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馬全名馬路遙,在報社干了大半輩子也沒混個一官半職,最高職務是黨支部宣傳委員,卻跟工資不掛鉤。當了好多年的主任編輯說到底也不是主任,但落了個滿世界到處采訪的自由。副總編輯老費就曾當面發(fā)過感慨,說:“老馬,好羨慕你喲!你想去哪兒說走就走,不像我整天忙著看大樣,簽字付印,還要沒完沒了地開會,最終得了‘三高’的毛病?!崩像R笑呵呵地說:“那是,您是發(fā)高級牢騷,整天坐辦公室,喝熱茶,多滋潤!哪像我們風吹雨淋的,像馬一樣撒歡地跑,我都成了一匹老馬啦!要不咱倆換換,問題是我簽的字人家不認啊?!?/p>
跟老北京人一樣,老馬屬于樂觀主義者,說話不過腦,煩事不上心,每天樂滋滋的,總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樣。
春節(jié)剛過,兒媳婦唐小艷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八斤重。婦產(chǎn)科的護士推門出來,說:“誰是馬奮斗?恭喜啊,生了一個兒子,母子平安!”
兒子馬奮斗右手握拳,在空中一揮:“耶!”接著在醫(yī)院走廊里表情夸張地大喊:“爸,老爸,我當爸爸啦!”
老馬從長條椅上站起來,說:“知道了,小點聲,我當爺爺啦!”
五十七歲的老馬眼瞅著要退休了,突然抱上了孫子,感到喜從天降,一種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他習慣性地把手伸進口袋摸煙,抬頭發(fā)現(xiàn)醒目的禁煙警示牌,便摸出一把小梳子梳起頭發(fā)來,嘿,倍兒溜。
老馬這些年為兒子的成長可謂操碎了心。
兒子剛出生時,報社有位主要領導要給小家伙起名,說,無論如何要起一個催人上進的名字,就叫馬奮吧,“奮斗”的奮。老馬和愛人笑得前仰后合,又不好當場駁人家面子。老馬就說,兩個字不好,容易重名,再加一個字,就叫“馬奮斗”吧,于是皆大歡喜。
兒子上中學那年,老馬的愛人因患乳腺癌去世了。老馬既當?shù)?,又當媽,照顧兒子吃喝拉撒睡,在學業(yè)方面幾乎成了兒子的輔導員和專職司機,上學、放學,能接就接。周末上各種輔導班,能上就上,花多少錢都愿意。高考那兩天,老馬還給兒子在考場附近的一家賓館開了房間,便于兒子復習和休息。
最后一門考試一結束,老馬一把摟住從考場走出來的兒子,說:“奮斗啊,一切都過去了,爸爸要帶你去黃山玩幾天,散散心,假都請好了,高鐵票也拿到手了,高興不?”
馬奮斗沖著老馬做了一個鬼臉,說:“老爸,您真?zhèn)ゴ?!?/p>
老馬喜極而泣,落下一行老淚,肩膀抖動得厲害。兒子一米八幾的個兒,往地上一戳顯得十分帥氣,顧不得周圍盡是家長和考生,張開長長的胳膊環(huán)抱父親,跟著哭泣起來。老馬說:“好兒子,你媽媽要是還活著該多好!”
兒子松開環(huán)抱父親的胳膊,說:“老爸,您的頭發(fā)都白了!”
老馬抹了一把眼淚,說:“沒事兒,等找個地兒染染發(fā)。走,找個館子,好好撮一頓?!?/p>
兒子上了浙江大學以后,老馬下班回到家里,總是感到寂寞和孤獨。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就剩下自己,空蕩蕩的,孤零零的,一種獨守空房的感覺十分強烈,讓人感到壓抑。要是孩子他媽還在,該有多好!老馬經(jīng)常這樣胡思亂想,唉聲嘆氣,為老伴的苦命傷心,也為自己的中年喪偶難過不已。而這一切又能向誰訴說呢?兒子能理解嗎?有好心人勸老馬趁早找個伴兒,生活上也好有個照應。眼下不是興“搭伴”過日子嗎?只要兩情相悅,領不領證無所謂。老馬總是搖頭,一聲嘆息。
兒子讀大學時,老馬經(jīng)常和兒子微信視頻聊天,什么都聊。
有一天,兒子跟老馬視頻,上來就說:“老爸,我現(xiàn)在遺精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了,怎么辦???”
