，但香氣依舊，戰(zhàn)士們可以用來沏茶喝，來緩解思鄉(xiāng)之情。你就要離開故鄉(xiāng)去遠方了，嬤嬤的庫木勒，會安撫你心中的思念。”

時光在勒勒車的車輪上流走，即將畢業(yè)的時候，伊娜想編一段舞蹈作為專業(yè)匯報作品。她回憶著童年，回憶著生活的點點滴滴。靈感來源于生活，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身穿繡花長袍，身背柳條竹筐，手拿鐮刀，時而跪在地上采庫木勒的母親。母親在河邊發(fā)現(xiàn)庫木勒高興地唱了起來，裝滿庫木勒的柳條竹筐隨著母親的腳步在肩頭顛簸，家里的勒勒車上，曬滿了母親采回來的庫木勒。伊娜反復(fù)琢磨，終于編出獨舞《額吉的庫木勒》，伊娜將傳統(tǒng)達斡爾族舞蹈和母親采庫木勒時的動作結(jié)合，將在柳樹林里母親勞作的身姿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

“吶耶西吶耶，坐上獨木船，吶耶西吶耶，搖槳過對岸，吶耶西吶耶，采摘庫木勒，吶耶西吶耶，滿呀滿大襟……”伊娜不禁唱起了古老的歌謠，看著地上的庫木勒，伊娜想著該給母親打個電話了。在電話里她告訴母親，她周末要和丈夫、女兒回村里，帶著母親一起去河邊采庫木勒，也要給孩子們講庫木勒的故事。母親在電話里開心地笑著、答應(yīng)著，高興得像個孩子，伊娜覺得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注：①庫木勒：達斡爾語，漢譯柳蒿芽。

②扎恩達勒達：斡爾傳統(tǒng)民歌表現(xiàn)的藝術(shù)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