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春又去連生家了。
是穿著一件藍裙子去的。裙子被快遞送到村部,大山出街回來正好撞見,便自作主張簽字接收了。大山記得很清楚,阿春是當著自己的面拆的快遞,她說這個藍色好像海水的顏色,但她只在電視畫面里看到過大海。她高興地去房間將裙子穿上試了試,裙子應(yīng)屬棉布質(zhì)地,輕盈、透氣,出了汗也不會貼在身上,風一吹,裙擺飄起來,像在海邊跳舞一樣,硬是讓阿春年輕了幾許。而現(xiàn)在,她卻穿著它朝連生家走去,連生一個臭老漢,值得搞這么好看去么?況且,最近去的次數(shù)也有些多,穿過紅襯衫去,也穿過白汗衫去……總之,就是沒有穿自己那天塞到她手上的黑底紅花裙!
薅鋤從肩膀上卸下來,橫在地上,屁股直接坐上去,其實是坐在那叢茂盛的露水草上,屁股被草尖扎了一下。手摸著屁股,大山忽然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她不穿自己送的裙子,是不喜歡裙子,還是不喜歡送裙子的人呢?自己手頭緊,可沒有閑錢白送東西給女人,能夠買一條漂亮的裙子,還是因為太喜歡她。不喜歡咋會扛著薅鋤來幫她薅草呢——還不是心疼她一個女人要侍弄幾畝田地辛苦么!
然而,你心疼她,她卻又去了連生家,況且,每次去都會待上半天——有啥要緊事非去不可,還要耗那么多時間呢?藍裙子一飄一飄的,像只蝴蝶,飛呀飛呀就飛去了。面前,攀附在香椿樹上的凌霄花紅色花朵一串串地掛著,像極了自己送她的那件黑底紅花裙上的花朵,纏纏繞繞的。大山心想,阿春要是穿上這件裙子,會不會就像一只花蝴蝶,飛呀飛呀,就飛到自己懷抱里來了?
眼睛一眨不眨地跟著前面的藍裙子走,蔚藍海水肆意蕩漾,使得前面的人就像搖擺在一種無法無天的藍色里,大山恨不得直接沖下去將那片藍拽住——這種感覺,去年幫她割稻時也發(fā)生過。金黃的稻田里,她彎著腰揮舞著鐮刀割稻,當自己割到她前面,眼睛鉆過褲襠,再鉆進她胸口里,就看見了那兩只跟隨著手臂晃蕩不停的雙乳;而割在她后面,又會盯著她高高撅起的屁股蛋瞅,一前一后,任何一種凝望都是一次欲望的跋涉。嗨,這女人讓人不“省心”啊!
連生家的房子坐北向南。大門口對著雞公山,后門正對著阿春家的院壩。阿春去他家肯定是走后門。后門邊有一個豬圈,聽到腳步聲,那只白肥豬就甩著短尾巴哼哼唧唧起來。阿春對著它吼一聲“叫什么叫”,莫名地回了一下頭,大山一驚,趕緊將身子朝下一貓,直接鉆到黃瓜棚里去了。待再將頭伸出來,眼睛里就沒有了阿春——藍裙子已經(jīng)飄到連生家的后門里去了。
2
連生一個人住,只有到逢年過節(jié),他的兩個小女兒才會回來,家里才會炊煙裊裊,才會響起說話聲。平日里,從外到里都是安靜的,像手機常年開著靜音,一絲兒生氣也沒有。一個人住,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坐在堂屋里對著墻壁上一張泛黃的地圖抽旱煙——死亡的氣息如輕煙繚繞,每一縷都是早衰的氣息。
大山想想還是跟了過來,但沒有直接敲門進去,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阿春弄得如此蕩漾,他就斷定她進去不是干什么好事。雖然,他完全可以明目張膽進去,裝作點個火、找口水喝呀啥的,可是,當手舉起來,小語水汪汪的眼睛卻從古老的門縫里擠了出來,一見這眼睛,大山的手就柔軟了,眼皮跟著耷拉下來,摸著腦袋順著屋檐走到了屋背后。
屋后有一片竹園,大山將腳步放得很輕很輕,都有點偷偷摸摸的樣子了,跟那天晚上站上木架子偷窺阿春洗澡那樣。這樣的行為自然讓他不太好受,莫名地生起氣來,她又不是自己的女人,干嗎要用這番心思呢!