老馬的腦袋“嗡”地一下,說:“兒子呀,青春期正常反應,多參加體育運動,少跟男同學聊女生的事兒。記住,現(xiàn)在不能談戀愛,要談等將來出國讀研究生時再談。比如,去美國留學,那是什么感覺?想找一個喜歡的女孩,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先立業(yè),后成家,供你參考……”
兒子在杭州那邊,拿著手機哈哈大笑,說:“老爸,您太可愛了。明明是下了命令,還說供我參考。不過,您放心,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在哪兒,怎么能隨便跟一個女孩談戀愛呢。對了,告訴您個事兒,我現(xiàn)在很少吃麥當勞之類的東西了,那是垃圾食品,可樂也基本不喝了,原因是太貴,不值當,多攢點錢當出國的學費,比什么都強。再說,老爸,您也不容易,對不對?”
老馬的鼻子酸酸的,有些感動,以前那個總喜歡跟自己對著干的兒子仿佛突然消失了,變得通情達理、主動理解父親了。老馬感慨不已。
兒子確實給老馬長了臉,大學畢業(yè)后,到美國讀研。畢業(yè)后回國在北京一家大銀行總部謀得一體面的職位,月薪近3萬元。
老馬自己找不找老伴兒,可以慢慢商量,說到底是件小事??墒莾鹤訉硪Y婚,就得有房子,這可是大事。老馬經(jīng)常到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打聽,實地考察樓盤,最后相中了離家不遠的一套約七十平方米的二手房,以兒子的名義分期付款買下來了。
那天,老馬開著舊捷達帶著兒子辦購房手續(xù)。兒子十分驚訝地看著父親,說:“爸,您瘋了吧?這么貴的房子也敢買?”
老馬說:“為了你,值!兒子,除了你和房子,你爸現(xiàn)在真是一無所有了!咱倆先住大的,這套新買的房咱租出去,抵消一部分月供。等你結婚時,我住小的,你們倆住大的,怎么樣?”
“那敢情好,只是苦了您了!”馬奮斗一把抱住了父親的腰,喊道:“您真是我的親爸??!”
“別介,”老馬說,“等過幾年房價漲上來了,看你小子再叫我什么。”
“還漲呀?這已經(jīng)讓人夠嗆了!我知道許多大學生一工作,基本屬于‘月光’一族,半毛錢都剩不下?!?/p>
“奮斗呀,別忘了你爸是干嘛的,記者,懂嗎?你不信,走著瞧……”
后來,馬奮斗結婚那天,當著眾人的面,講了這段小故事,當時房價已經(jīng)比老馬當初買的時候,翻了三四翻。
自打孫子點點出生后,老馬每天下班后,都準時到兒子家報到。兒媳婦挺多事兒,一見老馬進門,就嚷嚷洗手、打肥皂。如果老馬趕上感冒、發(fā)燒,兒媳婦就不讓老馬進門。平時和顏悅色的老馬鼻子都氣歪了,沒轍,人家說得有道理嘛!就是那語氣、神情真招人恨。老馬幾次想發(fā)作,真想大罵一聲,什么素質,還大學生呢。一點起碼的教養(yǎng)都沒有。你就不會柔聲細語有話好好說嗎?老馬發(fā)現(xiàn)兒媳婦唐小艷與生孩子前判若兩人,溫柔的小姑娘變成了“母夜叉”。但一看見小兩口、兩位親家整天忙著伺候孫子,便強忍住了怒火。
甭管心里多不舒服,一見著小孫子憨憨的小模樣,老馬骨頭都酥了,嘿嘿地樂個沒完,還夸兒媳婦水平高,一生就生了一個帶把的。唐小艷的奶水不夠,老馬就起大早迷迷瞪瞪地去菜市場買鯽魚,給兒媳婦煨湯喝,累得跟孫子似的,還不忘給孫子拍各種表情的照片,整天往微信朋友圈里發(fā)。
老馬常常把微信里的段子說給別人聽,張嘴就來:“沒孫子盼孫子,有了孫子成孫子?!比思倚χf:“老馬,當孫子是什么感覺?。俊?/p>
老馬說:“給兒子帶孩子,是個細活兒。是主人吧,說了不算;是客人吧,啥活都干;是保姆吧,一分錢不賺,外搭錢還不算;是志愿者吧,還沒人點贊。哈哈哈哈……”
與老馬同一個辦公室的小趙悄悄地問:“老馬,剛剛退休的幾位老同志也當起了孫子,難道當孫子有這么大的魅力?”
