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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 像

        2020-11-19 11:31:09
        海燕 2020年6期
        關鍵詞:楊光

        林郁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疑牟妓嚿嘲l(fā)在午夜的時鐘里慢慢老去,茶桌上的臺燈有一個蕾絲花邊的燈罩,落滿了一層淡淡的灰塵。桌子上,木刻的煙灰缸里扎滿了煙蒂,溢出來的煙灰在桌子上隨風而動。林郁躺在沙發(fā)上,雙眼盯著天花板,手中沒有抽完的半截煙卷已經(jīng)熄滅。他被熏黃的食指和中指并攏著,似乎剛才飄過的煙灰還在繚繞。

        林郁很少見地在凌晨三點前睡著了。他在時針指向午夜十二點時,微微有些困意,就躺在沙發(fā)上抽煙,卻意外地睡過去了。這幾年,他都是晚輕晨重,一到夜晚整個人就很精神,困意全無;而第二天上午則睡意昏沉,頭重腳輕,疲憊而又麻木。林郁睡著的時候,又做了那個相同的夢。這些年,他總是做這樣的夢。

        他又夢見自己在逃跑。這次,他在一個迷宮式的街區(qū)里奔跑?;液谏母邏ΓM窄的胡同,卷起的飛檐,抬頭望向天空時,那鉛灰色的云,這一切讓他異常壓抑。身后追擊他的人,全都披著黑色的斗篷,頭戴斗笠,手中揮舞著棍棒,而不是劍。好幾次,這些棍棒就要打在他的肩膀或頭上,都被他躲過去了。似乎這些人并不想治他于死地,只是緊緊地跟著,追著,他們奔跑的頻率是一樣的。林郁不知穿過了多少胡同,越過了多少高墻,他不停地奔跑,跳躍,卻不敢回頭去看那些追擊者。追擊者的腳步聲,棍棒揮舞的風聲,儼然已經(jīng)成為追擊者的一部分,隨時都能把他淹沒。他終于要跑出迷宮式的街區(qū),當他躍上最后一道高墻,看見了遠處的樹林、田野,和田野邊那條閃亮的河流。他終于松了一口氣,想回頭看看那些追擊者的面孔。但是,當他回過頭去,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在他的身后,是一片浩瀚無垠的戈壁,被烏云壓得氣喘吁吁,沒有一棵草隨風搖動,也沒有一只鳥緩慢地飛過,甚至連風都沒有,天地之間,似乎是一個凝固的水泥塊,死寂而沉重。他騎在高墻之上,回憶自己的逃亡,回憶那些腳步聲和棍棒的嗚嗚聲,這一切是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F(xiàn)在又突然間蹤影全無,甚至連這個混亂的街區(qū)都不見了。世界重又歸于空無。

        就在林郁陷入迷惑,不知所往的時候,從那戈壁里又生出一團人影向他奔襲而來。黑色的衣服,蒼白的臉,白色的鞋摩擦著戈壁上的石頭和沙子,發(fā)出嚓嚓的聲音。他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發(fā)出了一聲驚叫,呼地跳下了高墻,向著樹林跑去。在高墻與樹林之間的過渡地帶,雜草叢生,他的雙腳分明就踩到了滑動的蛇,那吐出的信子就要舔到他的腳踝,他不敢看,只顧奔跑,身后的那些追擊者已經(jīng)追到了他的側面。他用眼睛的余光就可以看見這些人蒼白如死人的臉。他們幾乎是一起在奔跑,當他們的腳步同時觸到樹林的邊緣,那第一棵樹在瞬間倒下去,而后是第二棵、第三棵……整個樹林都倒了下去。

        他不能停止奔跑。他不知道那些追擊者抓到他后會以什么樣的方式懲罰他,當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逃跑。離那條河還有不到一百米的距離,當整個樹林倒下去之后,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高大,恐懼在減少,慢慢升起的是莫名的力量,催促著他,讓他更加加快了腳步。當他跑到河邊,看到那滔滔的河水擋住了去路,當他看見那些追擊者狂笑著向他圍攏過來,他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湍急的河水里,并發(fā)出了一聲決絕的叫喊。