長久沒有下雨了,竹葉干燥,腳步一踩上去就發(fā)出陣陣沙沙聲,叫人心驚膽戰(zhàn),好在竹園里接著一只木缸,一條引著山泉水的塑料管子被丟在缸里,水汩汩地流進缸里又從缸口溢出,流過厚厚的竹葉,淌到藕田里,發(fā)出陣陣涓涓流淌的聲音來——這個聲音正好可以覆蓋住腳下竹葉碎裂的聲音。另一種聲音也響徹而來,小語水汪汪的眼睛“咕咚”一聲掉進水缸里,哇啦哇啦地朝自己又笑又叫著……
啊,不能多想了,背抵在柴堆上蹲下。柴堆背后正好開著一扇窗,阿春在里面說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出來,只是由于窗戶緊閉,聽不太清,加上還有這堆干柴禾隔著,一下子就拉遠了和聲音的距離。
大山拼命地豎著耳朵,像只機靈的兔子,眼睛也骨碌碌地轉(zhuǎn)著,但依舊只聽到一陣嗡嗡聲。萬般無奈下,眼睛只好繼續(xù)盯著木缸看水慢慢地溢,長年累月溢著的水,用不完,流不干,洇濕了好大一片。一個激靈,小語清澈如水的眼睛又咕咚一聲落在水缸里。對了,她那時候就常蹲在缸邊洗衣服,細細的胳膊將水搓洗得到處都是,偶爾,她還會將手抬起來,看手心里的水一滴一滴從指間滴落下來,水珠被透進來的陽光打著,散發(fā)出了五彩的光,小語就對著這一滴光癡癡地笑……
咳咳咳,一連串咳嗽聲響起,又是一聲沉悶的吐痰聲,阿春的聲音消失了,像是故意停頓下來的。待咳嗽聲消失,阿春的聲音就又響起,嘰嘰咕咕的,哪有那么多話說呢,他們到底在說些啥呢?一陣長長的沉默后,拖椅子聲響起,接著,“吱嘎”一聲,后門被打開,蔚藍的水傾倒而出,藍裙子飄走了。
緊繃的神經(jīng)松開來,這兩個人看上去好像也沒什么!大山正要抬腳跟上去,不料卻踩在一截竹茬上,尖利的竹茬戳破膠鞋底,利器一般插進了腳掌。尖銳的疼痛傳來,大山只得吸著嘴巴重新蹲下,嘴巴里“哎喲哎喲”地喚著。連生在屋里隔著窗戶問:誰呀,怎么了?大山咬住牙齒扶著一根竹子站起來,右腳還是拎著的,回道:叔啊,是我,我走累了,來喝口冷水。冷水指的是木缸里的泉水,山里人干活渴了會直接跑到人家的水缸里舀水喝。連生在里面應(yīng)道:聽口音是大山啊,你從哪里來呀?咋這么渴?大山支支吾吾著:我啊,剛從地里回來。連生道:是給包谷薅二道草吧?大山答:對呀,草啊太兇了,薅也薅不完。連生道:你這個娃啊,進屋來喝杯茶吧,剛剛阿春給我燒了開水,還有半缸子酒也沒動過。你來喝一口。眼見著阿春的藍裙子飄過香椿樹,大山急了:叔啊,下次吧,我得去薅草了,這天好像要變了。
待大山跛著腳慢吞吞地來到阿春家的院壩里,阿春卻又不知去向,貼著哼哈二將的門頁依舊緊閉,上面還掛著一把生冷的鐵鎖。這把鐵鎖讓人看見了阿春的狠心腸,大山手扶椅背站著。椅凳上放著一本《新華字典》,字典可能是從哪個角落里翻出來的,灰撲撲的。打開的頁面上正好圈著一個“湖”字,湖泊,湖水,湖北,這個女人又在干啥呢?她的男人難道去湖北打工了?呵呵,她倒是對他好的。想他了吧?
拿起字典丟到地上,大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右腳架在左腿上,想看看腳掌上的傷口。好在傷口并不深,可能是腳掌老繭厚的原因,他也就不打算當回事,咱農(nóng)村人,破皮是常事。擦掉邊上的血水,瞅著破了底的膠鞋倒是有些心疼,只覺這個像上弦月一般的口子正在嘲笑自己。抬眼,門墩上正好曬著一雙干凈的布鞋,就拿起來對著自己的腳掌比劃,這明顯是阿春男人的鞋子,洗干凈后,放在柜子里怕霉掉,便會時不時拿出來曬曬,以此保證他年底回來時還能繼續(xù)穿。這個女人倒是心細的。當這雙布鞋穿在大山的腳上,大山的心舒坦了,頓時變得理直氣壯,好似自己已是阿春的男人!側(cè)頭再看一把冰冷的鎖,扛起薅鋤瘸著腿走了。到香椿樹下,又回頭看了一眼窗框邊的小洞口,只覺那穿著一根藍色天線的小洞口是阿春欲說還休的眼睛,她正神秘地微笑著——身體一顫,偷看阿春洗澡的場景又浮現(xiàn)而來,阿春閃爍在電視藍光里的身子走了來……好似得到某種安撫,大山又精神抖擻起來,只想趕緊去地里薅一通草。
3
阿春能做一手好飯,也能種好田地。男人過年回來,她鉆進廚房沒一會兒,就弄出了一桌子好菜,喚大家伙來陪男人吃酒。大山跟連生一樣,女人都先一步走了,都一個人住著,弄不出什么好菜吃。一年到頭,就期待著來吃這一頓。似乎只有這一頓才能讓他們嘗到菜的味道,寡淡的嘴巴從而有了滋味。