老馬微笑了一下,說:“你還年輕,不懂其中的奧妙。”
小趙“咯咯”地笑出了聲,說:“老馬,您到底想說什么?是想當這個孫子呢還是不想當這個孫子?”
老馬關上門,推開窗戶,掏出煙盒,說:“老子去過這么多地方,都不像咱北京,搞什么禁煙,哎,就偷偷抽幾口!”
不吸煙的小趙早就習慣老馬這種請求的腔調了,說:“嗨,我無所謂,沒事兒。不過,只許抽一根?!彼?,老馬說的“抽幾口”通常是指兩根煙。
老馬說了句夠意思,問道:“小趙,人家外國人也帶孫子嗎?”
小趙說:“沒聽說過。人家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帶,退休后多半是旅游、寫書、做義工什么的,或者就在家里待著什么都不干。不過,我的幾個大學師兄在美國生活,生了孩子以后,也是父母飛到美國幫忙照看孫子輩。”
老馬不吭聲了,一個勁兒地吸煙,弄得小趙不停地拿報紙驅散煙霧。
二
老馬眼瞅著就要退休了,可還是副高職稱。說起評職稱,報社里的人都替老馬叫屈,老馬是三十九歲那年評上的副高,按理說早該評上正高的。但老馬這個人不爭不搶,只知道悶頭干活兒,一切講究順其自然。老馬評正高的條件原先已經(jīng)夠了,后來評審改革,條件變了,增加了一條必須有理論專著的條款。老馬也不往這方面想,評正高的事就一直拖著。后來還是老費看不過眼,親自出面找了家出版社,把老馬多年來寫的稿子整理出來結集出了一本書??墒牵甑自u職稱,老馬還是沒評上,正高名額給了比老馬還大半歲的老鄔。
小趙私下里對老馬說:“老馬,你真老實,什么事都順其自然。你看人家老鄔,水平不如你,但人家老婆有能耐。聽說為了讓老鄔評上這個正高,專門到社里來找領導鬧了好幾次。”
老馬卻滿不在乎地回答:“正高、副高,到時候都難免一燒;正局、副局,最終都是一個結局?!?/p>
老馬就住在團結湖小區(qū),離他供職的報社差不多十分鐘的路程。他每天上下班必經(jīng)團結湖公園。從這個門進,打那個門出,非打公園里過不可。多少年了,有了感情,看到有人坐在水邊垂釣,老馬才覺得心里踏實。要是聽不到明漪舫或得月廊飄過來京胡悠揚的曲調或者京劇票友的一曲高歌,他似乎一天都不舒坦。
老馬每天離開公園大門口時,總會看見一個蓄著山羊胡子、身材精瘦的老頭掄起胳膊抱著近兩米長的大毛筆,往水桶里蘸水,在水泥地上寫榜書。老逛園子的都認識他,老頭姓齊。每次老馬都客氣地打招呼:“早啊,齊大爺,練字呢您吶!”齊大爺最多點點頭,照寫不誤,老馬也不在意。
這天早晨,老馬急火火地吃完早飯,路過團結湖公園大門口時,看見齊大爺正在懷抱大毛筆,蘸水寫榜書,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不上班,便心情輕松地看老爺子在地上寫字玩。
齊大爺今年80歲,耳不聾,眼不花,著一身唐裝,笑瞇瞇的,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他最愛寫得是“龍騰虎躍” 和“振興中華”。字是繁體的,頗有魏晉風范,寫第二個字的時候,第一個字的水跡差不多干了。圍觀者齊聲叫好,書者卻已汗流浹背。趁齊大爺坐下來休息,老馬緊挨著他坐下,二人聊了一會兒,老馬抽了好幾根煙。老馬得知齊大爺年輕時燒過鍋爐,臂膀有力,后來當過郵差,蹬著腳踏車在朝陽區(qū)走街串巷給人家送信,再后來在一家大郵電局坐起了辦公室。
