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雁
尋找睡眠
北 雁
楊春成在一陣快樂的鳥鳴聲中睜開了眼睛。棱條狀的陽光就在這時候從老舊的格子窗里照進屋子,一格一格,黃暈暈的,有規(guī)律地散落在古銅色的被褥上面,帶來滿屋子的溫暖和明亮。他似乎還聞到了融化在陽光里的淡淡花香。他不由得在心里感謝起了這座老房子。是的,從第一塊石頭下地開始,它土木建構的臟體里就融入了多少人的心血和智慧。不僅遮得了風,避得住雨,還堅固牢實,承納得了歲月的積塵和煙熏火燎,收容得住自然的花香和鳥鳴。他于是就越發(fā)不想起床,繼續(xù)懶懶地躺在父親遺留給他的那張大床上,傻愣愣地看著照進屋子的那幾線陽光。
世界很靜。細密的陽光如同一群淘氣的小雞,在他的床上被子上和身上亂啄,酥癢得讓人沉醉。又像一把鋒利的鋸子,無聲地切割出一個明暗清晰的立體世界。當然就空間而論,暗自然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明只是極少數(shù);換作質(zhì)量而言,暗當然也是沉沉重重,而明只不過是一層薄膜似的虛虛緲緲??善@虛虛緲緲的一格格陽光,如同被窗棱篩下的立體光片,一條一條,一塊一塊,竟讓整個屋子都無比鮮亮。他于是就想到了一個頗有詩意的詞語:雕刻時光?;蛘咭部梢允菚r光雕刻。總之有種古典似的浪漫。楊春成就繼續(xù)沉浸在這一派寧靜和浪漫之中。他看到那一格格鮮亮的斜線之下,有萬千點粉塵在空中飛舞。無聲無響,忙忙碌碌。當然要不是有這無以計數(shù)的粉塵在動,他還以為這時間已經(jīng)靜止了。
其實這樣的情境,他在小時候就已經(jīng)看了不知多少遍。但那時的他卻以為陽光把世界立體化了,被封閉在這道光亮里的粉塵,孤獨無援,不論再怎么飛舞忙碌,都逃離不了這立體世界對它的囚禁。世界很大,真正讓它們向往和迷戀的,或許是光亮以外的世界。楊春成相信在明澈的黑暗世界里,肯定也漂蕩著無數(shù)的粉塵,說不定要比陽光下的舞蹈更加絢爛,只是沒有了光亮,它們無法走進那一格格光亮的斜線,甚至讓人覺察不到它們的存在。
要不是陽光漸漸移到窗外,讓那一格格的鮮亮以及跳躍的粉塵在眼前完全消失,楊春成肯定還不想起床。但肚子餓了。他穿好衣服打開門一看,繞山河的碧空明澈得像一塊藍色的玻璃,纖塵不染。翩飛的燕子和許多叫不出名的鳥兒,時不時地從空中掠過,爽朗的輕風送來泥土萌動的芬芳,還有融化在空氣和陽光里的花香。那一刻,楊春成就在老房子的臺坎上變得耳聰目慧和多愁善感起來,他有點激動,有點想哭,還有點想笑。
當然要說笑的話,他也只能笑自己。事實上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滑稽可笑,這一次回家,他是專程回來尋找睡眠的。他已經(jīng)連續(xù)兩三年沒有睡這么踏實了。每當一躺下,他就如同推磨一般在床上翻來覆去。他于是改變了作息規(guī)律,每天晚飯之后在小區(qū)旁邊作些簡易運動,十點鐘不到就開始上床醞釀睡覺,事實上他醞釀的效果也不錯,一兩個小時過去也就能入睡了。偏偏凌晨兩三點光景又會準時醒來。滿打滿算,也就是那么三四個小時的淺睡,卻還總要反反復復,把一個不完整的睡眠切割成零碎的格子狀、方塊狀、線段狀,如同老房子里時常瀉下的那一塊塊陽光,單單薄薄,虛虛渺渺,空空洞洞。
在繞山河的傳說里,世間萬象都由一些神靈在暗中司值,主宰著人間萬物的規(guī)律秩序。假使睡眠也由某個神靈支配的話,楊春成情愿給他磕頭謝罪,或者把他放在一個佛龕里供著,每天朝祈晚拜,香火不斷。為了睡覺,他已經(jīng)不再喝茶,同時戒了煙酒,和妻子分床,謝絕一切人情交際,甚至還改變了飲食,小米、燕麥、香蕉、牛奶、茄子、芹菜,還有紅棗、龍眼、枸杞、五味子、酸棗仁,甚至核桃隔心木,從食物到藥物,再到成品藥和民間偏方,哪怕是道聽途說,他都愿意拿來嘗試一番。但兩三年過去,不論再怎么克制自己,也不論再怎么求醫(yī)問藥,狀況不但沒有改變,反而呈現(xiàn)向壞發(fā)展的趨勢。特別是最近這半年間,他就連那三四個小時的睡眠也都完全打失了。無論白天再怎么勞累困頓,只要身子一貼到床板就變得精神無比、睡意全無。他用被子蓋住耳朵,數(shù)羊、數(shù)數(shù)、數(shù)呼吸、聽心跳、背古詩、用意念唱歌,千方百計分散注意力,可大半夜過去,他反而把自己折騰更加清醒。索性打開電燈,倚在床頭看書,或是打開手機刷微信,看球賽,追劇,結果沒把疲倦鎮(zhèn)下去,反倒越發(fā)睡不著了。直到第二天清早,一副腦子還是和剛躺下時那樣清醒??伤宄@樣的清醒只是一種假相,因為真待起床之后,他就儼然成了一個毒癮發(fā)作的癮君子,臉色蒼白,淚涕如雨,呵欠連天,羞光畏明,漸漸還導致腸胃紊亂,要么就是吃不進去,要么就是拉不出來。甚至還心律不齊,有時稍稍多走幾步路都會渾身冒汗。總之精神委頓,疲態(tài)盡顯,皮膚松馳,白發(fā)陡增,種種早衰的跡象,和他的實際年齡越來越不相符。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他最近一個月已經(jīng)無法寧靜入睡了。特別是剛剛過去的這一個星期,他似乎連一分鐘都不曾睡過。整個頭就像是被一道鐵環(huán)箍住一般疼痛,心臟更是跳得忽快忽慢,起落不定,渾身的疲倦和難受已經(jīng)把他折磨成了一個即將點燃的鞭炮。他相信再要在這個城市多待一秒,他就會爆炸,被炸成一堆粉末。他得睡覺。酣酣暢暢地睡上那么十天半月。所以他匆匆給領導打了個電話,請了一個星期的年休假,就讓妻子收拾行裝,把自己送回遙遠的繞山河。
偏偏第一天回到繞山河,他就睡了個自然醒。當然還不只這一夜,事實上在出城回來的路上,他就昏昏沉沉地在副座上入眠了。你要難受我把你送醫(yī)院好吧?回繞山河這不是南轅北轍的事?三百多公里,萬一這路上有什么不測該咋整?妻子的嘮叨他已經(jīng)無暇以顧,從一上車開始他就相當于在用自己的命賭博。不過這次他終于贏了,加上車上斷斷續(xù)續(xù)的那三四個小時,他已經(jīng)有十幾個小時的睡眠了。剛到家就睡得這么好,他想他真應該把一年的休假一次性休完,就如同饑餓之后就想好好吃上一頓,把所有的損失都一起補回來。
但據(jù)說吃可以補得回來,睡覺卻無法補,因為頭晚上失了眠,第二天也就病病懨懨的,做什么事都集中不起注意力,扣除對身體的傷害不算,一天時間就等于白白浪費了。人就這么一輩子,有多少天光陰都屈指可數(shù),而一天過去了就永遠不會重來。所以缺失的睡眠,就如同時間鏈條上永遠地失去了一環(huán)。要緊的是各種健康指標已經(jīng)漸次亮起了紅燈,每次的體檢結論都讓他揪心萬狀。人的死法很多,可要是被撐死或困死,無疑是這個時代最可悲的事了。
他害怕自己也要加入這個陣營。不過這一夜旺盛的睡眠給他帶來了一種真正的心理安慰,他相信隱藏在身體里的那顆鞭炮不會爆炸。他發(fā)覺睡覺真是一種美妙的東西。不論疲憊、勞累、空虛,甚至還有那些說不明道不盡的失意、悲傷、疼痛、苦難、淚水、慌亂、恐懼,都可以通過一次次淋漓酣暢的睡眠消解掉。如同大補的良方,好似刮骨療傷一般,干凈透徹,立竿見影。他感覺自己似乎已經(jīng)拾回了那一環(huán)打失的時間鏈條。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拜這座老房子所賜。他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感激起了父母給他留下的這座房子,事實上這還是他在繞山河最重要的一筆遺產(chǎn)。因為有了這座房子,就喻示著他在大山深處還有一個家,有一條根,有靈魂的道場,有思念的寄托,有鄉(xiāng)愁和守望。在外面打拼,在輸?shù)靡粩⊥康氐臅r候,他還可以回來,老家的房子就是他永遠的避難所。
楊春成相信,不論歷史怎么變,山里的房子和城里的房子是有區(qū)別的。山里的房子就是家。但人們卻不喊家,偏要喊作窩?;蛘吆白魑?。按繞山河的方言,在家就是待在屋里,出門就是到屋外頭。父親喊母親,或是母親喊父親,不喊名不喊姓,就喊一句:屋里的。這一種稱謂喊得簡單,但實則親熱,意味綿長。超過所有花哩胡哨的虛假和偽飾。相反還給一個家框下了一種溫暖的定義。
所以楊春成也明白,那個車水馬龍、流光溢彩的梅城,自己其實就是一具沒有根和靈魂的行尸走肉。在那里他是沒有家的。因為不論再怎么華麗的房子也只叫房子,至少不能叫家。這就如同他回到繞山河,村民們只會問他把房子買在哪里,卻絕不會問他把家買在哪里。在屋外頭睡覺,他哪能睡得這么踏實?