        當林郁在夢里喊出那一聲“??!”之后,他醒了。醒來的林郁額頭浸滿了汗珠,他呆坐在沙發(fā)上,好半天也沒從夢里徹底地走出來。他迷迷糊糊地抓起桌子上的一盒南京牌香煙,從硬紙煙盒里摳出來一支,直接放在雙唇之間,咔的一聲摁著打火機,把煙點上。黑暗中的煙頭明明滅滅,映照他滄桑的臉。他已經(jīng)有半個月沒有刮胡子了,頭發(fā)也沒有洗,亂糟糟的一團。在林郁的內心里,好像結滿了冰霜,總是化不開,總感覺到冷。還有一種疲憊感,也浸泡著他全身的骨頭,打不起精神,沉重而又麻木。這樣半睡半醒,生不是生,死不是死的感覺,他已經(jīng)承受了兩年,他又不知道如何走出這種境況。

        午夜時分,林郁又一個人站在二十一樓的陽臺上,遙望著遠處林業(yè)大學植物園那片樹林,因為夜色的籠罩,而變得更加神秘。再近一點,是文化園區(qū)里的俄羅斯油畫交易中心,還有一兩家酒吧亮著并不耀眼的燈火,若有若無地閃爍著。師范大學在此時已經(jīng)完全被夜色淹沒,除了那幢美術學院的高樓還能依稀可辨,其他都已經(jīng)找不到蹤跡?;椟S的街燈照亮了文興街幾處老房子,街上除了有一兩個在夜市里喝醉的莽漢還抱著大樹嘔吐之外,再沒有什么人還在行走。小區(qū)里,寂然無聲,偶爾有幾家還亮著燈火,是因為年幼的孩子要喂奶,或是哭鬧,年輕的媽媽要起來唱《搖籃曲》。林郁站在窗前,一邊抽煙,一邊望著眼前的一切,又有一種悲愴涌上心頭。

        在外人看來,他是風光的,至少是小有所成。一個農村孩子,少小離家,獨自闖蕩省城,從一個收破爛的民工成為一個記者,還自己做了一家文化咨詢策劃機構,專門為大型企業(yè)和地方政府進行文化軟實力的打造和外宣品制作。只用了十年時間,林郁就完成了從農民工到記者的轉型,而且已經(jīng)很有名氣,初具規(guī)模。但是,這十年的辛酸、甘苦,只有林郁自己知道。最忙碌的時候,他要一個人從省城開車五個小時,去小興安嶺的一個林業(yè)局,給他們做文化創(chuàng)意和指導,還要做出實施方案。一個案子做下來,幾乎是三個晝夜,再累也只能偶爾打個盹,通過審核后,他再獨自驅車去一千里外的農場,帶領攝制組為那里的水稻生產拍攝專題片。這樣拼命的工作方式,使他的身體嚴重透支,再加上要陪客戶喝酒,幾年下來他的身體就到了承受的極限。最可怕的是他當年收破爛時不小心得了類風濕這種病,近兩年開始侵入心臟,非常危險。