齊大爺摸著山羊胡子,說:“小馬,別看我現(xiàn)在精瘦,過去我可是個大胖子,‘三高’占了兩高,一個比我還老的中醫(yī)大夫開了許多妙方都不見效,就勸我寫榜書。沒轍,練唄,死馬當活馬醫(yī)吧。一晃,竟有十來年了?!?/p>
老馬十分驚訝,摸摸自己發(fā)福的腰身,說:“我要跟著您寫字,也會精瘦?”
齊大爺哈哈大笑,說:“廢話!您沒瞧我掄胳膊掄出一身汗?”
老馬突然感覺自己與齊大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兩人又一起聊了一些養(yǎng)生、保健、娛樂之類的話題。要在以前,老馬覺著離退休還早著呢,聊這些沒有油鹽的閑篇,既無趣又無聊。
九點鐘,假山旁的開闊地聚攏了一大群人,開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游園的群眾駐足圍觀,不停地鼓掌叫好。
齊大爺擦干身上的汗,說:“小馬,走,唱歌去!”
“好吶!”老馬幫他收拾好大毛筆和水桶,還有保溫杯,跟著走過去。
老馬早就知道,不知打哪年起,每到周六、周日九點,總有一群喜歡聲樂的人聚攏在一塊,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居多,夾雜著一些湊熱鬧的年輕人。少則幾十人,多時上百人,動靜很大。自己有時在遠處聽聽,沒好意思往跟前湊。
音樂學院的退休教師老李正在指揮大家唱《敢問路在何方》《血染的風采》等老歌,聲音洪亮,氣勢磅礴,人人唱得熱血沸騰,激情洋溢。老馬仿佛受到了感染,跟著唱起來。齊大爺說:“行啊,看不出來,小馬,有兩把刷子嘛!”
老馬說:“老爺子,別小馬小馬的叫了,我都成一匹老馬了 !” 說完長嘆一聲。齊大爺笑笑,說:“您這不是擠兌人嗎?跟我比,您且活著呢。有啥好悲觀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
第二天,老馬背著一個照相機,帶著筆和本,興致勃勃地采訪了齊大爺和合唱隊的老李及其隊友們,寫了一個整版的報道,起了一個響亮的標題——“老歌永遠動人” ,后來刊登在自家的報紙“百姓故事”版上,還配發(fā)了四張照片。
老費看到老馬雖然沒評上正高,但干勁兒不減,又寫稿、又攝影,弄了一個整版的報道,格外高興。在一次編前會上結結實實地夸贊了老馬一番,說老馬遇到挫折沒有氣餒,寶刀不老嘛,大家都應學習他這種對待工作、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
第二年年底,老馬終于評上了正高。盡管心里還算平靜,但總覺得應該當面感謝一下老費。
于是,老馬來到老費的辦公室,還沒等開口,老費倒搶先說:“老馬呀,衷心祝賀你!我馬上要調到別的單位了,希望你別忘了我,常過來看看,好嗎?”
“調走?升官了吧?我得祝賀您呀!”