阿春的男人端坐在中間位置,喝得滿面通紅,每年都要規(guī)勸大山再找一個女人。他說連生么,年紀大了,倒也罷了,不過在外地啊,七老八十結(jié)婚的都有,可我們這里畢竟是山區(qū),他不說了,你大山應(yīng)該想個辦法啊。家里沒個女人打理哪叫日子?。?/p>
大山訕訕地應(yīng)著,手掌緊緊捏著酒杯。借著酒意去瞅阿春,見她正穿著男人從外面帶回來的呢子大衣,笑靨埋在毛茸茸的領(lǐng)口里,又溫柔又風騷,她也瞟了自己一眼,將頭朝她男人的肩膀上歪了去。哈哈,好,找,再找一個。大山每次也這樣嘻嘻哈哈應(yīng)付著,實際上,他知道這是一件很沒有意義的事。
大山?jīng)]有像阿春的男人那樣出門打工,主要是因為自己的兒子出門去了。女人因為身體多病,吃藥打針花掉了不少錢,對世間已沒有什么迷戀,恨不得早點離開這個世界,她一走,家里就剩下大山一人。但也不能怪她,當年娶她也是賭氣,當連生將小語送走后,大山也就飛快地跟她結(jié)了婚。感情不感情自然沒法談,但是呢,也能做到像別的夫妻一樣和諧生活,該睡覺就睡覺,最多會考慮到媳婦身體多病,禁不得折騰,覺睡得不盡興,但大體上沒有什么錯。倒是最近幾年,身體犯病了,成天想著阿春豐潤的身子,那晃蕩的雙乳,那搖擺的肥臀,那溫柔多情的笑……呵呵,只可惜自己不好將這些話跟阿春的男人說,但只要一想到這里,大山的心里就會樂顛顛的。
一路想著,大山就走到了連生家的大門口。從后門繞到前門,繞了半天不說,好像還繞出了一些情緒,腳步一落在院壩下面,眼睛就盯著壩邊的蘋果樹看。自從小語不再坐在樹下繡鞋墊,但凡路過這里,大山的頭會勾著,避開蘋果樹。今天似乎有點不一樣,思緒紊亂,眼睛一捉到蘋果樹就走不開了。鼻子里也聞到一股熟悉的清芬之氣。而小語,也回來了,正坐在樹下的椅子上繡鞋墊。搭在胸口的辮子上還插著一枝蘋果花。雙眼皮像花瓣一樣微微地顫動著,茂密的睫毛覆蓋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只要一想到這雙眼睛,大山的心就會一動,恨不得一鼓作氣爬上去,再次站在小語面前比劃著跟她要一雙鞋墊。姑娘送男子鞋墊,在長村,代表著嫁娶。很多年前,大山就爬上去,站在小語面前,看著一臉通紅的小語,比劃著要鞋墊。那時,他恨不得小語能夠開口說話,如果這樣,一定要說一句動情的話給她。得告訴她自己想娶她。一個月后,小語就站在蘋果樹下等大山來,并送了一雙鞋墊給他。鞋墊被一方紅絲巾包裹著,她的臉也跟紅絲巾一樣緋紅緋紅的,脖子根都是紅的,眼皮看著地皮,頭也不敢抬一下。大山捧著熱乎乎的鞋墊暗自發(fā)誓:今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這意思很是明了,在他眼里,小語即使不會說話也是動人的,她美麗又善良,還心靈手巧,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只要一看你,所有的話就都說明白了??蘖诵α?,都讓你心疼。所以,大山一點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啞巴,他覺得自己跟她的交流完全可以不通過說話,就像這番情意,相互自然會明白??墒?,可是,連生卻將她送走了,讓那個不知從哪里來的小乙木匠帶走了。小語對著連生哇啦了半天,也只能淚汪汪地跟著走了。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誰也不知道她過得怎樣。小乙木匠待她可好?偶爾想起來,大山也只能苦笑一下。
4
是大山吧……
連生老蒼蒼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大山這才發(fā)現(xiàn),坐在蘋果樹下的人原來不是小語,而是一臉茫然、緊緊癟著嘴巴的連生。他的身子僵在那里,像一塊生鐵。又聽得他問了句:大山啊,你應(yīng)個聲啊。是大山?jīng)]錯吧?這個老頭咋不認人了哩,一個一個疑問句弄得大山有點冒火,對呵,他幾時認出過你呢?他的眼睛里就沒有過你,要是有的話,小語就不會不給你了!
叔不認得我哩!大山氣咻咻的,總算是把憋在心里二十幾年的話說了出來,身體一松,正待大踏步走過,又聽得連生道:大山啊,我眼睛不好使,看人一團模糊。但能聽出你的腳步聲,你走路啊,腳下得太重,你咋老跟人賭氣???