        其實這些還不是他所要面對的全部。身體的疾病是可以通過治療解決的,但是他內心結的厚厚的冰,卻不知如何融化,他骨頭里的疼痛和麻木,不知道如何祛除。他也深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刮進他內心的寒風,有相當一部分來自于家庭——他們并不和睦的夫妻關系和漸行漸遠的那份感情。因為常年在外奔波,忽略家庭,他的妻子是有意見的,但是她從不爆發(fā),只選擇了對他的冷漠,心靈的大門慢慢地閉緊。最讓林郁灰心的一次,是他因為油畫顏料過敏,渾身長滿紅疙瘩,奇癢無比,用手抓壞的地方就會淌血。有一周的時間,林郁都躺在家里,渾身無力,難受得生不如死。林郁本以為他的妻子會照顧他,給他一些關懷,但是,她基本是不聞不問,好像家里就沒這個人。這讓他特別傷心,他忍受著眩暈和疼痛去了自己的工作室,一住就是一個月。臨出門的時候,林郁看看他的妻子,有氣無力地說,你就不能管管我?天天就只顧自己玩手機。他的妻子連頭都沒有抬,冷冷地回了一句,你這些年為了掙錢都不管我們,現(xiàn)在想讓我管你,沒門,等著吧,要不你就再找一個吧。林郁沒有再說什么,穿上黑色的風衣,用口罩把臉蒙住就下樓了。他們夫妻這樣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幾年了,開始林郁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他把打拼賺來的錢都花在了家里,買兩套房子,買車,送兒子去私立高中,成立工作室,廣種薄收,大量儲蓄人脈,再想盡一切辦法轉換成經(jīng)濟價值。在閃轉騰挪之間,林郁很難做到家庭和事業(yè)兩不誤,問題也就產生了。

        夫妻這種關系是需要經(jīng)營的,這一點林郁也在反思,他承認自己沒有照顧好家庭,沒有陪伴好妻子和孩子。所以,當他的妻子在他的病還沒有痊愈,就帶著家里留給孩子上學用的三十萬儲備金和另一個男人遠走高飛時,他沒有發(fā)火,也沒有咬牙切齒。他只是到了孩子學校,告訴孩子,媽媽去南方住一段時間,接下來的日子,就要爸爸管你了。孩子也沒有太多的意外,因為他的妻子為了自己能夠放心離開,已經(jīng)在孩子面前悄悄地做了很久的工作,對林郁進行了大范圍、多角度的批判,讓孩子能夠理解媽媽的離開。林郁安排孩子住校,交好了各種費用,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那是一個炎熱的晌午,林郁躺在沙發(fā)上,汗流浹背,汗水刺激著過敏發(fā)炎的紅疙瘩和撓壞的傷口,猶如針刺,又癢又疼。他想睡一會,讓自己放松一下,可是怎么也睡不著,于是拿出了自己存了很久的安眠藥,吃了一片,二十分鐘后,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他感覺到異?;秀?,而又茫然,心想自己這些年的奮斗到底是為了什么呢?一家三口,妻子不知所蹤,還帶走了三十萬的孩子的教育基金,兒子住在學校,一周才能看一次,自己就這樣東奔西走,為五斗米折腰,得失之間,難以考量。他一次次問自己,這樣值得嗎?但是,他沒有給自己答案。

        林郁的內心,越來越沉重,精神萎靡,神情渙散,很難集中精力去做一件事。他一個人住在工作室,晚上頭腦清醒,白天睡意昏沉,整個人活顛倒了。更可怕的是,他突然生出一種情緒——他總想自殺。好幾次,他站在二十一樓的陽臺上,打開窗子,把頭伸出去,他一遍遍幻想著,要是跳下去該多么輕松,什么煩惱都沒有了,讓自己的靈魂再找一個好的肉身,享受生命,也讓自己重新轉世到一個山野深處,做一個樵夫也許更好。

        林郁工作室的生意開始下滑,業(yè)務越來越少,幾乎難以為繼。與此同時,他所在的報社領導出了問題,被免職回家。他因為是領導一手栽培和提拔,樹敵很多,加之自己精神狀態(tài)不好,也選擇了辭職。

        似乎是一夜之間,他用十年時間打拼來的東西,又化為了烏有。林郁開始拒絕和一些人交往,能躲的就躲,躲不開的就強打精神應付著。在林郁內心最重要的兩個朋友當中,一個是他稱呼為大哥的人,企業(yè)老總楊光,是個儒商,與很多高官關系密切,且精通書藝,日日筆耕,小有成就;另一個是他精神上比較依賴的女性,也是這些年一直能夠相互溫暖,但絕不越雷池的著名女攝影家藍焰。他們三人常常在一起,勝似親兄妹。