楊春成的失眠癥有些年頭了。即便就在他千辛萬苦買下的那套房子里,也很少有過淋漓暢快的酣眠。他承認自己有心理壓力,可再怎么睡眠不好,這也是近半年里才加重的。要說具體原因,樓下的那家寵物診所應該負些責任吧?或者你就不負什么責任,總該有推脫不掉的干系吧?
那天他下班回來時,就看到樓下臨街鋪面的卷簾門被打開了。果然飯后午睡時分,楊春成就被一陣急劇的電鉆聲驚醒,登時山崩地裂,地動山搖,甚至所有這些詞語都無法形容那一刻的難受。楊春成知道那是修路工人鉆通地面的風鉆,并且似乎不是鉆在墻上和地板磚上,而是深深地鉆進他的心底。習慣夜里失眠,他極看中這難得的午睡時分,可一看上班時間快到,他已無暇再與人理論,帶著一腔怒氣急匆匆地向單位跑去。晚上回家開門一看,房子里煙霧蒙蒙,在連續(xù)打出一通噴嚏后,他清楚這不是桃源仙境,眼前的所見也并非云山霧海,而是些讓人惡心的骯臟無比的灰塵。他氣極敗壞,轉身就來到樓下,卷簾門已經(jīng)關畢,上面“鋪面轉讓” 的橫條也被撕下一半,在狂風的吹拂下,發(fā)出一種類似挑動一般的壞笑,像極了一個輕浮而且不負責任的男孩。
楊春成房子所在的小區(qū)是座商住樓,偏偏門前的路有些背街,于是短短四五年間,樓下的鋪面已經(jīng)四易其主。先是一個小飯館,來吃飯的人當然也不多,但楊春成就住二樓,底下一來生意,他的房子就沒法住人了。讓他害怕的不僅只是油煙,還有喧吵。這里并非鬧市區(qū),面向的顧客當然也就是那些販夫走卒和引車賣漿之流,所以大半夜里猜拳行令、摔桌子砸酒瓶也是常事。那時兒子還不到三歲,被嚇醒后就成夜成夜地哭,怎么都哄不依。楊春成找過物管,鬧了好幾次都沒有結果,小飯館卻自己倒閉了。
半個月后小飯館變成一家化妝品店。開業(yè)那天,從早上九點一直到晚上九點,窗外連綿不斷的鞭炮把楊春成的房子熏成了一個如假包換的黑窯,一屋子刺鼻的硫磺火硝味。然而讓人氣惱的是,每隔三差五,樓下的老板娘都要喚來一大幫姐妹,在店門口跳上一整天的廣場舞,非要鬧出一種聲勢浩大普天同慶的局象方肯罷休,喧吵的搖滾樂如同拆房一般,在樓下響了整整一年。
化妝品店關門不久就變成了一家釣魚用品店??吹秸信茣r楊春成比誰都高興??蓛H只一個星期后,他就發(fā)現(xiàn)那招牌只是個幌子,正因為街道有些背,釣魚用品只能面向那些熟悉的老顧客,而鋪面又實在太大,幾臺貨柜后面正好空出三四臺自動麻將機的位置,于是每到深夜,樓下的自動麻將機響聲此起彼伏,幾乎夜夜通宵達旦。楊春成在樓上的四個房間里搬來搬去,徹夜不停的車輪聲和自動麻將機聲,硬是折騰了他整整一年。
而今鋪面再次易主,楊春成就在切割機聲、電鉆尖銳的喧吵聲和濃烈的灰塵與油漆味中度過一個半月。幸好除了雙休日,他可以無須理會那種令人煩心的喧響;或者就是周末,他也可以開上車回到遙遠的繞山河住上兩晚,安安心心睡上一覺方才回城。然而他怎么都想不到裝修只是前奏,四五十天的大動作之后才真正是噩夢的開始。因為此時一樓的鋪面已經(jīng)變成了一家寵物診所,每天都釋放出一種難聞的氣體在小區(qū)里蔓延,小區(qū)里有兩株桂花,以前回來,一進小院就能聞到桂花香氣,現(xiàn)在回來,整個小區(qū)、樓道和房子里都是這種難聞的氣味。于是不論天冷天熱,楊春成都不敢開窗子。但不開窗就等于鎖住了怪味,房子里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更加污濁不堪。他想自己總不能出門戴口罩回家也得戴口罩吧?或者總不能把房子背在身上四處流浪?每天中午,就是寵物診所人流最多、生意最好的時候,吃過飯,楊春成躺到床上剛合上雙眼,不想窗子下面,十幾條大狗小狗一起咬一起叫,還有那幾臺大功率的吹風機,在給小狗修毛和洗澡之后就一起轟鳴起來。開初楊春成以為是隔壁有人用電磁爐燒水忘了關,可哪有這么粗心的人會讓水幾個小時不停地燒著?尖銳,鉆心,刺耳,煩人,噪聲太大太吵太雜,從此楊春成短暫的午睡都沒有了。更要命的是遍地的狗毛,看得見的掛在紗窗上,看不見的吹進家里,過上三五天就看到地板上到處都是毛乎乎的絨團,惡心到了極點。
楊春成簡直要被逼瘋了。繼續(xù)找物管吧,物管還是那句話:我們已經(jīng)說了,他們不理睬我們也沒辦法!那怎么辦呢?楊春成向朋友訴苦,但那差不多就等于是自取其辱,幾乎每個人都義正嚴辭,罵他膽小怕事,軟弱可欺,怎就不打電話投訴一下?或者找環(huán)保,找工商,找衛(wèi)生防疫,甚至找公安和紀委嘛?!那就打行政熱線試試吧,楊春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撥通電話,好不容易接通并給話務員說明白,可她卻將電話轉給了環(huán)保局,結果這一轉就變成了自動傳真信號——和環(huán)保投訴熱線的結果一模一樣。
后來他直接去了環(huán)保局,不多幾天后環(huán)保工商一起來查,可人家卻擺出一系列證據(jù),稱自己使用的是正規(guī)廠家的合格產(chǎn)品,無毒無害。偏巧那會兒寵物診所沒有一個顧客,更沒有大狗小狗的嚷叫和吹風機的狂吼,結果就成了舉報不實,非但問題沒得到解決,楊春成還被人家痛批了一臺。就一個瘋子,和他計較什么?!
這樣的定論讓楊春成更加睡不著了。也有人建議他找媒體,可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了記者卻又沒有了音訊。他想也是,在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縣城,媒體的重心都是那些頭頭腦腦的事,是全縣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核心大局,誰會在乎你一個小老百姓睡不著覺呢?