賭氣,賭啥氣?你的眼睛到底咋了啊?
老嘍,老眼昏花,不稀奇。
哦,人啊,都會老的。
是啊,都會老的。我啊,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小語回來那天,這孩子啊,走了就沒有回來過,不知道過得咋樣。
聽連生這樣說,大山沉默,不知道他為啥主動跟自己提起小語。莫非他心里也是放不下小語的,也在惦念她?如果能這樣也就好了,算他還是個當?shù)娜?!正略覺欣慰之時,大山又聽得連生說:都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哪有不疼的,不疼我就不會讓她跟那木匠走了,我想啊,她不會說話,找個有手藝的總歸能過的,日子差不到哪里去。這不,阿春剛給我念信說她要回來了,我啊,就坐這里等她回來。
大山喘著粗氣道:你的意思是小語來信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是呀,要回來了,小語回我信了,我們啊,通過兩封信了……這個娃苦,她要不是啞巴,可遠遠超出后面兩個妹子!連生也在感嘆,雙眼干巴巴地對著遠方欣慰地點了點頭,繼續(xù)說:好在,命還不錯,日子過得去,阿春說她還要回來看我哩……夕陽落進他張開的嘴巴里,像是突然吃進一團黃光,干癟的臉被照得熠熠生輝。只是投出去的眼睛,是死氣的、灰暗的、無光的。不知不覺,已近黃昏,這一天算是白晃蕩了,啥也沒干成??粗B生,心在一陣一陣地抽緊,仿佛深埋在心里的東西,直到此刻,終于落在臉上爆炸了。大山一步跳上去,將手掌落在連生的面前搖擺。確定他的眼睛死板板的,一動不動,不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盡管心里還恨他,恨他強勢,眼睛里看不見自己這個人,也恨他狠心,將個水靈靈的啞巴女兒硬生生送走了。但大山還是擔心他今后的生活,問道:那你咋弄呢?這啥也看不見的,那倆閨女知道吧?你應(yīng)該去城里跟她們住?。?/p>
使不得,使不得。連生連連擺手道:不能去,我得留在這里等小語回來。我等了二十五年了,該等到她回來了。這不,我們都通信了!
他又一次強調(diào)了通信,大山似乎意會到什么,問道:那小乙木匠,哦,應(yīng)該是老木匠了吧,估計頭發(fā)也白了。他會回吧?他們的娃也來吧?那娃都老大不小了吧?
連生一一回答著:阿春說,他們會一起回。小乙木匠現(xiàn)在在一家家具廠上班。早就不東南西北地跑了。他們啊,一共生了……阿春說,一共生了三個娃,大的是閨女,下面兩個是兒子。這大的已經(jīng)嫁人,大兒子也快娶媳婦了,小兒子聰明,書讀得好,好像還想出國……哦,對了,你要是不信啊,你去問阿春,她都知道。信在她那里,我看不見,我讓她幫我寫回信再寄過去?;匦诺膬?nèi)容我都告訴她了,得讓小語安心,說我好著呢,就等她回來……
連生端端地坐在椅子上,背很想挺直,可到底是直不起來,彎在那里,像括弧的一半,背上有駝峰,而胸口處又很空。仿佛是一個沒有五臟六腑的人,整個人就剩一個骨架框在那里。骨架能夠不倒塌,全靠杵在兩腿之間的拐杖在支撐,一頭花白的頭發(fā)被暮色罩著,形成了一個銀光閃閃的剪影。而那張?zhí)魍h方的臉膛,也被愈來愈濃的暮色包圍,形成一個石頭雕塑定格在那里。細看,卻又會發(fā)現(xiàn)那眺望的姿態(tài)里,有一個人正在行走,在千方百計地尋尋覓覓,萬水千山總是情呵。
大山心軟了,安慰道:叔福氣好呢,看來這小語還真嫁對了。你眼光好,會選人。這要是跟我啊,說不定還得吃苦。當然,這后半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嘴巴打開,沒有發(fā)出聲音。手哆嗦著插到口袋里,摸出一棵紙煙含在嘴巴里轉(zhuǎn)身走了。到這會兒,他知道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說的,也不想去阿春的地里薅草了,他肚子餓了,嘴巴也渴了,身體在喊:我要一杯烈酒,一碗辣菜,一身大汗!