        就在林郁的妻子突然離去的第三天,楊光來到林郁的工作室。那天下著小雨,雨是慢慢下的,沒有絲毫急躁之氣,好像再用力一點,雨就會把這個世界砸疼,再輕一點,人們就感覺不到雨的微涼。楊光穿著一身阿迪達斯的運動衣,一雙白色運動鞋,長遮帽蓋住額頭和眼睛。他敲響了林郁的門。此時,林郁剛剛起床,渾身酸疼,手腳浮腫,頭發(fā)蓬亂,本來就憔悴不堪的他,顯得更加蒼老了。

        楊光敲了三下工作室的門,沒有人來開門。他又敲了三聲,里面?zhèn)鱽砹四_步聲。林郁穿著拖鞋,無精打采地打開了門。他一看來人是楊光,眼睛里似乎溫暖了一些,他倆相互點點頭,并沒有多說什么,一起進了里屋的茶室。

        楊光環(huán)視了一下工作室,心里沉了一下。古董架上的瑪瑙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書柜上的那些國內外名著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翻過,茶具散亂地扔在茶臺上,白色的茶杯積了一層茶垢,煙灰缸里插滿了一堆煙頭,散發(fā)著尼古丁的氣味。楊光選了中間的那把黑色的椅子坐下來。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把椅子,清朝宮廷里流轉出來的,線條圓潤流暢,扶手被百余年來不同的主人反復摩挲,已經(jīng)有了包漿。這把椅子是林郁生意好的時候,花六萬元從古玩城淘來的一對真品。林郁喜歡瑪瑙,這些年收藏了不少原石,在省城的瑪瑙玩家里,他算是數(shù)得著的一個。楊光看著瑪瑙上落滿的塵埃,問林郁:“兄弟,怎么了?狀態(tài)這么不好?!睏罟膺呎f把茶具放在蒸煮專用盆子里,把水加熱,開始清洗杯子,并高溫消毒。林郁點著了一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哥,我太累了,我總也緩不過來勁兒,我沒有力量了,走不動了。”林郁拉開抽屜,拿出珍藏了二十年的老普洱茶,用茶錐撬下來一塊,放進了泡茶的壺里,“哥,今天咱們哥倆喝點好茶?!睏罟獍褵_的水倒進壺里,把茶洗了兩遍,然后開始泡茶?!傲钟?,你得改變狀態(tài),這樣下去,人會垮掉,你畢竟還這么年輕。”楊光非常關心地說。“我也一直嘗試喚醒自己,讓自己再充滿力量,可是我怎么努力,也還是沉重,走不動,什么也不能讓我心動,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林郁喝了一口普洱,又給楊光倒了一杯,繼續(xù)抽煙。此時,窗外的云不再緩慢,而是變得急促,好像天空要趕緊下完這些雨,還有別的事要做。林郁怕冷,怕潮濕,怕下雨,因為他有嚴重的風濕病,一變天就會有非常折磨人的酸癢脹痛麻的感覺。每當風濕病開始折磨他,關節(jié)就會紅腫,酸痛,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生不如死的感覺。林郁此時又感覺到了關節(jié)開始酸痛,趕緊找出一盒雙氯滅痛,拿出一片,用白開水吃了進去。“二十分鐘后,疼痛就會減輕,或者不會感覺到疼痛?!绷钟艨嘈α艘幌?,“哥,我這些年,最親的就是你和雙氯滅痛?!睏罟饪粗钟粲职阉幏呕厮麑iT裝藥的抽屜里,滿滿一抽屜的各種藥,讓楊光心疼。治療胃寒的、治療胃潰瘍的、保養(yǎng)心臟的、消炎的、止痛的、治療神經(jīng)性頭疼的……“你總這么吃藥不行,去醫(yī)院系統(tǒng)調理一下吧?!睏罟怅P切地說。“沒事兒!”林郁說完,低下頭,擺弄手里的煙盒?!笆遣粵]錢了,哥給你拿,去看看吧?!睏罟獍咽稚爝M兜里,掏出黑色的牛皮錢包,拿出一張建設銀行的卡,放在桌子上,“這里有六萬,是我的私房錢,本來是預備咱們哥幾個去西藏拍片子的,放你這用吧?!绷钟艨戳艘谎坫y行卡,看了一眼楊光,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確實是沒錢了,安頓好孩子,還完欠供應商的貨款,他兜里就剩下幾百塊錢,連工作室兩個設計師的工資都沒錢開,只能給兩個員工打了欠條,并保證一旦周轉過來,馬上就把拖欠的工資補發(fā)。但是,林郁如果不是身心俱疲,精神日漸委頓,他依舊可以賺錢,至少維持工作室的開支和日常接待是沒問題的。對于林郁來說,迎來送往是日常工作,每年在這方面花二十萬左右他也不心疼。因為對于生意人來說,投入和產出是有比例的,沒有舍就沒有得。尤其是他,沒有任何背景,也沒有任何過硬的關系,只能靠一張好嘴,一雙勤腿,一顆熱心,除了這三樣,他沒有任何可以和人交換的資本。所以,幾年下來,他的疲憊,他的無力,是可以理解的?,F(xiàn)在,當他看見楊光放下的銀行卡,內心十分酸楚,想想自己當年意氣風發(fā),四處出擊,短短幾年就買房子買車,讓身邊人很是敬佩,現(xiàn)在竟然落到了需要朋友接濟的地步。想到這,林郁把銀行卡拿起來,遞給了楊光,“哥,沒事兒,弟弟還能堅持一段時間,真挺不住了,我就找你?!绷钟舭芽ㄈ綏罟馐掷铩罟饨舆^銀行卡,再次放到茶桌的抽屜里,“你拿這個錢,東山再起,去做點事吧,沒本錢怎么能運作項目呢,把設計師都找回來吧,妙香山旅游規(guī)劃項目你不是才做一半嗎?再拖下去人家就告你了。”林郁好像也突然想起了什么,坐直了身子,“是啊,妙香山旅游規(guī)劃項目耽擱很久了,我實在不愿意動,你不說我都快忘了。”林郁趕緊翻出手機,打開,找到藍焰的手機號,邊撥號邊說:“哥,我給藍焰打個電話,讓她做好準備,我們近日出發(fā)去妙香山,完成規(guī)劃方案。”

