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健飛
茶于中國,甚于瓷于中國,或者說,沒有茶,瓷器生而無魂。茶,決不是一片樹葉的意義,茶文化源起華夏是不爭的事實。上至唐宋,下至明清,茶詩、茶歌經(jīng)典廣為流傳,歌者當然不乏文豪名士。元稹、盧仝、白居易、陸游、蘇軾、張可久、納蘭性德,個個令人高山仰止。但隨著年齡增長,我愈來愈強烈地感到,如今的中國茶,承載的社會性已經(jīng)今非昔比。以貧富論,特殊歷史階段和特殊階層,除了柴米兩物成為生活必須,其他五種,卻多屬保健和調(diào)味,某時某地,昂貴如金的各類名茶,列為奢侈品也不為過。
因此,我更喜歡百姓那句俗語:“出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倍@里的茶,我始終理解為黑茶。黑茶其貌不揚,性情淡泊,其名低調(diào)甚至自嘲,但就是這種品格,正在慢慢贏得茶世界的尊重。
我與黑茶結(jié)緣日久,這個日久,是要帶上引號的,從十三四歲識茶,算來也不過區(qū)區(qū)三十多年而已。
我母親祖籍河北,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北方先于南方內(nèi)憂外患,民不聊生。我小姨媽早年逃荒,落腳在內(nèi)蒙古烏蘭布通。解放后這里建了一個軍馬場,姨夫靠勤勞和智慧居然成為一名軍馬場職工。大約在我十三歲時,我第一次來姨媽家。早起,姨媽把一盆熟羊蹄(骨)放在篦子上,一邊在鍋里燒水,一邊在砧板上用尖刀戳一塊灰黑色的茶磚。姨媽說,這是黑茶,得用開水煮透,然后加入牛奶?!盀槭步泻诓瑁俊蔽覇?。姨夫搶先回答:“應該叫磚茶,你姨沒文化,看它黑,就叫黑茶。”后來讀了書,愛上茶才知道,沒文化的是姨夫。黑茶之名確實是因為顏色黑才叫了黑茶。那個早晨,在美麗的高嶺,在陽光穿透的土屋,在姨媽一言不發(fā)的操勞里,我記住了包裹黑茶的殘破毛頭紙上的一行小字:湖南安化白沙溪茶廠。
那是我一生都難忘的早餐,烀爛的羊蹄筋,濃香樸鼻的奶茶。后來我知道,沸騰的黑茶湯融入雪白的牛奶,正如安化這個地名,神奇地中和、安化了人體內(nèi)的動物脂肪,消食解膩,促進健康。但要知道,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草原上,即使是軍工之家,喝一次黑磚奶茶,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或者招待客人。
據(jù)說,西晉左思的《嬌女》一詩,是中國最早的茶詩?!靶臑檩鼻F劇,吹噓對鼎立?!睂懽笏嫉膵膳蠓迹蚣敝奋?,就嘴對著燒水的鼎吹氣。唐代以來,有關(guān)茶的詩詞歌賦達兩千多首(篇),卻獨有唐代詩人盧仝在《飲茶歌》中,描寫他飲七碗茶的不同感受,一飲一思,步步深入,從個人的窮苦,想到億萬蒼生的辛苦,其實,這也是我生命的底色。
從北方走到南方,讀多了茶詩典籍,總會懷疑,越古老的茶,越應該是黑茶,起碼是黑茶的先祖——煮茶之煮,烹茶之烹,柴干火旺,惟有黑茶才可扛鼎。
“黑茶”的命名最早見于明嘉靖三年(1524年)御史陳進奏疏:“以商茶抵偽,征悉黑茶。地產(chǎn)有限,仍第為上中二品,印烙篾上,書商名而考之……”
黑茶,南方嘉木,雖然也曾得御前明奏,但從它誕生之日就屬于底層民眾。黑茶“南產(chǎn)北銷,百姓所需,利益于民”,這是物競天擇還是歷史必然?我想,從與黎民百姓血脈相連的角度看,我們?nèi)鄙僖徊吭娦缘摹逗诓柚琛贰?/p>
近日,偶然知道現(xiàn)代黑茶史上,還有彭先澤這樣一個先生,僅從有限的資料看,這真是值得記述和懷念的人。
生于湖南安化的彭先澤,1919年考入日本九州帝國大學,為支持父親的事業(yè),他后改習農(nóng)業(yè),從事水稻研究。1920年,其父彭國鈞在安化小淹成立“湖南茶葉講習所”,這是中國最早的茶業(yè)學校。1928年,彭先澤在安化又創(chuàng)辦了“湖南茶事試驗場”,這是中國最早的茶業(yè)科研機構(gòu)之一。1931年,彭先澤任國立浙江大學農(nóng)學院教授。但在1937年,彭先澤竟主動辭去浙大教授一職,回到湖南發(fā)展家鄉(xiāng)茶業(yè),并先后兼任農(nóng)校茶科主任、省農(nóng)業(yè)改進所茶作系主任、安化茶場場長。