楊春成承認自己一個小人物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他在心里抱怨自己就是庸人自擾、不可救藥,那怎么辦呢?總不能每天憋著不呼吸吧?也總不能出門之前都到寵物診所前嘶天喊地吼叫一番吧?但你不吼了人家不知道你難受,吼了人家卻依舊放任,甚至還把幾扇窗子全都打開,讓污濁的氣味更加橫行。楊春成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只好回到家里繼續(xù)他的焦慮和失眠。于是這半年多來,他差不多都要被折磨瘋了。
繞山繞河,終于逃離城市,讓他在這一座遙遠的房屋里找到了心靈的皈依,并且擁有了如此一個舒適愜意的早晨。能呼吸一口純粹的空氣真好。一時間,所有的感激和思念涌上心頭,淚光瑩瑩中,他想要好好擁抱一番這一板一壁,好好撫摸一遍這一磚一瓦。他于是想到要好好打掃一下這座老房子。
他拿來條帚,找來水盆和抹布,就開始勞作起來。清掃了房間,抹去了門窗戶壁上的灰塵。他突然想到自己又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回來了。早年的光陰似乎也就是這樣蹉跎過去,太多的理由和借口,讓他常常不能回來陪伴家里的老人,于是三年不到,兩老便先后離世,只留給他一座空鎖的房子和無限的悔恨。悲戚之中,他淚涕如雨,登時又想到了慈祥的母親。越到晚年,她越是對各種神靈篤信無比。初一十五或是大節(jié)小慶,她都會無比虔誠,在堂屋、場院清潔打掃、熏草焚香,祭拜祖宗、灶君、門神,裊裊的草葉清香,一下子把整個院落熏染得越發(fā)地悠遠寧靜。楊春成趕緊洗手凈口,來到堂屋的祖先牌位前燃起了一爐草香,漸漸地,香煙彌漫,家的感覺又重新回來了。原來那么多的懷念、感激、悔恨,都可以在一縷煙香中得到撫慰。
事實上這房子還不算老,按理說也就三十年吧!或者說作是三十五年。在寡苦貧困的繞山河,從古至今,似乎從來就沒有哪家人能夠讓房子一氣落成。請來地師選定方位座向,就開始請來各種匠役,平地、下石頭、做地基、發(fā)土、筑墻、做木工、豎柱、加梁、加山間、釘椽子、蓋瓦、封龍口、障樓、隔障、做門面……總之零零散散反反復復,數(shù)十道工序,如同燕壘泥巢一般,甚至每一番折騰都得花上他十天半月,或是一年半載。為保證平安順序,還得要做些專門的法事,壓土、誦經(jīng)、祭神靈、做房壽、磕平安頭,總之不僅要把金山銀山往里面鋪,還得把汗水辛勞和一腔虔誠往里面灌,有了祖先神靈的護佑,有了時間心血的疊加,睡到這樣的房子里,怎可能不心安踏實?又怎能不安眠適意?
山里生活窮苦,在早年,蓋一座房子就是窮極一生、苦極一生、耗極一生的大事。有些人實在沒個住處,勉強立個框架接著再簡單地蓋個草頂,就帶著一家老小住進去,若是突然間手頭緊了或是遇上什么天災人禍,所有工事說停也就停下來了,于是房子在他手里,就如同一件破衣服,一輩子縫縫補補,甚至一輩子過完,都沒有把新衣服體體面面地換上。
正因為世人皆知蓋房的不易,所以在遙遠的繞山河,這幾乎一直都被看作是一個男人安身立命、頂天立地的本事,也是一個男人畢生的志向和追求。因為有了房子,才可以養(yǎng)老侍親,娶妻生子,繁衍子孫,在苦盡甜來中過幾天妻賢子孝的坦蕩日子。當然這個程序也可以反過來,先娶妻生子,然后一對患難夫妻開始在篳路藍縷中夫唱婦隨,在苦日子里稍稍熬出些頭,就得把嘴巴縫上,接著把嘴里省的、勤手快腳中攢下的,一點一滴全都用到起房蓋屋上去,直到年老力衰的終年,終于有了個遮風避雨的居所,方才可以上慰祖宗父老,下?lián)醿豪勺訉O,人這一輩子方才有意義和價值。
所以千百年來,村民們一直以為起房蓋屋這等大事,不單要有雄厚的財資家底,還得讓福祿壽三星都在天空里照應著,真正到了天時地利人和,方能動工動土,也方才讓一輩子的修造平平安安、順順序序。楊春成祖上一直都沒有房子,爺爺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但是他卻把房子蓋起來了。所以直到外曾祖爺去世,他都一直感慨自己當年選婿的眼光何其敏睿。從古至今,在遙遠赤貧的繞山河,是女子都要外嫁,倘若不往外嫁而留在村里,那首先得要看夫婿家的房子,沒有房子則要看夫婿的為人,因為他們堅信倘若一個男人志向堅定,縱有千難萬難,他還是可以把房子蓋起來。所以作為扶持,他們也常會給女兒打發(fā)一排木料或是一片林子作為嫁妝。
爺爺娶奶奶的時候,岳父沒給他樹林和木料,但卻給了他一塊向陽的坡地。爺爺就在繞山河后山里種下了許多樹,都是些長得較快的闊葉楊,在雨水豐沛的繞山河秋夏,漫山的楊樹就似一頭頭吸飽水份的壯牛,每年都會加粗一大圈,不多幾年就可以砍下來充梁頂柱,三磨兩火蓋成一座房子,總算沒讓一家老小宿之荒野??上敔敻械綒舛痰氖乔寥f苦建成的新房木質(zhì)不佳,闊葉楊易生蟲、易發(fā)朽,木質(zhì)泡軟,干透了放在火里,就跟稻草一樣易燃。而那時的繞山河道路不通,材料運送全得依靠牛馬畜力,壩子里的一片瓦到了山村就翻了四五倍價格,所以他只能隨大流蓋個了草頂,每兩年換一次,足夠讓人折騰。后來在一次換草頂時,連爺爺自己都看到了好幾根發(fā)朽蟲蛀的椽子,一下子讓他把心疼到了肝里,就把重建一座新房的愿望寄托給了幾個兒子。
作為長子,父親從小就立定宏愿,每當放學回來就在繞山河的后山種樹,而且種的都是木質(zhì)較好的松樹和柏樹。伐樹蓋房那年,父親正好四十歲。而建一座房子經(jīng)歷的那么多細節(jié),恰恰也就成了楊春成整個童年最美的回憶。比如蓋房子之前得要先祭魯班,在繞山河的人看來,普天之下所有的木匠都是魯班的弟子,這就如同所有的讀書人都要奉孔子為先師一樣。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半夜,楊春成竟也愿裹著單衣,和一些木工師傅帶上些雞魚肉食和煙茶酒水,來到村外的空曠處,焚香祭拜,鳴放鞭炮。請來石匠下石頭做地基,他愿意每天早早起床和師傅們一起在火塘邊煨茶打鐵修繕工具。隔障做門面,有一位年長的師傅能講《三國演義》,他于是就在爺爺?shù)呐f書堆里找出一本豎排繁體本的舊書看了個遍,守在老人家前面和他講了整整大半年的“三國”,記得能篩下一床陽光的格子門窗,就是在那時的長坂坡大戰(zhàn)中拼完的。而他最不能忘記的就是豎房子的當日,后午吉時就是喜慶的高潮,木匠師傅帶著兩個徒弟爬上木架的房頂,在乒哩乓啦的鞭炮聲中,把一根紅樑用繩索吊上房頂,用木錘釘牢后就開始讀四句、丟饅頭、撒喜錢、灑金水,這就如同今天的鋼混房子封頂一般,喻示著一個房子的木結構正式完工了。在滾滾的人潮中,年少個矮的楊春成如同一條油滑的鰍魚,東突西搶一下子鉆到人前,五花饅頭搶了好幾個,喜錢也搶了好幾枚,當然渾身上下也就被水淋了個透,不爭氣的鞋子一下子濕滑無比,讓他當眾摔了兩跤,出盡了洋相……
現(xiàn)如今,一個在城市生活的人完全用不著自己蓋房子,當然也就少去了鄉(xiāng)下人那么多繁縟的禮節(jié)、儀式、虔誠、神圣和神秘。沒有了充滿土氣和木香之氣的儀禮和現(xiàn)場,自然也就沒有了神靈的護佑,于是一間間冰冷空洞的水泥房,就和所有人的血汗、靈魂進行著一場場赤裸裸的交換,簡單、直白、粗暴,甚至充滿了虛偽和欺騙,在給人背負上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后,還留下無邊無際的苦悶、焦慮和不安。