        但是藍焰的手機卻怎么也打不通。林郁只好作罷。當茶喝到第五泡時,雨停了,云彩有裂隙,陽光從云縫里射出來,屋子里一下子亮起來?!叭ナ帐笆帐鞍?,刮刮胡子,洗洗臉,咱們出去走走,也看看藍焰?!睏罟獍炎詈笠槐韬鹊?,清洗了一下茶具。林郁轉身去了洗手間,開始洗漱。

        兩個人走出工作室,林郁鎖好門,又拉了一下,感覺沒問題了,才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此時天更加晴朗,陽光好像已經(jīng)憋悶了很久的孩子,紛紛跑出來,擁抱著林郁滿目的滄桑。大街上,車流洶涌,行人匆匆,還是那個忙碌的世界,還是那么忙碌的人們,世界并沒有因為我的缺席而停頓,林郁這樣想著,不由得一陣悲涼。他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下樓了,而且,長久以來,他已經(jīng)習慣給自己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那就是白天也必須拉上窗簾,讓屋子暗下來,這樣他才感覺安全和踏實?,F(xiàn)在,他完全暴露在陽光下,是如此無力和虛弱??磥磉@個世界真的需要重新適應,難道我還要像從前一樣忙于應付,疲于奔命嗎?我是不是該換一種活法?哪怕拮據(jù)一點,只要能賺夠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只要父子兩個能活下去就好,還要那么多干什么呢?林郁這樣想著,在離楊光兩步遠的距離陷入了沉思。看見林郁走神,楊光趕緊提議,“林郁,別在那瞎琢磨了,咱倆去找藍焰吧,你打不通她電話,估計是在家修行呢,去看看她吧?!绷钟艚邮芰藯罟獾奶嶙h,兩個人上了楊光的越野車,朝藍焰家的方向出發(fā)。

