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其昌
時序流轉(zhuǎn),秋去冬來。故鄉(xiāng)總是在時光起起落落的另一端守望著我們。
這次回家,最先迎接我的就是家里一只黑公雞與三只黑母雞。他們還是在門前我種下的那棵大柳樹下,看見我來,便作鳥獸散了。
母親在家里,每年都會喂有幾只雞,說是在家沒事了,也有個念叨的對象。其實母親并不吼罵它們,而是貴賓一樣的待著。每早上都會抓些麥子、苞谷喂它們。雞們也知道回報,每天都會下幾個蛋。這樣,小侄女的好生活也就有著落了。
幾只雞除了愛去吃鄰居家的小白菜而外,其他的沒什么不好。母親說,我們難得回家,就讓抓一只來殺了吃。我說算了,它們一起好好的,為什么要殺呀。母親說,這幾只雞幾乎不回家睡的,每天都呆在圈門上,說不準(zhǔn)哪天就被別人捉去吃掉了。我說這是太平盛世的,誰還做那些捉雞捉狗的事呢。我還給母親說,梁大叔家那條狗因為前些天抓了張家的雞,被主人告上門來,今天不是就被敲來待客了嗎。這會一幫人正在煮水去毛呢。我說,得把這個故事講給村人聽聽,看看誰還敢來抓我們家的黑雞。母親知道我在開玩笑,她也笑了。
第二天,我在園子里摘菜,看到我們家的黑公雞帶著三只黑母雞,在菜地里扒得歡,還不時咯咯咯地叫著。我就知道,這是他正在討好女士來著。自從家里把幾只雞養(yǎng)在一起來,這只黑公雞就混得紅光滿面的,成天妻妾成群,在每一個他認為舒適的地方肆意妄為,吃穿不愁,而且還有人保命,過得與皇帝老兒無二啊。呵呵,想一想,我都向往哦。但有一點我敢保證,在家的幾天里,我們家的黑公雞一直很本份,每天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從不對其他母雞斜過眼。我親眼看到,隔壁黃二叔家的一只紅公雞也想過來討好幾只母雞,結(jié)果被這只黑公雞一腳踹出老遠,只得落荒而走。呵呵,還真有幾下子嘛,活該你享受。
在家的幾天里,都是黑公雞叫醒我們的。離開家時,我還特別叮囑母親,喂好黑公雞和黑母雞,他們很諧的,沒必要給他動刑。走出了老遠,黑雞還在咯咯地歡叫,像是在向我道別。也是啊,如果不討好我,萬一我動了吃心,它不就過不成皇帝生活了嗎?
花貓和我們一起生活有些年頭了。
花貓前胸一片白毛直延伸到下頜,身材稱不上健壯,在貓界應(yīng)當(dāng)是個苗條的女士。大約在2000年,我們都在外邊工作,母親一個人在家,覺得無聊,便養(yǎng)了一只黑狗與這只花貓。當(dāng)年黑狗很聽話,長得也相當(dāng)可愛,一身黑毛油里發(fā)亮,看家本領(lǐng)一流,對家人極盡忠誠,所以頗得家人喜歡。大家也都沒有特別注意這只花貓身上。
沒過兩年,黑狗不在了,家里就只剩下這只花貓。記得2002年回家時,我開始對這只花貓有了印象。正值殺年豬過大年,花貓成天就吃肥撿瘦的,正月沒完就胖得肚子都差不多拖地了。大家一邊笑這是一只笨貓,一邊贊這只貓有福氣。女朋友看見了,更是覺得吃驚,她說從未看到這么胖的貓。
過完大年,我們離開家后,肥貓便也開始勞碌起來,捉耗子一點也不含糊,一逮一個準(zhǔn)。旁邊幾戶人家都被她管得滴水不漏,因此她在鄰里很有好人緣。有時母親到縣城來小住,她就到鄰居家去吃喝。她知道,每一家都為她備有一個飯碗,隨到隨吃。