據(jù)記載,抗日戰(zhàn)爭期間,南北交通阻斷,西北市場磚茶奇缺,安化黑茶大量積壓。這時,海歸農(nóng)學家彭先澤,兩次繞道貴州、四川,三上青海、甘肅,行程上萬公里,冒險探尋新的茶馬古道。與此同時,彭先澤經(jīng)過廣泛的調(diào)查研究,在1939年終結(jié)了安化產(chǎn)茶卻不能壓磚的技術(shù)難題,打破晉、陜茶商“非涇水不能壓磚”的壟斷局面而大量壓制茶磚。
1947年,安化茶葉公司成立,彭先澤任總經(jīng)理。他同時在安化白沙溪及湖北咸寧分設(shè)茶廠,產(chǎn)制黑茶及鄂南洞磚(又名青茶磚)。彭先澤還先后主編《湘茶》月刊和《安化茶葉公司叢刊》等,并出版《安化黑茶磚》《茶葉概論》和《鄂南茶業(yè)》等專著。
“是時,彭先澤潛心研究茶苗育種、茶樹栽培、茶葉采制、茶農(nóng)組織及國內(nèi)國際茶葉市場之出路……彭先澤是為中國黑茶進行系統(tǒng)理論總結(jié)的第一人,被譽為中國黑茶理論之父?!惫_資料如此評介彭先澤。
令人唏噓的是,1951年,這位與黑茶結(jié)下不解之緣的中國農(nóng)學家,卻以“資本家”之名被槍決,當年他只有49 歲。
歷史所犯的錯誤,當然不止鎮(zhèn)壓一個彭先澤,但更值得深思的是,一個甲子之后,當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后,茶業(yè)生產(chǎn)和消費已經(jīng)上升到茶文化這個層次和高度的今天,如我一般的茶民、愛茶者,特別是愛黑茶的人,卻不知道,有彭先澤這樣一位挺立于國破家亡時期的民族實業(yè)家、農(nóng)學家,竟以生命為代價,詮釋了茶葉安民救國的道理,這是不應該的。我認為,彭先澤短暫的一生,不僅對戰(zhàn)爭年代的安化茶區(qū)起到安定作用,也大大提升了黑茶的歷史地位。如果后人,也就是如我一樣的既得利益的搖筆人,僅以“1951年去世”這樣的表述,來記錄彭先澤的與世長辭,我感到很慚愧。彭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學人,他愛茶,終生以茶為業(yè),并用理論指導實踐,他是一個腳踏實地的愛國者,他的死是一個悲劇,他是值得我們敬重的前輩。
當然,這是一家之言,有感而發(fā)而已。然而此時再談茶文化、茶說、茶詩和茶歌,卻已經(jīng)興味索然。我們應該靜下心來,好好研究一下黑茶的近代史和“南茶北用”的社會內(nèi)涵,特別是因茶獲罪的彭先澤先生,我們可不可以說,他本人就是一首《黑茶之歌》呢?
如今的內(nèi)蒙古烏蘭布通,軍馬場還在,場內(nèi)場外的牧民都有錢了,早餐是奶茶,中餐有奶茶,晚餐還有奶茶。這里別名塞罕壩,因為獲得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fā)的“人類地球衛(wèi)士獎”一舉成名,一年四季游人如織。來這里的游客除了喜歡聽民歌,看舞蹈,更喜歡的還是喝奶茶。
然而,姨媽早已經(jīng)離開了烏蘭布通。她晚年投奔兒女,常住在石家莊鹿泉,92 歲了,腦子像29 歲,活成了哲學家。今年正月去看她,她說:“咱娘倆都苦,你媽更苦,生在北方,家境貧寒,那時候一碗奶,要兌三碗水;一塊磚茶,掰一塊藏一塊,我藏得住,也會藏,黑茶是好東西,要等著你和你媽來煮奶喝?!?/p>
是啊,我和姨媽都曾經(jīng)是苦的,但這并不值得炫耀,與我同齡或年長的人,哪個沒有苦過呢!然而這個苦,卻時時提醒自己,人生有苦味,未必不幸福。就像我第一次喝奶茶,氣味是濃香的,但品在嘴里,那種微微的苦澀,就是我格外珍重的童年,苦過了,澀過了,回甘就在以后的日子里,生活中哪怕一點美好,都值得歌頌,值得紀念。
北方不產(chǎn)茶,不愛茶時并不覺得遺憾,現(xiàn)在懂了,愛上茶的北方男人,就像愛上了南方水作的女子,可以余音,可以裊裊,可以終生不棄。從喜歡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茶”,到漸漸愛上白茶、紅茶、綠茶、花茶、青茶、巖茶,我用了大半生的時間,但我更愛的還是黑茶,她是我的初戀,在康熙征討藹爾丹的烏蘭布通,在姨媽粗糙的手指間,第一縷茶香真是浸人心脾,經(jīng)年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