        藍焰的家在一個高檔小區(qū),她的愛人是一家大型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孩子在美國讀書。她的生活是讓人羨慕的那一種,先生是所謂的大款,孩子送到國外,她本人又是攝影家,名氣很大,受人尊重。按說這樣的生活是完美的,但是藍焰并不快樂。最近每次他們三個在一起,藍焰都是郁郁寡歡。楊光是三個人中的老大,也頗有大哥之氣度和胸懷,對一個兄弟一個妹妹很是關心。藍焰的家里事,他們是知道的——藍焰的丈夫在外面包養(yǎng)了一個女人,還生了一個男孩兒,生米不僅做成了熟飯,還有了一顆沉甸甸的果實。這個孩子成了女人的殺手锏,她曾經(jīng)找過藍焰,讓她趕緊和丈夫離婚,成全他們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但是,藍焰拒絕了這個女人的要求,她不能這么稀里糊涂地就讓這個家散了,當然,她還要保守秘密,不能讓遠在美國的女兒知道家里的情況,以免影響學業(yè)。可是,當藍焰去找她的丈夫,要好好談談時,他選擇了逃避,不見面,不交流,打電話不接,發(fā)信息也不回。這些亂糟糟的事情一拖就是幾年,藍焰無數(shù)次被那個女人糾纏著,折磨著,甚至午夜電話的謾罵,隨時隨地信息的騷擾,讓她幾乎崩潰,最后只能搬到另一處房子里,換掉手機。這樣做倒清凈,藍焰也喜歡安靜的生活,可是她需要給女兒交待,所以一邊編織著關于幸福家庭的謊言,一邊告訴女兒,不完成學業(yè),就不許回來,只有這樣,這一切才能不揭開蓋子。對于藍焰這樣出身書香門第,且有一定知名度的女人來說,社會影響比什么都重要,她絕不能讓人看自己家的笑話,她也不能讓女兒承受這些變故。

        藍焰的新手機號和新住址也只有楊光和林郁知道。兩個人來到單元門口,按響了門鈴,半天也沒有反應,再按,又是一陣叮鈴鈴的響聲,依舊沒有人開門。兩個人的心驟然收緊,難道是出去采風拍片了?但是這又不太可能,因為藍焰已經(jīng)很久不搞創(chuàng)作了,她總說自己已經(jīng)把要拍的都拍盡了,不能一味重復自己,所以需要放一放,等沖出這個瓶頸再說。這一點,楊光和林郁深以為然,藍焰是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很負責任的,絕不允許自己對攝影藝術有半點的敷衍,這也是她贏得業(yè)內尊重的原因。

        兩個人在單元門前徘徊了一會兒,“會不會是打坐呢?”楊光說,“咱們再等會兒,如果是打坐,那一定不能打擾,等她吧。”林郁點點頭,掏出煙,點上?!澳隳菬熒俪榘?,一天兩包煙,要命的節(jié)奏。”楊光勸林郁少抽煙,林郁也不應允,遙望著江邊的古樹,若有所思。不到一刻鐘,楊光的電話響了,是藍焰的號碼,他趕緊接起來,“大哥,是你倆來了嗎?我剛才打坐,聽見門鈴響。”楊光趕緊說:“是啊,妹妹,我和林郁來看你,趕緊開門吧。”藍焰現(xiàn)在異常謹慎,自從那個女人沒有底線地騷擾她后,她幾近崩潰,神經(jīng)緊張,不電話確認,她都不敢開門,盡管她知道,除了楊光和林郁,沒有人知道她住哪,可她還是緊張。

        楊光和林郁陪藍焰坐在窗邊的紅木茶臺前。松花江滔滔東去,沒有半點的懈怠,因為污染而變得渾濁的江水卻不減前進的力量,偶爾有幾個雨后暢游的人,露出黃色的泳帽,在水中一起一伏。偌大的江面只有一兩艘被打造成龍舟一樣的機動船在行駛,稀疏的游人坐在船上,散漫而又寂寥。江岸上的榆樹和柳樹因為剛剛被雨洗過,顯得格外發(fā)亮,留在葉片上的雨滴閃爍著光芒,三兩行人穿梭其中,點綴著雨后的世界。