“任命通知馬上下來,暫時保密。老馬,我想說的是,那位剛調來的副總編輯也申報了正高,程總看了申報者名單后,找他談過話,勸他趕上指標多的年份再申報,領導同志姿態(tài)應該高點,不要跟群眾爭利益嘛。那位副總編輯在原單位評職稱時就讓過別人,這回又當即表態(tài),聽從安排……”
老馬一愣,乖乖,還有這一出啊,原來這回評職稱并非一帆風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也讓過別人,這正高也該你評上。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離不開別人的幫扶……”老費語重心長地說。
是啊,要感謝的人太多了。老馬仔細想過,應該感謝的人是一長串的名單,里面包括曾經(jīng)不看好自己、嘲笑過自己的人。正是因為他們逼著自己不敢懈怠,不停地打拼,否則自己就像一個破舊的鬧鐘沒準頭不說,各種零件早就稀里嘩啦了。
三
一個艷陽高照的早晨,一位齊耳短發(fā)的中年婦女乘坐公共汽車到團結湖這邊辦事。途經(jīng)團結湖公園的時候,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囮囙诹?、高亢的歌聲,十分驚喜,嘴里跟著哼唱起來。等辦完了事,她迅速趕到公園去看熱鬧。
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公園里盛開著各種鮮花,小鳥在四周歡快地唱歌,一群群的紅錦鯉瘋搶游客投放的魚食,嘖嘖有聲,讓碧綠的湖水劃出一道道誘人的漣漪。
老馬在合唱隊里唱歌,跟齊大爺挨著。老馬聲音很小,像蚊子一樣發(fā)出一陣嗡嗡聲。齊大爺說:“早晨沒吃飯?你壯得像一頭牛,怎么發(fā)出羊的叫聲?”馬路遙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說:“怕唱不好,影響了大伙兒。我再找找感覺……”
說來也巧,齊耳短發(fā)的中年婦女一扎進人堆里就站在了老馬的身邊。她瞧著一切都很新鮮,向老馬問這兒問那兒,老馬一一作答,十分熱情。瞧她看上去略顯微胖,但衣著得體,談吐大方,身材還保持著曲線美,年輕時的風韻依稀可見。老馬立刻產(chǎn)生了要認識她的沖動,馬上感到有些緊張,說話變得不那么連貫了。
老馬咽了一口唾沫,說道:“說了半天,還不知道怎么稱呼您呢?”
“我叫瞿麗麗,十里鋪人民醫(yī)院的兒科大夫。您呢?”
真好聽,銀鈴般的聲音!
“我在報社工作,叫馬路遙,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您就叫我老馬吧,比您大不了多少。”
她朝老馬“咯咯”地笑,“您也喜歡唱歌?”
老馬扭頭望了一眼齊大爺。老爺子摸了一把山羊胡,掏出保溫杯,朝蓋杯里倒了一些茶水,遞給瞿麗麗,說:“小馬唱得不賴,每天不吼幾嗓子就難受。”
“真的???”瞿麗麗驚喜地喊道,“跟我一樣!我每天一大早,遛公園,就是吊嗓子,唱美聲,不唱一個鐘頭就渾身不舒服,您說巧不巧?”
老馬又望了一眼齊大爺,心想讓您編,您接著編唄。
老爺子笑瞇瞇地說:“你不在你那邊的公園唱,干嘛跑到我們這邊來啦?不會是專門沖著小馬來的吧?”
嘿,這老爺子真是人老心不老?。±像R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燒。
瞿大夫說:“老爺子,我們那邊公園里原來有個合唱隊,后來散攤了。今天認識了您老,今后就坐車過來唱歌,反正也不遠,歡迎不?”
老馬一把薅住瞿麗麗的右手,說:“歡迎,當然歡迎!齊大爺,快說句話!”