就比如現(xiàn)在的楊春成,樓下的狗叫聲、喧吵聲、電吹風機聲,包括半年多前那種山崩地裂的切割機聲和電鉆聲,讓他每一分鐘都繃緊了神經(jīng)。然而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那種刺鼻的氣味。說具體了就是那種寵物沐浴香波所散發(fā)的氣味。他和妻子都先后給人家老板說過,當著顧客的面,老板沒有一點脾氣,連連點頭哈腰,如同一個無辜的孩子,反倒讓楊春成變成了一個斤斤計較、愛找麻煩的非正常人??删驮谒D身將要離開的時候,有個年輕的員工卻說他沒感覺?。∫桓睕]心沒肺、幸災樂禍的樣子,既像一種狡辯,又像是一種戲弄和嘲諷。
沒感覺那你們戴口罩和護眼鏡干什么?還穿什么防護服?我能像你們一樣回到家也要戴口罩嗎?楊春成不屑和他們爭執(zhí),擺出一副潑婦罵街的態(tài)度只會自降身份,但他卻嫌惡那種沒心沒肺和幸災樂禍。此后每天不論出門還是回家,他都會舍近求遠,寧可繞到對面也絕不會從診所門口經(jīng)過。他甚至嫌惡起了店員身上的防護服顏色。
更可氣的是,現(xiàn)在的人不但喜歡顛倒是非,混淆黑白,還常常厚顏無恥,掛狗頭賣羊肉,明明掛了個動物診所的牌子,但里面居然沒有一個能給動物看病的人。楊春成有個初中的同學,大學畢業(yè)后出了國,過了幾年回來,先在省城閃婚,之后又閃離,帶著一個女兒回到梅城,就在一所高中當起了英語教師,個頭、模樣和當年沒有變化,說話辦事卻學人家外國人那樣,東一語西一句,忽然一個點子,忽然又是一個主意,腦子轉得比汽車輪子還快,總讓人跟不上節(jié)奏。
她說自己人生地不熟,得讓楊春成照應。楊春成自然得盡些地主之誼,可她的事卻一點都不少,今天要讓他接個人,明天要他給鄉(xiāng)下的親戚到醫(yī)院掛個號,后天又要給誰誰搞一張景區(qū)門票,當然這就是些小跑腿的事,大不了貼點錢也就是了??梢o安排個入幼兒園的名額,或是給哪個孩子辦個轉學,這就累苦了當小職員的楊春成。但為能在這個讀書時就頗有好感的女同學面前掙足面子,他只能低下頭來四處找關系求人,幾個來回就弄得斯文掃地、尊嚴盡失。要命的是你不能買米搬煤氣罐這樣的事都讓楊春成去干吧?再怎么小職員,楊春成也算是政府部門的干部,在早年都被看作是體面人??!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零七碎八的大事小事,已經(jīng)讓楊春成在妻子面前很難受了。
讓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同學給女兒買了一只家兔,當然買只家兔也沒事,關鍵是你總不能這么滿屋子放養(yǎng)吧?因為家兔可不像貓狗那樣節(jié)制,拉屎撒尿還知道找個固定地方,每次到她和女兒租住的公寓里,沙發(fā)上、地板上、桌子下面、椅子下面,常會有大大小小的糞團,一股腥騷味更是把楊春成嗆得喘不過氣來。楊春成的鼻子對一切異常氣味都非常敏感,剛來梅城的時候他就感覺經(jīng)常頭疼,到醫(yī)院反復檢查,顱腔 CT、核磁,什么都照了,最終是到一個老中藥那里給治好的。老中醫(yī)被人稱作“活神仙”,在梅城名氣很大,每次前去都得排兩個小時的隊,但一把脈象,他就確定楊春成患的是鼻竇炎,給開了一大袋中藥回來。他告訴楊春成梅城風大,特別是冬春干荒節(jié)令,空氣污濁,鼻子受不了,各種疾病就一起找上來了。
楊春成無法忘記生命中有那么一段時間,每天回到家就只剩下一件事:吃藥。整整兩三個月,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都守著同一個藥罐,插上電源就端個凳子守在旁邊,待里面的藥物一沸騰,就遵照老中醫(yī)的醫(yī)囑掀開蓋子,把頭支在上面用藥霧熏療二十分鐘,他閉上眼睛加大呼吸,如同農(nóng)家廚房里一只被掛爐邊經(jīng)受煙熏火烤的燒鵝,最終熏得筋疲力盡、幾欲窒息,才斷開電源倒出一碗烏黑黏稠的藥湯。盡管苦澀難當,但他卻如飲甘露,差不多連藥渣都一塊兒吞下去,直到把幾次提回的中藥全部煎完,時常困擾他的頭疼、鼻塞、鼻癢、流涕和毫無來由打噴嚏,才逐漸消失。
如今他已經(jīng)害怕和同學相見。不僅是因為她事太多,也不僅是因為妻子的誤會,更重要的是怕聞到她身上的香水氣味。他甚至相信其中還雜夾著一大股家兔的尿騷味??赏蝗挥幸惶焱瑢W的電話又來了,一開口就似死了爹娘一般的悲天憫地,好不容易停下哭泣,楊春成終于聽清楚是要他趕緊過去,她的小baby快要死了!楊春成嚇了一大跳,當即請了假開車疾馳過去,遠遠看到同學和女兒等在路邊,一起哭得傷心欲絕。手里抱的卻是那只垂死的家兔。他恍然想到她常喊女兒baby,而喊兔子卻是小baby。
快,到診所!距離最近的動物診所……
楊春成哭笑不得。但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的自然就是他房子樓下的那家診所。然而到了門口他卻不屑進去,在路邊給母女倆停車后,推說自己先去小區(qū)停車??绍囄赐:?,同學的電話已經(jīng)來了,騙子!楊春成一怔,接著又是一個罵:大騙子!楊春成滿頭霧水,同學終于在嚶嚶的哭聲中說話了:這里哪是什么診所?完全就是一窩如假包換的大騙子!連個醫(yī)務執(zhí)照都沒有,還敢大言不慚地把“診所”兩個字掛在門上?
楊春成方才知道同學并不是在罵他,趕緊開車出去,跟著汽車導航在梅城的大街小巷幫母女倆找其他的寵物診所,小baby就在這途中死去了,同學哭得悲天憫地、痛不欲生,他方才知道,因天氣寒冷,小baby鉆到了一條躺椅下面,結果被同學一個大屁股坐下去,當場就壓得只剩下最后半口氣了。
楊春成一遍遍安慰她。似乎對妻子都沒這么好過??伤麉s心猿意馬,滿腦子思緒已經(jīng)飄到了數(shù)萬里開外。是的,騙子!一窩如假包換的大騙子!連個醫(yī)務執(zhí)照都沒有,還敢大言不慚地把“診所”兩個字掛在門上?同學的那一通罵讓他非常解氣。掛羊頭賣狗肉,不就給一些貓貓狗狗修修毛、洗洗澡、吹吹干,順帶搭售些狗糧貓糧睡籠狗繩和寵物衣褲嗎?卻也敢不知羞恥地掛那么一個名號?楊春成心里充滿了嘲諷和不屑。
到郊外把小baby埋了,再把同學母女倆送到家,回到小區(qū)時天已黑透,寵物診所已經(jīng)關門了,可那股濃烈的氣味依舊在小院里飄蕩。楊春成連續(xù)打了十幾個噴嚏,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借著小區(qū)里的路燈,他發(fā)現(xiàn)寵物診所的后窗就一直這么開著,梅城是個風城,源源不斷的氣味就是被這風刮到場院里來的。而那時正是夏天,污濁的空氣就如同滴到清水里的墨汁一般迅速擴散,讓整個小區(qū)變得更加的陰悶難受。窗戶上面就是楊春成家的廚房,平時妻子就在那里炒菜做飯,兩個窗戶相隔不過兩米,所以中招的不僅是鼻子,說不定還污染了飯菜,最終又流入一家三口的消化系統(tǒng)。這個發(fā)現(xiàn)讓楊春成心里不僅氣怒,甚至還有些絕望。他徑直走到墻下,踮著腳就把窗戶關上了。可沒用,濃烈的氣味還是從一個圓孔里傳出來,這在以前是釣魚用品店老板娘的抽油煙機出口。這一發(fā)現(xiàn)讓楊春成更加氣惱,你說這世界上的某些人吧,大事小事就喜歡比別人特殊,按說小區(qū)都有專門的油煙通道,可先前的老板娘就偏要把油煙從這里排出,而今卻又成了一種怪味的出孔。這氣味有些類似夜來香的濃烈,又好像是打印機炭粉的刺鼻,甚至還有一種胡椒的嗆味和泔水的惡心酸臭,總而言之就四個字:陰魂不散!