背后,又傳來連生跟另一個過路人說話的聲音:哎,老張啊,你干啥去?。课抑朗悄?,你聽我說啊,我家小語要回來了……
小語,小語。大山默默念叨兩聲,盡管還有很多的話想再跟連生聊聊,但又覺得沒意思,嘴巴一張,對著空曠的山坡唱道:妹妹呀,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
5
大山所喝的酒,都是在村頭小店里打的散酒,十斤裝的酒壺,打一壺回來放在房間的柜子里。想喝了就去倒個三兩出來。酒壺的蓋子一擰開,酒香撲鼻,大山會將鼻子聳起來深深地吸一口,不容許酒氣跑掉一絲兒。頓時,他的胸腔里,就溢滿了酒香——太美妙了,寡居這些年,這是他給自己找到的最為便捷的樂子。酒對他來說,成了一個生命伴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下地回來喝一口,潤唇舌的同時又解乏;晚上臨睡前喝一口,催著自己早點入睡,又能調(diào)整入睡前的情緒,嘴巴砸巴著辛辣味,一邊喝一邊自說自話,酒氣升騰,屋子里也就熱鬧了。
但大山不會讓自己喝多,三兩喝完就結(jié)束。人倒在床上掏出手機看新聞。了解世界的窗口對于大山來說只能是新聞,兒子出門在外,像逃出去的野馬,一年到頭幾乎不給他來一個電話。這孩子怎么了,給老子打一個電話這么困難嗎?他跟小語可不一樣,小語不會說話,而且那個年代信息閉塞,人一走自然就杳無音訊,世界對于誰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要么她掉進去了,要么咱長村掉進去了。說白了,即使小語想聯(lián)系也無從聯(lián)系??墒牵瑑鹤硬灰粯?,你個兔崽子手里握著好幾千的蘋果手機,他是真的不想聯(lián)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不明白大山會想念他,對他不放心。刷手機看新聞也就成了大山關(guān)心兒子的另一種方式。只是這些新聞看得人心里七上八下,更加放不下,一會兒是懸賞通緝犯,一會兒是二十幾歲的小伙愛上了六十幾歲的大媽,一會兒又是總裁猥褻養(yǎng)女,還有那半夜里突然在河里發(fā)現(xiàn)的女尸(也有男尸),更恐怖的是一座橋突然倒塌了,以及剛發(fā)生的車禍……都非常的離奇和荒誕,看得汗毛管子都豎了起來。但他每一條又都會仔細去看,并將照片放大再放大,認真查看和對比有沒有跟兒子很像的臉出現(xiàn)……哎呀,怎么老想這些不好的,得找點好看的、有點水準的東西看看,這樣還能在阿春面前吹吹牛。
逃避現(xiàn)實的借口只能是阿春。一想到阿春,大山就坐了起來,想想,又起身站在窗口對著對面的山坡瞅。阿春家掛在屋檐下的燈還亮著,這盞燈瓦數(shù)要比房間里的燈泡大。像一個巨大的月亮掛著。掛這盞燈,主要是為了晚上去豬圈喂豬用,但是,這盞燈一到年底就會一亮一個晚上,直到她的男人回到家,看來是怕她男人趕晚上的火車回來找不到路。此刻,大山看著那盞燈,竟意會是阿春給自己的信號,燈上傳遞出來的光芒便是阿春熱辣辣的眼神,她在呼喚自己,她在對自己眨眼睛……胸口一熱,大山就出了門,他忽然很想走到那盞燈下面去看看。即使阿春不見自己,也得去。
阿春看來還真去地里薅草了,她剛回來,正彎腰在門口洗頭發(fā)。洗發(fā)水和熱騰騰的汗味交織在一起,讓大山不禁心生愧疚,跟連生說了一會兒話,咋就忘了去幫她?阿春。大山輕輕地喚一聲,阿春沒有理會,也許是沒有聽到,繼續(xù)撅著屁股將頭擱在臉盆里洗頭發(fā)。臉盆是放在椅子上的,身體呈九十度朝前彎著,跟割稻子一樣,從叉開的大腿縫隙里,可以看見一對豐碩的乳房像葫蘆一般朝下掛著,“大葫蘆”還隨著撓頭發(fā)的姿勢猛烈地晃蕩著。高高撅著的屁股上,隱約可見淡綠色褲衩的輪廓。大山喘息道:半夜三更洗頭干啥呢!剛想上前一步,阿春就拖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端起盆子倒水。一股濃郁的洗發(fā)水味道和著一盆子溫熱的水一股腦全都潑在大山腳上,順勢,濕漉漉的頭發(fā)掃過臉頰,阿春憤怒地瞪著眼睛吼道:你穿了他的鞋子!你趕緊給我脫下來。你怎么亂穿鞋子???原來,阿春認出了大山腳上穿的是自己曬在門墩上的鞋子,剛還在奇怪是誰拿去了呢!
大山明白過來了,卻耍賴道:誰說是他的,我也有!
阿春道:你當我瞎子啊,我自己做的鞋子還不認識?你哪有布鞋,嫂子走了后,你哪里穿過布鞋?阿春說的是事實,布鞋都是女人給做的,她走了,誰還來心疼你??!大山忽然有些憂傷,不再說話,垮著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坐碎了一大片洗發(fā)水的白沫沫,又一把脫掉鞋子扔過去:破鞋,還你……
你罵我破鞋?你憑啥這樣說我?阿春氣得頭發(fā)都快豎起來了,被頭發(fā)洇濕的胸口,豐碩的乳房若隱若現(xiàn)。大山大膽地看著,示威一般——看了又咋了?就要看,想霸占乳房的想法頓時變得絲毫不加掩飾。突然,他又笑了,因為他想到剛才晃蕩著的乳房像葫蘆,現(xiàn)在看呢,像個大西瓜,滾圓滾圓的,有捧起來吃食的欲望。手抬起,吞口唾沫說道:你都跟他了,還不是破鞋?