但花貓還是戀著家的。聽母親講,有時干農(nóng)活回來,聽到家里有了人,她就從外邊跑來,一邊叫著一邊撓著母親的腳,十分可愛。有一次,我回家,貓也過來圍著腳轉(zhuǎn),表現(xiàn)得格外友好的樣子。母親說,大家都在家的時候貓也回來了,真熱鬧。等我們一離開家,貓又到鄰居家趕熱鬧去了。聽起來多少有點傷感。
每年過年回家,花貓都會吃著肉,長胖一回,走起路一擺一擺的,煞是可愛。有一年回去過年,不見花貓,覺得奇怪,便問媽媽。媽媽說花貓生寶寶了,就在鄰居黃幺公家。我們都擔(dān)心花貓是不是也像往年那樣吃到很好的肉,于是大家都“喵喵”在喚著。不多時,她居然出現(xiàn)了,還是那樣可愛,但明顯瘦多了。撿來瘦肉,她也吃,只是一會又跑出去了。大家都知道,她肯是去看貓寶寶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起床洗臉時,花貓居然從樓板上向我們喵喵地叫。母親上樓時才發(fā)現(xiàn),花貓在昨天夜里把三只還不能睜開眼睛的小貓搬回家來了,把新家安在我結(jié)婚的電視機紙箱里。妻子取來舊衣服,給小貓墊上,看著幾只還不能睜眼的小家伙,我們一家高興不已。
當(dāng)我們又一次回到家時,看到只是花貓一個人了。母親說,那幾只可愛的小家伙都被鄰居拿去養(yǎng)了。因為家鄉(xiāng)有個習(xí)俗,家養(yǎng)的貓貓狗狗不能白送,所以三個小貓有兩只就象征性地收了6塊錢,有一只是遠房的大奶用一包食鹽換走的。
后來,老花貓又生了幾次小貓,每次滿月后都是這樣被送給鄰居家的。也不知道那些重新安家落戶的小家伙,可曾抽空回來看望過它們這盡責(zé)的母親。
有一次,中秋回家,花貓就睡在門前的柳樹下。見到我們的到來,她還是起身來喵喵地叫著,只是不再圍著大家的腳撓了。花貓看上去老了許多,雖然不是很瘦,但走起路來明顯不如當(dāng)年輕巧。見到花貓,倒是樂了三四歲女兒、侄兒、侄女。個個都爭著抱起照相,有時你拉腳,我抱頭地搶,讓人于心不忍。但老花貓也不抓不咬,只是本能的躲逃。看著她那副溫順的樣子,我責(zé)令孩子們不要亂來。要知道,這可是我們家的寶貝貓。沒有了她,該會有多單調(diào)。在家里住了兩天,老花貓總是安靜地躺在腳邊,呼嚕嚕地打著瞌睡。
臨回縣城上班了,我又拿起相機,給花貓拍些照片,看著她安恬地躺在掃帚旁邊,甜甜地睡著,任房前的光影兀自流走,也全然不顧相機閃光的干擾,心下一時涌起了一股暖流。
老花貓,你是幸福的。
記得小時候,臨村有一個姓楊的算命先生,成天在村子里轉(zhuǎn)悠,遇到誰家沒事,就湊上去閑聊,有時候也會有人請他算上一算。靈不靈不知道,只是大家都會樂呵呵的迎他來,送他走。
有一次,正值農(nóng)閑,老楊路過門前,父親開玩笑說,老楊,過來幫算一卦。老楊也湊過來說,好,今天就給你家三個公子算算婚事吧。聽說要娶媳婦了,我們?nèi)值芤幌伦泳哿诉^來,圍成一圈。說到我時,老楊說我要繞過門前那條半圍著大田的小路,才能找到媳婦,而且我的媳婦在北方。那時好像才七八歲,但我就記下了,我要繞過門前的路,向北方去才能找到我的媳婦兒。
老楊算過命,抽了煙,說些閑話,就回家了。門前的小路還是我每天放牛、游玩的必經(jīng)之道,也把娶媳婦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有時偷懶,天還沒有黑就把牛趕回來,于是只好在門前的小路上讓牛兒再啃一會,拖到天黑。小弟常去給媽媽告狀,媽媽也并不生氣,只是故意逗我“喲,小昆在看哪個是他的媳婦呢”。