楊春成就為這氣味和先前老板娘的橫蠻失眠了大半夜??筛屓松鷼獾氖堑诙焱砩舷掳嗷貋?,診所的窗子又打開了。小院里,樓道里,包括他的房子里,都無一幸免地淫浸在那一股讓人惡心的氣味中。水污染了可以單獨購買純凈水,空氣被污染了,難道得像買海鮮或觀賞魚那樣讓人壓一包純氧回來么?于是此后一個月,他都類似賭氣一般,和寵物診所在為那一扇窗子展開了拉鋸戰(zhàn),你開我關,或是我關你開。其實每一個晝夜輪回,楊春成都只有小半夜的安寧,因為窗子沒法完全關上,在一個個溽熱難當?shù)南囊?,他多么期望能和以往一樣打開窗子,讓一縷活泛的穿堂風暢快地通過客廳。他想在那鋁合金窗下釘個釘子,或是在那個可恨的圓孔上貼張白紙,甚至還想弄上一瓶自噴漆,在卷簾門上噴上“黑心商人”幾個字。
可他還沒采取絲毫行動,那窗子卻關不上了,他知道老板在窗子下面做了手腳,事實上他們比任何人都需要新鮮空氣。裝臺抽風機你能死?。坎桓阍O備添置卻專門害人,賺再多的錢你良心過得去嗎?然而人家的舉動完全就是一種撕破臉的架勢。似乎在告訴楊春成:我就是不關窗子你能把我怎么著?你咬我還是告我?
是啊,不講理的人你還能把他怎么著?你咬他!告他!無可奈何的楊春成就只能繼續(xù)在每天夜里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如今的楊春成是多么懷念小時候的事??!歸根到底,他是在想念遙遠的繞山河:藍天底下,有碧毯一般的草場,安詳?shù)呐Q颍艿纳?,清澈的泉溪,還有那座遙遠的房屋。在那里有他快樂的童年,那時候的他不知道什么是失眠,也不會有什么污濁空氣,更不會有煩人的喧響。他一直記得和父親一起睡在這張大床上的情景。那時的父親常給他講故事,天南海北,歷史傳說,神話故事,幾乎每個夜晚,他都是在父親的故事聲中睡去的。但第二天起床,父親已經(jīng)不知去向,他就獨自一個人在大床上出神地看著早晨的陽光切割世界。那時的陽光似乎要比現(xiàn)在好得很,被格子窗過濾后,就一條一條、一塊一塊地瀉這張大床上、被褥上和他的身上,黃暈暈的,淘氣得就像是一群活潑的雞仔。
故事的結束源自于他的長大。那時的父親足夠勤忙,有時半夜里回家,天不亮又得出門,如果不是他那雙從雨水地里來回的鞋在地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濕印,楊春成幾乎不相信他曾在半夜里回來過,又在他旁邊睡過。父親是農(nóng)民的兒子,當然也就是個農(nóng)民。但楊春成卻聽大人們說父親年少時成績一直很好,偏偏生產(chǎn)隊里要把家里分到的耕牛要回去,因為舍不得那條善良的老牛,父親索性輟學回來,就和那些年長的勞動力一起給生產(chǎn)隊里耕田,跟在耕牛后面,跌跌碰碰,礙手礙腳,就跟鬧著玩一般讓人感覺別扭??伤麉s通識牲畜,很快也就成了犁地的好把式。后來逐漸長大,他就成了一個專業(yè)牧民。在繞山河村子的后山,在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中沿著清澈的溪流走到雪線下面,山坡上就沒有了樹,而是一片廣闊無限的牧場。每年春后,在幾場雨水的滋潤下,漫山的青草就從地下鉆出來,淺藍淺綠,夾著紫白黃紅或是水粉淡黃的小花,待到夏秋之交已經(jīng)變成一條濃墨厚彩的碧毯。那里徜徉著他們的牛羊,還有幼小的馬駒,在碧毯之中鉆來跳去,如同一個淘氣的頑童。
那時的楊春成也時常跟隨父親來到后山放羊,出生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山地,他無從知曉什么是海拔什么是立體型氣候,但在一閣低矮的窩蓬里,他卻時常聽到雪花簌簌降落的聲音,大雪夾著凍雨,寒冬時節(jié),甚至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和父親都不得回家,還得要時常冒著雨雪用鋤頭把雪挖開,否則成了雪災,牛羊就將被活活餓死。
再后來為了蓋房子,父親就把這一地的牛馬羊群交給了母親。而他則成了個趕馬人,每天早出晚歸,出沒在茫茫不知邊際的滇西北群山之中。馱運木料,那是一樁利潤很高的生意,同樣也是一件極其高危的事情,翻山涉水、早出晚歸倒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趕馬還是一臺力氣活、智慧活,白天在山水之中趕程趕腳,流鹽流汗,大半夜里空著一個肚子,還得和木料檢查站的人在一道道艱險的岔路上迂回作戰(zhàn),倘若哪天不小心被逮上一次,就得把一個月的收入全搭進去。遇上惡劣的天氣,有人居然也就跟著濃云厚霧一起在山林里越走越遠,待到幾天后被人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成了一具僵尸。
相對于這些,父親是幸運的。先前連續(xù)三四年光陰耗在山林里,留下好的賣掉次的,如此循環(huán)反復,在伐倒半山里的那片林子前,他已經(jīng)積下了半座房子的木料,便請來木工開始建房。那時山地里的牲畜也已經(jīng)賣了大半,就讓母親和姐姐暫先回到工地上,在一個用幾塊石頭搭成的簡易灶上給工人們做飯,煙熏火燎,母親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就漸漸變得暗淡無光了。
確切地說,母親應該是整個繞山河山村最美麗的歌手。那時在牧場和母親、姐姐一起過夜,在離星空最近的那堆篝火邊,母親給他們唱歌,給他們講起遠方的世界,告訴他們?nèi)俟锿獾拿烦怯幸粋€毛主席廣場,還有一座十二層的高樓。母親在初中畢業(yè)后曾參加過梅河二級電站的民兵大會戰(zhàn),在寡苦的梅城后山待過五年時光。她的故事里有太多的新奇讓楊春成充滿了暢想。在繞山河后山那一片星空之下,楊春成發(fā)現(xiàn)夜空是透明的,而他的思緒也就如同一只淘氣的螢火蟲,和母親的故事一起飛到幾百公里以外的梅城。他要去看看毛主席廣場,去看看十二層的高樓究竟有多高多雄偉?
在遙遠的繞山河,父親建蓋的三層木樓在當時已經(jīng)是村子里最高的房子。為此父親得先做一道牢實的墻基。繞山河沒有一塊平地,一個山村大小上百間房子,全蓋在一面坡地上。為節(jié)約開支,父親每天趕馬回來,就開始單人獨手,摸黑夜戰(zhàn),沿著半山挖下去,足足一年多時間,方才挖出足夠立下五間房子的空間。那年雨水較盛,厚實的繞山河山體吸飽了水份,挖土算不上什么費勁的事,父親請來石匠,在下方坡沿砌起了一堵一丈多高的石頭擋墻,這邊挖,那邊填,待這邊房子空間出來,那邊場院的空間也已經(jīng)足夠了??蓭啄甑拇笮薮蠼ǎ鹿首匀徊粫?,那天父親和請來的一幫石匠干到掌燈時分,母親在那個臨時搭成的灶房里叫吃飯了,父親趕緊招呼匠人們過去,待一起吃過飯回來,準備點起汽燈再干一晌,卻都一起驚恐地發(fā)現(xiàn),山體在這半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內(nèi)居然垮了一次。為此父親只得再增加一倍預算,在房后面砌了一堵丈余的石頭擋墻。錢力不濟,他和母親只得繼續(xù)把嘴巴縫死,把自己累死。
村人們都說父親為他建下了一座堅固牢實的大房子。但為了心中的夢想,繞山河的一切都已經(jīng)不再吸引楊春成了。他自小成績出眾,老師不止一次對父母說過,這小子以后是個人才!父親在恭維的聲中把頭點得像是小雞啄米,母親當然也堅信不疑,他們相信兒子能把他早年的心愿一起賺回來。所以每當聽到老師的表揚,兩人的頭上就似乎一下子點亮了一道靈光,一雙昏暗的眼睛也變得光鮮雪亮起來。于是在他十四歲來到山下大坪讀初中的時候,父母雙親已經(jīng)把那個寡言少語的姐姐嫁到了鎮(zhèn)上,妄圖讓他在上學期間有個照應。因為在此之前,村里就有很多學習出眾的孩子,因為到了大坪初中吃不飽飯,或是受不了每個周末的風來雨去、二十多公里的上下往返,再或是常被山下孩子的欺凌而選擇了輟學。