我跟了誰?你說清楚點!阿春氣急敗壞。
大山抿著嘴巴不響,眼睛卻看著連生家的后門口。盡管此時只能看到一團漆黑,他也覺得心口暢快,總算將憋在胸口的悶氣放了出來。但他的耳朵里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咯咯咯,不可抑止的樣子。眼睛轉(zhuǎn)過來,便看到阿春將手插在腰上笑得前俯后仰:我算是服了你,你這滿腦子都想的啥啊?他是叔……
大山不語,忽然之間覺得羞愧。重新坐下?lián)芘_掌上的傷生悶氣。阿春也看見了,笑容僵一僵,溫和起來,走過來蹲在邊上,捧起腳掌問:你這是咋了?
咋了?總不能告訴她是去連生家偷聽被竹茬插的吧,我……大山到底還是老實人,撒謊的本領(lǐng)還不夠,“我”了半天也沒說出原因。好在阿春也不問了,撩起裙擺幫他擦拭著血跡,她的手肉肉的,每一寸皮膚里都涌動著真誠和關(guān)愛,令人感動。很少得到關(guān)愛的人,很是難以忍受。一股熱血開始在大山的身體里歡快地涌動,他恨不得伸出手去握住那只肉肉的手。
阿春輕輕地將他的腳放下,肉肉的手又拽住他的胳膊說:走,到屋里去,我給你上點紅藥水。她濕漉漉的頭發(fā)上的水,正好滴落在大山結(jié)實的胳膊上,像汗珠滾動著。
6
她還是心疼自己的,被阿春攙扶著進屋時,大山突然明白了這點,便也就感覺到了腳底的疼。一個人麻木慣了,大小傷口沒人疼沒人問,也就養(yǎng)成了知覺上的麻木。但是,一經(jīng)阿春的關(guān)心,神經(jīng)就復活了,痛感恢復了。哎喲,哎喲,你慢點!大山忽然將右手緊緊地抓在阿春的肩膀上,故意搞出走不穩(wěn)路的樣子來。
阿春直接將大山帶到房間里坐著。這個過程,她猶豫過,經(jīng)過堂屋看見椅子她愣了下,走了;經(jīng)過火籠房,看見椅子,她愣了下,走了,最里間才是房間。待大山的屁股擱在床沿上之后,她這才翻身出去熄燈和關(guān)門,再回來,手里握著一個紅藥水瓶子。趁她出去的短暫時間里,大山已經(jīng)將房間掃了一遍。他看到丟在床單上的一條白汗衫,估計是阿春睡覺時穿的。大山一把將它拎起來,放在鼻子上聞,狠狠地吸了一口阿春的味道吞進肚子。并回味出那味道有點香,有點騷,還有點汗臭味。
阿春將紅藥水的瓶子塞進大山手里,又轉(zhuǎn)身去打了一盆熱水放在床邊,要親自動手給大山清洗腳掌。她的手一拉上大山的大腳掌,他怕癢一樣,就將腳掌縮了回去,不好意思地說道:這……這,還要洗腳呀?
不洗干凈咋擦紅藥水???阿春又將他的腳掌拉過來,放在膝蓋上,舉著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并沒有將腳掌全部放在水里洗,看來是怕水感染了傷口。之后,嘴巴撮起來,對著傷口輕輕地吹,生怕擦疼了。好像大山就是她的男人,她啊,正在全心全意地疼著他。大山不由得嘆息道:你要是我媳婦就好了!你可真會疼人啊!
阿春笑道:大山哥,我知道你對我好,可你呀,也不能不愛惜自己,你看,還在滲血呢,最好明天去配點云南白藥止止血……
大山樂得呵呵直笑,一句話也不知道如何接。
阿春繼續(xù)說: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一老總歸會有個頭疼腦熱的,你看連生叔,眼睛都快看不到了,兒女再好,又能咋樣,哪如有個伴在身邊照顧好,我看你還是……
你說啥?他的眼睛咋看不見了?大山一驚,腳板就又做了一個朝回縮的動作,可沒有縮動,阿春拉得太緊了。
哎,得了好久的白內(nèi)障,視線全都罩在厚厚的霧氣里。他是這樣說的。阿春仍舊仔仔細細地擦著紅藥水。
你咋都知道?你又不是他閨女!對了,他的兩個好閨女咋不接他去看?。磕敲从斜臼碌膬蓚€閨女呢!這后面一句話大山停頓了一下才說出來,因為這里面不能包含小語,小語是無能為力的,她剛滿十八歲就被連生叔送走了。
嗨,你呀!阿春看來也聽出了大山的心思,歪著腦袋嗔一句,說道:她女兒來接過他,可他不去,他要留在這里等大女兒回來,他說有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語找不到家,她的身子被厚厚的霧氣隔著,這令他很害怕??墒?,他咋能輕易找到小語呢?小語當年走的時候你是知道的,啥也沒留,只大致知道那個地方好像在湖北棗陽。說著小語的事情,阿春的手就重了,好似這個事情真是棘手,手指壓到傷口,大山就又叫了兩聲。
哦,對不起,對不起。阿春又對著腳掌吹了吹。大山也意識到自己有點虛張聲勢,這點疼有啥好叫的呢?可一聽到小語走投無路一般出現(xiàn)在連生的夢里,心就難受,誰知道出去了別人會不會對她好呀,她可啥也說不出!