老爺子“哈哈哈” 地笑起來,說:“我就不說,我擔心小馬你被人家拐跑了?!?/p>
一句話,說得兩人都低下了頭。
就這樣,每到周末,老馬和瞿麗麗挨著站,一塊唱歌,一來二去就成了熟人。
老馬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中年女子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情愫,十分驚異,這是十多年來不曾有過的感覺。奮斗他媽去世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讓人心跳的感覺。他突然感到自己又變得年輕起來,好想結識一位女伙伴,重新開始談情說愛,最好組建一個新家庭,再過一遍恩恩愛愛的日子。但是,瞿麗麗會怎么想?兒子會怎么看?老馬仿佛一個初戀的小男孩兒,內(nèi)心洶涌澎湃,卻也忐忑不安。
有一天,老李指揮大伙兒唱才旦卓瑪?shù)哪鞘字睦细琛斗磙r(nóng)奴把歌唱》,老馬面對著瞿麗麗,含情脈脈,兩眼放光,引吭高歌,沒承想,老馬發(fā)出的聲音又高又亮,像雄鷹翱翔一般。
“太陽啊霞光萬丈,雄鷹啊展翅飛翔,高原春光無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一曲下來,老馬玩嗨了,齊大爺驚呆了,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總是發(fā)出羊叫聲的家伙。瞿麗麗興奮地伴唱,卻總有那股子美聲的味道,顯得多少有些怪怪的。旁邊的老頭、老太太聽罷,個個張著嘴巴忘了合攏了。指揮老李先是拿著指揮棒壓老馬的聲音,后來干脆走到老馬跟前單獨和著節(jié)拍,隨著老馬的歌聲上下左右舞動著那根靈動的指揮棒。末了,說了一句:“你這不是會唱歌嗎?”
老馬也是頭一回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中氣是那么的足實,聲音是那么清亮、干凈,一點不像一個年近花甲之年的人發(fā)出的聲音,也著實嚇了一跳?!拔业奶彀?!”老馬大叫一聲,竟有點不知所措。
后來,老李讓老馬擔任領唱,老馬就脫穎而出,變得小有名氣了。他與瞿麗麗經(jīng)常唱歌一結束,就去找館子吃午飯,然后逛逛公園,玩上一下午,一天下來過得十分充實、愉快。
瞿麗麗的丈夫因病去世了近十年,她為了女兒也沒好意思張羅自己的事情。如今,是歌聲把她和老馬連在了一起,他倆都覺得是上天在有意安排,兩人一合計,覺得有門,彼此這才開始變得心動起來。
老馬大瞿麗麗五歲,凡事都讓著她,喜歡讓她任性地數(shù)落自己。瞿麗麗退休后,除了遛公園、唱歌,就是給閨女做晚飯,與周圍同事的交往并不多。發(fā)覺老馬與自己挺合拍,她興奮無比,開始捯飭自己的服裝和發(fā)型。好像一下子小了好幾歲,說話也變得溫柔起來,盼望著周末早早到來好與老馬見面。
在一個周日的黃昏,突然下起了大雨。老馬和瞿麗麗正在逛公園,老馬說,“咱們先躲躲雨吧?!比缓蟊惆仰柠慃悗У阶约鹤〉膬删邮遥质瞧悴?,又是放音樂,殷勤周到。瞿麗麗看了看屋里的擺設,便幫著收拾起來,沒多大工夫,屋子給收拾得干干凈凈,連床上的被子都疊得像豆腐塊似的。老馬遞了一條熱毛巾給瞿麗麗,讓她坐在床上慢慢擦。瞿麗麗擦完了臉和手,把毛巾遞給老馬,發(fā)現(xiàn)老馬坐在一個板凳上直勾勾地看著自己,臉頰頓時變得緋紅,怯生生地說:“干嘛呀,老馬?”
“咱倆結婚吧?”老馬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局促,聲音好像被什么東西給憋住似的。
瞿麗麗噘著嘴,說:“唉!這事兒不好辦,我那閨女已經(jīng)向我提出抗議了,堅決反對我跟你來往。”
“為什么?”老馬一怔。
“說我對不起她爸,”瞿麗麗說道,“說我老不正經(jīng),還勸我懸崖勒馬,你看看我這個閨女,也真夠氣人的!”