很快初中畢業(yè),可整個繞山河村子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上高中,所以每到假期結束,他都會無比恐惶,生怕南村的那個同學輟學,他就只能一個人在山里摸黑行走了。于是兩三天前,他得要先翻過一座山、趟過一條澗來到南村和同學商量開學行程。沒有電話,兩人就事先預訂時間,在某個天完全黑透的夜晚,各自舉一個電筒在夜空中比劃,比劃三下,就意味明早三點鐘起床,接著再比劃四下,則就表示四點鐘從家里出發(fā)。交流完畢,兩道電光卻依舊停留在空寂的夜空,如同被圍在黑暗里的一?;覊m,充滿了對明亮世界的向往。亦如同他們那兩張青澀的臉孔一起穿梭在漫無邊際的暗夜,只能彼此托付、相互激勵,哪怕就只有熒火蟲的光亮,也將是大山之中最豪邁的宣言。
山高路遠,輾轉反復,這實在像極了他們并不尋常的求學之路。最讓他頭疼的是繞山河的冬天,洗臉水潑到地上不到一分鐘就會結成冰棱子。有一年倆人回來過完冬至節(jié),第二天凌晨打著手電來到鎮(zhèn)上,因嘴里和鼻子里不停地呵氣,額上的頭發(fā)和眉毛也早已經(jīng)結上了冰條,耳朵、雙手,甚至半個身子都已經(jīng)麻得沒有知覺。但讓他們感到心驚肉跳的是那條通往縣城的公路,冬日里常常結冰,夏日里怕山體滑坡和泥石流,車子半途里拋錨是常有的事。那個雨季,倆人清早三點出門,半途里路斷過三次,到學校睡下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夜的凌晨三點……
那么多或苦或甜的記憶在他們腦海里充滿了斑斕之色,但無論再苦再累都阻斷不了他對城市的向往。然而在如今這個華燈璀璨的城市,燦若白晝的夜色相反會讓人時常感覺到一種虛空的茫然,而他敏銳的感官也似乎一下子麻木無比了。春去冬來,他每天都做著相同的運動,上班、下班、加班、熬夜,有時會因為無窮盡的規(guī)矩、職責、命令束縛著呆板的神經(jīng),日復一日,年返一年,一晃十幾年過去,日子似乎沒有什么變化,若不是回到遙遠的繞山河,他似乎已經(jīng)感覺不到時間和季節(jié)變化,并且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陽光在床頭變成的那群可愛的暈黃的小雞仔。
窮。繞山河就是根深蒂固的窮。而窮困當中,繞山河的村民還夾雜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愚昧。直到楊春成上初中的時候,村里若是有哪個人病了,家里人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祈神拜佛,燒香送鬼,因為山村里沒有醫(yī)生,也沒有藥物。對于所有的生老病死,村人們就只能聽命于上蒼,面對所有的苦痛和劫難,他們情愿相信那是每個人該有的劫難和宿命。但這都算不了什么,記得曾有那么一年
春季開學,父親居然就拿不出錢來給他交學費了。他只能在家里待了一天。父親是下午出的門,第二天沒有回來,他只能繼續(xù)留在家里,可他第三天依舊沒有回來,正在為父親擔心的時候,那個當班主任的代課老師把他從家里喊了出去,若不是半路上遇到趕馬回來的父親,他想他肯定會從老師的手里掙脫,鉆到一棵樹的隙縫里再不出來。當眾被老師牽著手帶回學校,那就表明學費得要讓老師來墊付了,這在所有學生看來都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然而這其實也是一種幸運,因為在那個偏僻得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村莊,失學的孩子甚至比天上的星星還多,老師就那么幾塊工資,把一碗水端平那是絕對做不到的事。
所以他一直感覺自己幸運,甚至是幸福。至少是他辛勤善良的父母,在苦心蓋房的同時還愿意狠下心來供他讀書。作為回報,他在每個假期都要前往山里換回放牧的父親到家休息數(shù)日。而在那個視野開闊、空氣清新,怡爽得甚至還有些偏寒的高山牧場,陪伴他的不只是牛羊花草,還有一摞摞書籍。無論厚薄,無論小說、詩歌、散文、隨筆、書信、對話錄,也無論雨果、莎士比亞、托馬斯·曼、川端康成、海明威、君特,他都愛不釋手、如癡如醉,甚至忘記了吃飯和睡覺。
高考結束后,他更是早早地回到村莊,第二天就讓母親趕著一匹小馬,把他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幾十本書一起馱到后山,一本接一本地啃起來。突然有一天,父親托人帶信上來說高考放榜了,他趕緊放下書本就往家里跑。盡管饑腸轆轆,可當?shù)弥幢阍偌由细吆贁?shù)民族的20分照顧分,自己尚還與本科線有六分差距時,他卻連吃飯的興趣都沒有了。一家三口就枯坐在堂屋哀聲嘆氣。突然聽見村長在外面叫門,父親趕緊到村委會接電話。十分鐘后,就見他三步并作兩步,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來,一進門就說是春成班主任的電話,本科線降了十分。一眨眼工夫,他反倒又超過四分了,高興得馬上來到廚房,掀開甑子狼吞虎咽一口氣甩下四碗飯。
是的,即便就是他那樣刻苦,山里的孩子,能夠把書讀完、讀好,都已經(jīng)算是絕對的幸運。南村那個同學就沒有考上大學,后來入贅到了三大家里,成了他的堂姐夫。而他的姐姐,事實上也是一個聰慧的孩子,可她卻早早輟學回了家。繞山河是個白族村寨,至今保留著哭嫁的習俗,然而在姐姐出嫁的時候,倔強的她卻沒有哭,相反楊春成卻哭成了一個孩子。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姐姐。他記得小時候在后山的草場,母親唱歌和講故事的時候,姐姐有時會跑得遠遠的,或者干脆捫著耳朵不愿聽,有時甚至還哭著鬧著,毫無來由地和母親大吵大罵。楊春成在那時方才明白,原來姐姐和他一樣,從小就在心里埋下了對遠方和山外的向往。但為了房子,為了他的前程,注定讓她一個女娃成了絕對的犧牲品。楊春成于是痛恨起了自己,多么卑鄙、無恥、自私和丑陋?
大學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在縣城里的一個小單位,原本狹隘的頭腦很快就被新的苦惱和焦慮塞滿,但總體來說還算得上是一切順利,從當時的獨來獨往,到后來戀愛、結婚、生子,擁有一個和諧團結的三口家庭,接著又擁有一臺價值十萬元的小汽車,還有一套四室的學區(qū)單元房,起居有常,衣食無憂,他應該感到知足,感到幸福。但后來讓他發(fā)生根本性改變的,或許先就是兒子的求學問題。他怎么都想不通,同樣坐在一閣辦公室里上班,同樣一起長大的孩子,科長的女兒可以上少藝校,副科長的兒子可以讀實驗小學,而他的兒子就只能按片區(qū)招生。是因為權力?金錢?還是人情交際?要知道孩子上學不只是上學,其中涵蓋的還有家長的人情臉面。包括一向溫良賢惠的妻子竟也對他說了一聲:窩囊廢!
這個半開玩笑似的詞語有些致命??!直到這時他才發(fā)覺,似乎全世界就只有他一個人在毫無自知地埋頭工作,看看周圍的人吧,不是這個人升職就是那個發(fā)財,不是這個人評上什么專家就是那個人獲獎,還有的買房有的賣房,有的開客棧有的種葡萄,有的買股票有的辦幼兒園,最次的也能開個小旅館或是小賣部,偏偏就他一個既升不了官也評不上職稱的事業(yè)單位人員,渾渾噩噩無欲無求,不會抱團不會鉆營,除了枯守著一個工作就一點其他門道都沒有,在這樣一個充滿朝氣的時代簡直就是一無是處、一事無成。你撒一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在這時候,楊春成應該感謝的是蘇小小,也就是他那個從國外回來的同學。蘇小小的罵比溫良賢惠的妻子更尖刻致命:難道你就打算這樣一輩子頹廢下去?我看你就是在浪費生命慢性自殺,要當一只被溫水一天天燙死的青蛙嗎?不為自己也為孩子想想嘛?機會可不是等來的,而是自己拼出來掙扎出來的!
那我能做什么呢?
比如說買個房子嘛,或者就當作個投資,等將來孩子長大了可以住,不住還可以賣出去。不要跟我訴苦,因為你不會比我苦!也不要跟我喊窮,因為我還比你更窮!人都是逼出來的,這個時代可不會憐憫眼淚,只會締造一個像你這樣碌碌無為的窩囊廢!