大山回應(yīng)著阿春說:他根本就不該將她嫁那么遠,什么手藝,我們沒有手藝就不吃飯啦?她是一個啞巴,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她這是在跟她老子呼救!在責怪他!
7
當年大山跟小語要鞋墊的事,阿春是大致清楚的,小語躲在房間里給他繡鞋墊時她也看見過,看著小語微笑不語眼含春水的樣子,她也替她高興。如果大山真能娶她亦好,雖然自己有點不舍,但是,你怎么能跟小語爭呢?于是,雖然對大山有點春心蕩漾,阿春還是放棄了喜歡大山的心思。再者,自己的繼父是一個貪財之人,他是不會同意一貧如洗的大山來提親的。
如今,看著大山依舊放不下小語,阿春明白他是一個情深義重之人,心頭一暖,站起來挨著大山一起坐在床沿上。兩人肩并肩坐著,只要一側(cè)頭,就會四目相對。生活到這一步,都不易??!不要老想著小語了,你也不易……阿春說道。她的手上還捏著給大山擦腳的毛巾。
大山感受到胳膊上的溫柔,竟有些恍惚,身邊的人是阿春還是小語呢?會是小語嗎?她是不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她是不是想哭,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大山不由得放飛了思緒,任由它馳騁,一抬胳膊,將阿春摟在胸膛上,依偎著,嘴巴干澀地打開,正待開口說點什么,只聽得阿春柔柔地喚了一聲“大山哥……”
大山又使出一把力,摟緊懷里的人說道:你真好。我就知道你好。這話不管是對小語說,還是對阿春說,都是肺腑之言,可他生怕懷里人感覺不到自己是發(fā)自肺腑的,就去拉她的手,將她整個人拉到了懷里站著。站在懷里的阿春高過大山的頭頂,大山的臉正好貼在她的胸口處:不應(yīng)該的,我不應(yīng)該老想你呀,真的,我做夢都想來看你。
大山的腦袋就像一個淘氣的孩子,開始在阿春的胸口上亂拱,恨不得此時此刻就在這朝思暮想的松軟的一望無際的胸懷里大哭一場。阿春溫柔地將他拉在懷里抱著,并用長著老繭的手掌摩挲著他的后腦勺,然后一路下去仔細地摩挲著后背,在略顯粗糙的手掌里,大山頓覺背在縮小,周身遍布著飽經(jīng)風霜和人生苦難的顆粒。心中呼喚道:這要是自己的房間該多好啊,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同時,他也終于明白自己對于阿春的幻想,只不過是渴望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好像黑夜里的燭火,閃一閃,屋子就有了光。她就是自己轉(zhuǎn)移對小語感情的一個美好的化身,讓每一天都還有個盼頭。
翻身摟抱著阿春,大山的心里除了無邊無際的感動,還發(fā)覺自己真是太累了,嘆息一聲,蜷縮在阿春的身邊昏昏欲睡。
8
到底是別人家的床,睡不安穩(wěn),淺淺地睡一下又醒了。阿春見他醒來,朝他一笑,揮舞著手里的紙張,說:我給你說件事吧。
這是一個多好的夜晚啊,風清月白,兩人說說話也好。相信在往日的夜里,誰都將嘴巴緊緊地閉著,沒辦法呀,一個人在家,總不能對著一堵墻說吧。阿春說,我給你念封回信啊。你看我寫得怎樣?大山將胳膊枕在腦袋下,閉著雙眼,作聆聽狀,嘴巴卻問道:誰的信???阿春說:我?guī)瓦B生叔寫的回信啊,但我寫不好,那幾年的書算是白讀了,好多字都還給老師了。還有哇,小語的話都要我來說,真是為難死我了!
怎么要你說?啥意思???