老馬點著了一根煙,吸起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我兒子倒沒這么絕情,他談戀愛那會兒極力贊同我趕緊找一個阿姨。可是,他結婚有了孩子后,嘿,反倒不支持我了,你說這邪門不邪門!”
瞿麗麗說:“很簡單嘛,兒媳婦不同意唄?!?/p>
老馬說道:“她憑什么不同意?她算老幾啊?這人吧總愛擠兌人,缺乏溫柔,還真沒大學生的素質?!?/p>
“得啦,”瞿麗麗又“咯咯”地笑起來,說,“人家對你這個公公不好,不等于對你兒子不好。我問你,你兒子聽你的話還是聽她的話?”
“聽她的多點?!?/p>
瞿麗麗有板有眼地說,“敢情他倆串通好了,擔心我一進你們家,就分你們的財產(chǎn),肯定沒跑,就這么回事兒。”
“別介,有這么庸俗嗎?”老馬“騰”地一下站起來,說道,“為了我這個兒子馬奮斗,老子把大房子讓給他倆住,車現(xiàn)在也讓給兒子開,一發(fā)工資就往孫子身上貼錢,經(jīng)常是口袋里空空如也,請客吃飯的錢都不夠,吸煙也不敢抽好煙,真是獻了青春獻中年,我整個一孫子,你說我活著冤不冤?”
“老馬,你跟我扯這些沒用?!宾柠慃愓f,“我還不是一個樣,把自己奉獻了,就沒了自己。奉獻得越多,就越不能做主。瞧著周圍那么多人屁顛屁顛地帶孫子,自己啥事兒干不成,真替他們難過。老馬,我可不希望你是這樣的人?!?/p>
老馬推開窗戶,看屋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清新的空氣一進來,讓人精神爽朗。他拉著瞿麗麗的手,一塊站在窗戶邊,看馬路上的汽車在細雨中穿行,一盞盞路燈散發(fā)著朦朧的黃光。
四
有一天,老馬和瞿麗麗正在逛街,突然手機響了,老馬馬上接通了電話,是兒子打來的:“爸,不好了,點點卡住了!你快來一趟吧!”
關掉電話,老馬拉著瞿麗麗就跑起來。到了兒子家,老馬就看見唐小艷抱著點點著急地大哭,兒子焦急得來回轉圈圈,趕忙脫鞋,唐小艷說:“爸,不用換鞋了,您說怎么辦?。俊?/p>
老馬第一次聽到媳婦說不用換鞋,心里一熱,趕緊去瞧孫子,突然想起來還沒有洗手,忙說:“我先洗個手?!碧菩∑G說:“算了,都什么時候了,別洗了!”
老馬看見點點小臉憋得通紅,張著嘴巴,嘴角沾滿了嘔吐物,還發(fā)不出聲音,急得直摳頭皮,兒媳婦只知道哭,兒子就埋怨她哭得讓人心煩,簡直亂成一鍋粥了。
“讓開,讓我來看看!”
這時,瞿麗麗走過來,看看點點,再摸摸床單,好像在尋找什么東西。
“我的天??!我怎么把你給忘了?你是兒科大夫?。 崩像R連聲道,“我真是老糊涂了,有眼不識泰山啊!”
瞿麗麗在花格狀圖案的床單上用手摸了一遍,問唐小艷:“你吃玉米啦?”
“對,我剛剛吃的,就一口。咦,您怎么知道的?”
瞿麗麗捏著剛發(fā)現(xiàn)的一粒熟玉米粒,說:“喂奶前吃的還是喂奶后吃的?”