正當楊春成和妻子謹小慎微,一字一句剖析蘇小小一通說道的時候,蘇小小的電話又來了,果斷得就兩個字:梅州!楊春成不明就里,只聽蘇小小又說:你目光長遠一些好不好?你以為梅城的房子能漲到哪里去?相反梅州集中了全滇西最優(yōu)秀的教育資源,還有高原明珠梅湖擺在那里,氣候、區(qū)位、物產(chǎn),以及旅游、交通、醫(yī)療、教育,等等各方面的優(yōu)勢將之組合成了一個真正的區(qū)域中心,你買個房子,不僅解決了孩子的戶口,同時也就解決了他以后的升學問題,我們窮窮苦苦一輩子為什么,不就為了孩子?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梅州市區(qū)的五所一級高中被人稱作“五大名?!保磕旮呖挤虐?,大名校在全省高中陣營中始終位居前茅。特別是梅州一中,每年升雙一流的比例均占四成以上,并且總會有那么五六個學生直接被清華、北大錄取。而僅僅一字之差的梅城一中,不要說雙一流,每年能上一本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數(shù)。教育是什么,教育就是孩子的幸福,一家子人的希望。所以這么多年來,五大名校一直就是所有家長和孩子夢寐以求的目標。每年中考結束,就有無數(shù)的家長從四面八方一起涌向梅州,送禮、找人、托關系,即便再花上那么十萬八萬,也要把孩子往五大名校里擠。但最近幾年,隨著行業(yè)作風的整治,五大名校取消了擇校生和旁聽生,花再多的錢也已經(jīng)無法為孩子找一條便捷通道,于是這又成了人們削尖腦袋琢磨的問題。
當然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很快就有人找到了政策上的空子,因為作為自治州首府的梅州,對市轄區(qū)內(nèi)戶口的孩子有指標優(yōu)勢,錄取名額便也數(shù)十倍地高于縣份,分數(shù)線當然也要比縣份低上三四十分。所以僅僅一個三年以上的居住戶口,就有了一條升入名牌高中的捷徑,名正而言順,或許也就將完全改變孩子的命運。于是一時間,成千上萬的家長就把錢一起投向了梅州的房地產(chǎn)市場。梅州和梅城,僅僅就是一個州城與縣城的區(qū)別,兩地的房價就成了從千到萬的巨大落差。但根據(jù)梅州近年房價持續(xù)走高的趨勢,幾乎所有人都堅信這是一個只贏不虧、一舉雙得的投資。
畢竟出國回來,蘇小小大地方的見識就是不一樣。沖著她的這句話,楊春成就愿意把自己霍出去了。難道我還要讓兒子留在縣里,和所有其他孩子一樣讀最糟糕的學校?并且又一次輸在起跑線上?他也常這樣在心里發(fā)問。再說四十不惑,自己這輩子已經(jīng)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了,就不給孩子留點什么?這么一想,楊春成就在一個周末帶著妻兒和蘇小小母女來到梅州,幾乎不做多少思考,就將把自己和家庭的幸福全都壓在一套虛無的單元房上。房子甚至還沒有動工,但購買認籌卡已經(jīng)花去5萬,待開盤之日必須得預交30萬的首付,他得千萬百計去籌措這一筆錢,否則不單前面的5萬塊打了水漂,給兒子找一條上學的捷徑也就成了一紙空談了。想到這些,楊春成的失眠在加重,焦慮在加重,黑眼圈也在加重。
第二天依舊睡得很好,連續(xù)兩天的安睡讓楊春成感覺心情愉悅。說實話他應該把年假一次休完。那就到村子里轉轉,去看看那些還依舊生活在這里的老人吧。楊春成于是就起身來到了戶外,他提起一兜事前準備好的沱茶,價不貴,而且也沒有什么華貴的包裝,小巧、簡單、不占地盤,還耐存放,時間越久則茶味更醇,如同陳釀的歲月老酒。
藍天白云,暖風和暢。是的,陽春三月,這其實就是繞山河一年之中最好的時節(jié),雖然有些冷寂枯荒,風干物燥,但這個季節(jié)的天氣就是這樣,沒有冬的嚴酷,也不會有夏的粗暴秋的蒼涼。暖暖的陽光普照大地,可楊春成的心情卻好不起來。這還算得上什么村子?完全就是一種空無人煙的慘淡。父母離世至多不過五年,而他似乎也就是兩三年沒有回家,可繞山河村子卻已經(jīng)如同廢墟一般被拋棄在大山深處。他的腦海里時常會浮現(xiàn)那一個個熟悉可親的面孔,可惜其中有許多都已經(jīng)遠不在人世了。而今,至多就只有30 個人留守在這個空落的山村。繞山河村子本就不大,從早到晚,春去秋來,伴陪著他們的就只剩下一種絕對的沉悶和死寂。
他從表叔家出來,又到了姑爹家,接著又到了三大家,僅僅三個院落,留守在一個村子的人幾乎全都見上面了。老人們都耐不住寂寞,早起晚睡,就喜歡在一起聊聊,互相逗樂一番,一起打發(fā)這冗長無聊的光陰。而他的十幾條茶葉很快也就送出去了。山村一貫禮薄,但情誼綿長。老人們就喜歡這種帶著歲月積淀的東西,醇厚而富有回甘,綿長得好似百味雜陳的人生。
姑爹說表哥帶著表嫂到了城里。打工掙錢,這本來是件好事,表哥做事勤謹,準備掙足錢就回來蓋房子??傻匠抢锏墓ぷ鞑蝗缫?,他就嗜上了喝酒,而且一沾上酒,原本溫良和善的他就完全成了一個十足的壞人,不光性格暴烈,還打媳婦,硬生生把一個媳婦給打丟了。離婚是姑爹出的主意,因為小學教師出生的他,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兩個孫女在一個充滿暴力的家庭長大。但在離別之前,他卻悄悄地告訴兒媳婦,只要自己尚有一口氣在,他和老伴就不會讓兩個孫女失學。
表叔還是一個人。大弟是因為沒有房子離的婚。按說這應該是個幸福的家庭,可媳婦進門三年,生活不但沒有起色,那間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老房子還在一個夜里突然倒了下來,媳婦領著小孩一走三年就再沒有回來。大弟和表叔在一個小房子里生活了兩年,就被表叔攆出門去了,表叔罵他沒志氣,再不出門掙錢蓋房子,就別回山里見他。表叔說話間表露一副慷當以慨的英武豪邁,逗得旁邊一片歡笑,也逗出自己和楊春成的一臉淚水。三大和三媽在家里帶孫,小孫子不知跑哪兒去了,三媽說志成大前年回來蓋了房,剛封上頂錢就沒了,兩口子于是又進了城,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春節(jié)沒回來了。志成就是那個南村的同學,入贅三大家后成了他的堂姐夫,為了一座房子,他和堂姐常年奔赴城市,后來在工地上摔斷了腿,至今還躺在省城的一家醫(yī)院里。可他們卻不敢跟家里說。有一次楊春成前往探望,已經(jīng)明顯地感覺他變了,寡言少語,眼神黯淡,意志消沉,已經(jīng)再不是那個和他彼此托付、相互激勵、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了。
回家的時候楊春成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清。是的,房子,這幾乎都成了架在繞山河人民身上心上的一道沉重枷鎖,也是他們認為人生一世最緊要最務實的大事,可他們卻多么愚昧,似乎都被一座座有形無形的房子給綁架了。這是多么地可哀可嘆。
可我們要得了那么多房子嗎?楊春成不禁又一次問起自己。在村口停下腳步,明朗的陽光下面,他感覺現(xiàn)在的村子遠比小時候擴大了不只兩倍三倍。在村人眼里,誰把房子蓋得更大更雄偉,誰就是山村里的能人??稍俅蟮拇遄釉俣嗟姆孔?,沒有人住那蓋它干什么?如今村里許多人都到了外面,打工、求學、做生意、上班、參軍、治病、看孩子、享清福、出嫁、離婚、入贅……雖然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由,但結論都一樣,全都一起離開了這片窮山惡水。那些偶爾出沒巷道的小孩子,成為空村里唯一的生氣,可他們聽得到故事嗎?聽得到百靈鳥一般的歌聲嗎?又能否在這樣一座老房子里看到灰塵的舞蹈?感受陽光對世界的切割?體味那些粉粒的孤獨和快樂?或者又能否在一首兒歌或是一個故事里,獲得一輩子的理想和渴望?