阿春說:你真以為連生叔寫幾封信出去就能找到小語啊,哪有那么簡單?他的眼睛快看不見了,我騙他小語回信了,找到了,其實是我編的啊。他得去治病?。?/p>
大山問道:意思是小語根本不會回來,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
那當然,信都是我編的。連生叔堂屋里有一張地圖,是叫他兩個小女兒給買的,我跟他就對著地圖摸索著寫信。一個地名一封信,你是知道的,肯定都是石沉大海,都沒個準確地址,信寄給誰呢?起初的信都被退回來了,貼著“查無此人”的標簽。我咋敢將這“查無此人”給他看啊,只好編了一封信說是小語來信了,你不知道,他那天有多高興啊,捧著信哭了……
大山安安靜靜地聆聽著,知道阿春去連生屋里原來是為了送信和讀信,怪不得她要一直不停地說話。而穿著漂亮的藍裙子去,純屬偶然,她或許是真的很喜歡那條裙子吧。也許是愧疚,也許是感動,大山又將手伸過去,想將阿春抱到懷里來??墒?,阿春已經(jīng)開始讀信,這讓他只能再次安靜下來。阿春編造了一個美麗的謊言給連生,并代替小語一聲一聲“阿爸”叫得歡,好像小語都會自己說話了,她的啞巴治好了。聽著聽著,大山就感覺小語又坐在蘋果樹下繡鞋底,還是那么賢惠那么好看,水汪汪的一雙眼睛看著自己,欲說還休……不,不能看,我太齷齪了,我太不是東西,我居然以為你阿爸跟阿春那個,我居然只想跟阿春睡覺……在小語水汪汪的眼睛里,大山原形畢露……暗叫一聲“不好”,大山呼啦一下坐起來,麻利地穿上衣服準備走了。他急切地催促自己道:趕緊離開,趕緊,你不配躺在這里!腳步剛到房門口,他又站住,提醒阿春道:明天,你想個辦法去將火籠房窗口邊的小洞補下。他得提醒她不能再讓別人知道這個小洞口。
幾天后,當大山悄悄幫阿春薅完胡桃?guī)r地里的草,經(jīng)過院壩回家時,發(fā)現(xiàn)那個小洞口已經(jīng)被奶黃的石灰粉封住了。阿春應(yīng)該在家里做飯,飯香伴著新鮮的石灰粉氣味一陣一陣地飄來。但他沒有留戀,也沒有被飯香迷住,徑直走了。走到連生家門口,又見連生坐在蘋果樹下,故作姿態(tài)地挺著背,雙手緊緊抱著懷里的拐杖支撐著一把老骨頭。他的雙眼空洞無神,是不是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呢?暮色投射在他身上,使他像塊石頭黑黝黝地杵在那里。雷打不動地等待著,一聽到腳步聲,他便喊道:大山啊,二道草薅完了?
大山答:完了。
一陣咳嗽,氣息有點連不上,連生斷斷續(xù)續(xù)道:三道草一薅,包谷就……熟了。到那時候,秋天……就到了啊。
是呀,秋天來了,阿春說……小語等摘了棉花……就會回來,這樣算的話,等她回來估計要下雪了喲。
是呀,該下雪了。下雪了回來好啊,好陪你烤火,多說說話。
當天晚上,大山剛躺下睡覺,手機破天荒急遽地叫了起來。由于還開了震動,手機像打擺子一樣嗚嗚地在凳子上震——震得人心口莫名地緊縮起來。大山對著手機發(fā)愣,原來一直希望它叫,一旦它叫了,自己卻無端地害怕。寂靜的屋子忽然有了聲音,伸出去的手疑疑惑惑,是誰打的電話?有什么事嗎?莫名其妙地,他居然放慢了接電話的速度,電話是兒子打來的嗎?他終于肯聯(lián)系自己了,他不會出了什么事吧?甚至,他還猜測會不會是小語給自己打了電話。他恍恍惚惚的,手顫抖著,待看到是阿春的名字,一種不太吉利的感覺又油然而生。
阿春的聲音果真是火急火燎的:大山,你快來,咋辦呀——連生叔滾到路上去了,腦殼被石頭砸到了,都是血……
雖然手里還握著手機,大山的身體早已彈跳出去,如箭鏃射進茫茫黑夜里,朝連生家飛奔而去。耳邊,阿春趴在床上慢慢念著回信的聲音又響起:阿爸啊,我回來的時間得推一下,等到摘了棉花回來,今年的棉花長得好,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一件厚棉襖啊,棉花都是我自己種的,又白又柔軟,跟山上的云朵一般……信呢,還是由我女兒代筆的,她也想念外公,她還沒有看見過外公呢!
這是大山第一次聽阿春說普通話,她在以她個人的想法和編造故事的能力安慰著連生,并讓一個消失了二十多年的人又閃現(xiàn)出來,她帶來的是什么呢?一輪月亮掛在天空,大山深一腳淺一腳飛奔著,黑乎乎的樹影站成一排,像無數(shù)的黑影在夾道歡迎,相互涌動著,搖晃著,嘻嘻哈哈著,更像是在做一個看不懂的游戲,成心將一個個人生的暗影和故事神秘化,大山不由得一悸:連生叔摔得重不?就跟成天擔憂兒子在外出事了沒,擔憂小語過得好不好一樣——揪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