“喂完奶,我就咬了一口熟玉米。”
瞿麗麗說:“快把孩子給我。”
唐小艷疑惑不解,遲遲不松手。老馬說:“你瞿阿姨是大夫?!?/p>
瞿麗麗抱過孩子,“噢噢噢”地哄著,突然用右手將孩子的雙腳一拎,用左手托著孩子的頭和頸部,頭朝下,懸在空中,弄得孩子直踢騰,嘔吐不止,幾秒鐘后突然爆發(fā)一陣“哇”的哭聲。老馬、馬奮斗、唐小艷三人看得目瞪口呆,仿佛一切是在一瞬間完成的。
唐小艷在床單上孩子的嘔吐物中果真找到了一粒熟玉米粒,哭得越發(fā)厲害了,拉著瞿麗麗的手,說道:“阿姨,我差點害了我的小寶貝??!阿姨,我怎么謝您?。俊?/p>
馬奮斗說:“就怨你,平時見到阿姨還不打招呼,一點禮貌都沒有?!闭f著趕緊給瞿麗麗讓座,倒茶。
這時,有人敲門,老馬開門一瞧,是穿白大褂的,知道是120的來了,說:“同志,沒事兒了,不好意思,讓你們白跑一趟,哦,救護車的錢我出?!?/p>
唐小艷趕緊喊道:“馬奮斗,這錢怎么能讓爸出呢?快,你去,讓爸坐下來喝茶?!?/p>
“好咧?!瘪R奮斗向門口跑去,嘴里還喊著,“這才像我的媳婦?!?/p>
從此以后,老馬和瞿麗麗跟馬奮斗兩口子的關系融洽多了,小兩口出去玩總是喜歡帶上老馬和瞿麗麗,還說反正一輛轎車坐得也松快。唐小艷挺會來事兒,動不動就給瞿麗麗買個小禮物,有的還挺貴。馬奮斗說:“老爸,以后您的工資您自己用,花錢的地兒多著呢?!?/p>
齊大爺照舊著一身唐裝,笑瞇瞇的,每天早晨在團結湖公園大門口用大粗筆沾水寫字,寫的還是“龍騰虎躍” 和“振興中華”。只有見到老馬時話才多一點,尤其是看見老馬和瞿麗麗一塊唱歌,總愛拿他倆打趣,好像也年輕了好幾歲。
時間過得很快,幾場大雪一下,又一個新年到了。過了春節(jié),就是開兩會的時候,老馬馬不停蹄地參加了最后一次對全國人大代表團的采訪報道。接著,就是四月初自己六十周歲生日。老馬心想,是誰發(fā)明“白駒過隙”這個成語的?真是太貼切、太形象了!
生日那天,老馬在人事處辦完了所有的手續(xù)后,又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小趙見狀趕緊起身,說:“老馬,快坐下,抽根煙,今天隨便抽?!?/p>
老馬說道:“小趙啊,我不會再欺負你了,熏了你這么久,對不住了?!?/p>
然后,老馬看了看立在墻邊的已經(jīng)搬空的書柜,用手摸摸光滑的辦公桌面,對小趙說道:“除了咱倆的情分,我把一切都帶走!”
“別這么說,老馬?!毙≮w有些傷感地說,“怪難受的,您留給我的書和資料還在,那盆文竹還在嘛。?;貋砜纯?,我們隨時歡迎您?!?/p>
老馬跟小趙握手,突然又抱了一下,眼眶里涌出淚水,嘴上說:“小兄弟呀,莫笑話,我確實老了,愛激動,愛流淚了。”
“老馬,您還是等一會兒再流眼淚吧?!毙≮w笑著說。
隨后,小趙拉著老馬來到了記者部辦公室,里面坐滿了人,桌上擺滿了水果和熱茶,還有一束鮮花,一盒大蛋糕??偩庉嬂铣桃瞾砹?,正與大家談笑風生。背景音樂放的是《時間都去哪兒了》。
老程見老馬進來了,趕緊起身,說道:“老馬,給你開個歡送會,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一個驚喜,我代表報社感謝你這么多年來的無私奉獻?!?/p>
屋子里旋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并且經(jīng)久不息。老馬心頭一熱,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馬在報社工作了三十六年,一步步從毛頭小伙子干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子,一幕幕難忘的記憶如同過電影般在老馬腦海里閃回。
第二天是老馬正式退休后的第一天。一大早,老馬就和瞿麗麗一起趕到首都國際機場,他們要前去歐洲周游列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