沒有??隙]有。如今的孩子在再大的房子里,擁有的就是孤獨、孤癖和冷漠。就說村頂上那座新蓋的三層小樓吧,從山對面的埡口遠望過來,就能看到那種氣勢恢宏的耀眼,不論在任何方面都蓋住了楊家的三層木樓。楊春成知道那是楊秀潔在前年回來蓋的。那個可憐的小寡婦,先前嫁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包工頭,為他生了四個女兒,結果他卻被一個開車的有錢人給撞死了,楊秀潔帶著一筆賠償金和新招的女婿回來蓋了房子。落成那天,繞山河連綿不斷的鞭炮聲響了足足半天,火紅的炮仗皮把南溝里的水流都阻斷了。在繞山河數(shù)百年的村莊歷史中,楊秀潔是第一個把房子一氣蓋成的人,并且還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她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繞山河缺水,在干渴的春荒三月,為趕工期她不惜重金從山下拉水回來澆灌,所以有人甚至說楊秀潔是把金片從地面一進貼到了房子頂上??纱汗?jié)一過,楊秀潔把門一鎖,又帶著一家老小出門去了城里??傊袼@樣的人不計其數(shù),似乎他們的房子都不是用來住,而是用攀比?炫耀?還是用來證明著什么?楊春成也說不明白,但他相信欲望已經(jīng)讓他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的靈魂丟失了。
第四天早上起來,楊春成感覺自己暢快極了。連續(xù)三個夜晚充足的睡眠讓他耳聰目明、精力充沛。他甚至決定把余下一個星期的休假也一并請了??伤窒氘吘剐履瓴艅倓傞_始,哪怕就是一杯好酒也得慢慢品嘗方才有滋有味,把所有好東西全一次消耗殆盡,若是下半年再有失眠的情況,他就連一個假日都沒有了。
可就在他充滿糾結的時候,蘇小小的電話一下子又把他擾得不安起來,于是當晚,他居然就睡不著覺了。直到那時,他方才發(fā)現(xiàn)若不是自己主動尋求釋放,縱使跑到天涯海角,纏綿的失眠癥也都不會放過他。
他必須提前結束假期,提前趕回梅城。蘇小小說,前幾天過問他房子的人幾乎無一例外地請求分期付款?,F(xiàn)在有人愿意一次性付清了,但咬定一口價就不往上提,這比他的原計劃少了整整八萬??此φ\心的,最好讓他回來見個面,再商量商量,能多往上提一萬兩萬也是好事??!
就是這房子把楊春成折磨成這樣的。是的,他想賣房子。并且迫切需要全款。蘇小小為他盤算過了,只要到信用社再辦一個貸款證,以他雙職工的情況,可以無抵押貸款30萬元,加上原本那5 萬塊的認購卡,合在一起就是35萬,已經(jīng)足夠他20%的首付了。接著再找一個商業(yè)銀行辦一個30年期的按結,那基本也就應付過去了。
天哪!你蘇小小話說得倒是輕松,那天從認購現(xiàn)場出來,他當即感覺雙腳發(fā)軟。他告訴妻子得要在臺階上坐幾分鐘,結果背后樹丫上掛著一只鸚鵡在籠子里突然唱起了歌,居然把他的一顆心都差不多要嚇出來。一套虛無的空中樓房,會讓他從此背上 175 萬的貸款。當然這還不包括他在梅城的這套單元房,每個月還得另行支付兩千多的按揭。合在一起,僅僅本金就已經(jīng)超過 200 萬,這也許是他過幾輩子都掙不到的錢。此后余生,沉重的房貸就如同被一條巨蟒緊緊纏住,直到散盡最后一口氣。
梅城的這套房子,雖然也是個二手房,但畢竟房齡不高,除了樓下的嘈雜之外,他卻有一百個滿意。120多平米,不僅布局合理,光線充足,而且就在北市區(qū)中心。梅城是一個在坡地上建成的小城市,每年的雨水季節(jié)都會毫無例外地造成持續(xù)十幾天的內(nèi)澇,那些車泡在水里水涌進房里行人涉進泥灘里的朋友圈照片讓他至今心有余悸。他一直記得有一天接兒子放學,把兒子背在身上就在沒膝的水中闖了半個小時,可到了家門口卻是有家不能回,因為整個房子都泡在了水里……
好不容易有了新房子,來到遠離水患的北市區(qū),而且還是學區(qū)房,孩子轉個彎就能到學校,于是從搬進家門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經(jīng)決定在這個房子里終老一生了。偏偏蘇小小的一通說教,讓他下半生幸福成了泡影。他不想讓自己變成房奴,可他又不想讓兒子太過于受苦,一種兩難的境況讓他進退維谷,在失眠、焦慮、苦悶中反復煎熬,最終,他決定要賣掉現(xiàn)在的房子。
可他卻多么地舍不得啊!想當年為了換套房子,妻子甚至沒買過一瓶超過一百塊的化妝品,而自己的穿著幾乎就不知道季節(jié)變換,那么多生活的困苦與疼痛,讓他至今歷歷在目。再次想到那套虛無的空中樓房,他突然想到自己就和繞山河的村民一樣,固執(zhí)、無知、愚昧,他想他肯定和志成一樣,和繞山河的所有人一樣,睜著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是的,不光時間、金錢、汗水,甚至他的身體,以及將來和幸福,包括整個靈魂都被房子給綁架了,有如沉重的枷鎖,噩夢纏身,揮之不去。
蘇小小說讓他找一個領導。她知道他一直被樓下的寵物診所糾纏著。她告訴他,在中國,不論再難的事,找到領導就不難了。楊春成孤癖的個性能找得到什么領導?思前想后,終于面紅耳赤地說,我就一個大學同學,聽說在宣傳部也就是副科級的新聞干事,辦不了事的。蘇小小眼睛一亮,說就找他,現(xiàn)在梅城不是正在創(chuàng)建省級文明縣城嗎?你收集一些噪聲和廢氣擾民的證據(jù),或者聯(lián)合一些受干擾的業(yè)主,把舉報信交到你同學手里,保準他當老板的吃不了兜著走。在離開梅城之前,他已經(jīng)寫好了一封舉報信,同時也找到了十幾戶鄰居簽了字,原來他們也備受折磨,也和他一樣沒個訴苦的地方。
可經(jīng)歷這一夜的失眠后,楊春成不想舉報他了。他想低下頭來和寵物診所的老板講道理,他相信干什么不都是為了過日子?這樣一舉報,那寵物診所幾十萬的投資不都打了水漂?或者重新來了一個租戶,你就保證他就不裝修不折騰不制造噪聲?人心都是肉長的,誰會故意為難誰?
他也不決定賣房子,同時也不決定再買房子了。常言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父母雙親當年何其辛勞,吃不敢吃、穿不敢穿,恨不能把自己貼在墻上,甚至還收斂起了所有的淚水、孤單和害怕,以及對彼此的思念和欲望,各自守在大山的一隅。記得姐姐曾告訴他,有一天大半夜里聽到深山里的狼嚎,羊圈里傳來羊羔子哭泣一般的叫喚,母親一下子從旁邊起身,大呵一聲:呀——!點起一把由麻桿扎成的火把,就哭嚎著沖到外面,舞動著火焰守在羊圈門口。而她也抓起一把長柄的砍刀跟在后面。對峙十幾分鐘,終于,火光把狼給嚇跑了,她們卻如同被抽了筋一樣癱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還有父親,有一次冒著大雨從山里回來,一不留神摔到山溝里,渾身上下鮮血淋漓沒一塊好肉。特別是那次為他找學費走得著急,連飯都沒帶,在路上餓了整整一天……
他們圖什么?不就圖他將來能夠有個好日子?此后十幾年,一個在外工作的兒子,就是他們?nèi)松凶畲蟮淖院馈?扇缃袼麄円侨掠兄?,大學畢業(yè)的兒子依舊和他們一樣,為一套虛空的房子失去那么多美好的理想和抱負,他們會是怎樣地懊惱?父親打過他,那是因為他決定不讀書的時候;母親也罵過他,那是因為他粗心大意做錯了題??纱蛲炅R完,他們還是樂意給他講故事,唱兒歌。
是的,兒子如今才讀四年級,與其把自己的幸福綁架到一套虛空的房子上面,還不如給他一種奮發(fā)的志向和斗力,或者就如同當年的母親,在孩子幼小的腦海栽下一輩子奮發(fā)的理想……
離開之前,他像母親那樣燒了一爐香,祈愿自己和家庭清吉平安。繞山河村子里,這座遙遠的房屋,是他的家,是他靈魂深處的根,更是他的心靈道場。他不是曾經(jīng)有過作家夢嗎?川端康成莎士比亞,在那時曾是他心中最偉大的圣像。
那就放下欲望,繼續(xù)讀書寫作吧!當然他還可以常?;丶?,在這座充滿詩意的院落里養(yǎng)養(yǎng)花、栽栽樹、種種菜,或是在溫暖的大床上做個好夢,醒來之后就在床頭觀看一群可愛的小雞仔,把日子過得更加詩意和輕閑一些多好?想到這些,坐上小客車上的楊春成居然安穩(wěn)地睡著了!
北雁 原名王燦鑫,1982 年生,現(xiàn)居云南大理。出版有長篇小說《趕在太陽落山以前》, 另有小說、散文作品 120 多萬字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滇池》《邊疆文學》《大地文學》《延安文學》《雪蓮》《椰城》《散文選刊》等報刊。小說作品曾被制作成長篇評書在廣播電臺連載播出,散文作品多次入選北京、甘肅、福建、安徽、云南等各省市中、高考復習模擬試卷和教輔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