讀完初中,我就離開了家,也離開了那條小路,真的向北去了。我那時開始想,咦,是不是算命的很準(zhǔn)啊,我向北求學(xué),是不是會遇見傳說中的媳婦呢。一連回家的幾個假期,有時在夏雨初晴傍晚,我會一個人來回徜徉在門前的小路上,聽牽牛郎在晚霞中唱著牧歸的孩子,看著鄰居們在炊煙里荷鋤而歸。小弟從園子摘菜回來,一臉壞笑,還用手指著北邊,“哎,北方,北方”,把一腔的閑情逸致,攪得橫七豎八的。呵呵,好像我就真是在那兒等我的媳婦一般。
再以后,門前的那條小路也漸漸少走了。隨著大家對便利交通的向往,我們家的很多鄰居都選擇向公路邊搬遷了,原本我們家的中心地帶也正在開始邊緣起來。中秋節(jié)回家,當(dāng)我抱著女兒艱難地走過小路,到對面的園子去看看菜園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已經(jīng)不能叫做路了。兩旁的野草、野花繁茂地展示著一種荒蕪的美。倒是女兒對路邊開得星星點點的雛菊花格外地感興性,央著我給她采了一大把?;氐轿堇?,妻子用水瓶子將花插起來,放在桌子上,還真有幾分味道。
每次回家,都會經(jīng)過村前的一壩稻田。
家鄉(xiāng)的稻谷收進屋后,田野里開始落秋雨了。家鄉(xiāng)是山區(qū),秋雨一下,整個季節(jié)就會變得枯敗起來,那些山嶺上曾經(jīng)金黃一片的草林,一下子也灰暗了許多,就連房前屋后飄起的炊煙也變得濡濕粘稠。
翻犁板田種小麥油菜尚有時日。村人們都三五一伙地聚在屋檐下。男人抽著旱煙,女人們則納著布鞋底。大家各做各的一份事,說說笑笑,打發(fā)著一年里不多的幾天清閑日子。任山村的第一場秋雨潤沁著幾欲龜裂的勞苦,垛在田里的稻草堆星星點點地散在煙雨里,靜默無聲。
不出一星期,太陽便會準(zhǔn)時地照在每一個早起的山村漢子們的肩上。他們荷著犁,趕著牛,爽朗地投向田野的懷抱,展開健壯的雙臂,翻犁著清香撲鼻的稻田。泥塊帶著露水,從牛蹄空隙里的鏵尖上翻滾而出。小村的人們得在寒流到來之前把小麥、油菜、胡豆種下去。當(dāng)來年春天滿野的黃花紅葉把田野打扮得溫馨可人時,山村的人們便可以美美地享受著自己為自己播種下的春天。
揮鞭趕犁是男人們的活,女人們幫不上什么忙,于是都在家里收拾鍋灶。秋收季節(jié)是山村一年中最富足的日子。小村的女人們也會在這個樣的時節(jié)里,弄出一些好吃的飯菜,讓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紅光滿面。最先搬上灶臺的當(dāng)屬新打出來的糯米。主婦們把剛剛長塊的姜與肥壯的蒜苗洗干凈,切成碎沫與小截在熱油里輕輕一炸,再把淘好的白米倒進鍋里,在大火上的油鍋里翻炒。三下兩下,大米就泛起了淺淺的嫩黃,加適量的水與鹽后,合上鍋蓋,小火燜干水份。直聽到米粒細細地炸響才退去柴火,一家人的主食就做好了。
在秋雨到來之前,小村的婦女們都會在自己家的園子里先挖出一片空地來,分了溝畦,施了肥水,再撒上些白菜籽,密密地鋪上一層梳理干凈的金黃稻草,便又下地忙活了。秋雨適時而至,把地里的白菜從土里喚醒,牽引著它們鉆出黃色的“草被子”。這時才剛好長出兩三片葉子來,嫩嫩的,長長的。
主婦端著盆,從稻草上輕輕地將菜苗拔出來,因為有稻草保護,菜葉上一點泥斑與蟲口都沒有。不一會,就可以拔上一大盆。放到井水里輕輕一淘,棵棵菜苗依然保持精神抖擻,莖葉無損。
主婦回到火堂前,湯已被火苗燒得翻滾。往湯里放入一兩片姜葉子,再把洗好菜苗放入鍋里,輕輕一翻,湯又翻滾起來。這時火得退去。
退了柴,火堂里就是紅紅的明火了。主婦趁著這通紅的明火,將大把的剛剛曬好的干辣椒炮煳,再從門前的籬笆上摘下兩三只西紅柿,一起燒著。炮糊的辣椒并不入水清洗,就吹了灰放在大海碗,冷脆后夾在掌心稍一搓揉便化成了清香四溢的辣椒面。把搓好的辣椒面裝在碗里,加上食鹽、味精與燒好的西紅柿拌成蘸水,再切上一把剛剛冒尖兒的小蔥,撒進蘸水里,才算大功告成。
主婦們做好飯菜,太陽也高高的掛上了村頭。男人們緩緩地放下手中的犁與鞭子,拍打著一身陽光與稻草屑,完成上午的活兒。
清炒的糯米飯,散發(fā)著濃濃的姜味與蒜香,吃在口里爽滑不粘,加上糊辣椒蘸水與清湯白菜苗,吃起是辣味實足,清爽到家。
至今我都堅信,那是我記憶中最想吃的東西。
秋天回家,如果我沒有聽到秋娘的的鳴叫,是有些感到寂寞的。
記得在幾年前,也是秋天,屋后的秋娘喳喳地叫個不停。月光從小窗里透進來,妻子睡不著,問是什么叫得這樣厲害,我說是秋娘。過了秋天,秋娘就不知去向了,她得珍惜這有月的短暫時光。然而今年的秋天,當(dāng)我如期而歸時,卻沒有聽到她那燦爛的叫聲。難道是秋天已過?還是我來早了一些。
還好是中秋,月光極好。入夜就能看到月亮從對面的山埡口升起,隨即便會高掛在我們家門前的柳梢上。柳樹是我10年前栽下的,如今已高過房頂,長成大樹了。取來相機,準(zhǔn)備透過柳枝,拍下滿月照屋的意境,順便詮釋一下兒時語文課本中“有時掛在山腰,有時掛在樹梢;有時像個圓盤,有時像把鐮刀”的兒歌。但卻拍不出點意思來。也罷,這么好的月光,應(yīng)該是可遠賞而不能近取的。
還記得小時候過中秋節(jié),媽媽把炒好的南瓜子當(dāng)成中秋最好的食物。分給我們每人一包,幾兄弟就坐在院子里,一邊聽山村里磨玉米的石磨此起彼伏,一邊聽草叢里的秋娘歡唱,偶爾可以聽到天上有飛機飛過,仔細尋找還能看到一閃一閃的燈。
那樣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沒轉(zhuǎn)眼就早已飛逝而去。倒是有些中秋的食物越來越豐富,但內(nèi)容卻越來越單調(diào)的味兒,就連那些平素的聲響也不如當(dāng)年那樣豐富多彩了。
夜?jié)u深,家人都睡去的時候,我依然沒有睡意。我在尋找,也在等待,希望能多有一些聲響陪我度過這個讓人暢想也讓人傷感懷的節(jié)日。月光還是從后墻的小窗上布滿了被子,我可以看到妻子與女兒均勻呼吸的動靜,甚至看到了我兩手緊握的失落在慢慢地捋著月光,搓揉著一點點僅存的希望。總想,不會吧,一年這大好時光,怎么連聲蟲叫也不賜給我呢?
不知什么時候,我又走出了屋子,打開后園的小門。月光已偏西,但很明,直把屋后的瓜架子與山上的高樹照得清暉四溢,像清豆?jié){澆過的一般。但也靜極,幾乎連聽不到一點聲音。沒有風(fēng),月光凝固了。沒有太吠,小村全然安睡。天空如一面空曠而清遠的大鏡子,但極其悠遠,以至于無法看到自己在其中的成像……無論我在原地等待多久,天空依一片靛青。
或者是真的太遠了,就連我現(xiàn)在看到的月光,也是她在飛逝中的某一瞬發(fā)出來的呢,而她其實早已流向他方了吧。光于我,只是一次周期的偶然而已?
這么說來,今夜蟲鳴亦不會再伴我入睡了,因為,偶遇注定只在別處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