        三個人半天也沒有說話。林郁凝視著江邊的風景,楊光燒水沏茶,藍焰為兩個人扒了桔子,放在桌子上。她把頭靠在紅木椅子的靠背上,眼神空洞而又呆滯。這讓楊光很心疼,作為大哥,也作為知情者,他看著藍焰一天天消沉下去,心靈承受巨大的折磨,但是他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可以幫助她渡過難關。林郁也是讓他心疼的兄弟,可是除了在困難時給予最實在的接濟,又能怎樣呢?他非常清楚,藍焰和林郁,這一個妹妹、一個兄弟,都是心靈的問題。而心靈的問題,誰又能太多地插手呢?事實上,也是很難插手的。

        楊光把水燒開,拿出藍焰自己收藏的福鼎白茶,切了一塊,煮上,不一會,淡淡的茶香就氤氳開來。白茶是茶中的公主,也是藍焰的最愛。這批白茶是藍焰在魯迅美術學院進修時,她的福建同學給的,她特別珍惜。藍焰租的這幢房子陳設簡單,客廳里一套灰色亞麻布藝沙發(fā),墻上掛著幾張裝裱好的藍焰拍攝的風光攝影作品。墻角還有兩件木雕,一件是黃楊木的觀音,一米高,寶相莊嚴;另一件是紫檀木雕刻的花瓶,線條粗獷,動感十足,有一縷樸素而高貴的光低沉地閃過。楊光看著這些作品,又看看藍焰,心里在想,說點什么能讓她開心呢?他腦海飛速地轉動著,突然,他想起不久前的一個消息,在第五屆國際農業(yè)攝影大展上,藍焰的作品獲得了金獎。于是,他趕緊問藍焰:“妹妹,你又獲國際大獎了,我們?yōu)槟愀吲d。獎金不少吧?”藍焰看了一眼楊光,眼神依然淡漠,絲毫沒有因為這個消息而有半點波瀾?!班牛谦@獎了,就是那幅《大地織錦》”,藍焰用手指了指墻上那幅北方田野攝影作品。林郁也隨著藍焰的指尖,盯住了那張作品。林郁熟悉這張作品里的風光,那是他長大的原野、四季、莊稼、牛羊,那些風中搖曳的白楊樹……“祝賀啊,是不是得請我們哥倆喝點啊,祝賀一下?!睏罟夤首鬏p松,想讓藍焰開心點。藍焰卻不回答,對著茶杯里醇厚晶瑩的茶湯出神。楊光看她不說話,繼續(xù)說:“妹妹,什么事都能過去,你功成名就了,內心也該強大點。”藍焰喝了一口茶,用紙巾擦了一下嘴角。抬頭看了看楊光,突然站起來,“哥,你讓我怎么強大?我的丈夫和別的女人連孩子都生了,我被那個女人折磨,隨時隨地被騷擾,現(xiàn)在有家都不敢回,你還讓我怎么強大?我怕女兒知道家里的這些丑事,百般遮掩,你讓我怎么強大?哥,我快承受不住了?!彼{焰用雙手捂住臉,又猛地抬起頭,把頭發(fā)使勁地向后捋了一下,幾根白發(fā)已經(jīng)悄然地生出來,猶如初冬的雪。“不行就離婚吧?!睏罟饨o她倒了杯茶?!半x婚?我才不。我不能便宜這個女人,也不能讓孩子他爸得逞,我就要拖著他們,讓她永遠做小三?!彼{焰猛地把茶喝進去。

        楊光不再說話,遙望著窗外的松花江。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號碼,起身去門外接電話。平素里,楊光接打電話是不需要回避林郁和藍焰的,某種程度上,他們之間沒有秘密。林郁看楊光出去,也懶得多想。他感覺渾身酸疼,關節(jié)癢痛,僵硬笨滯,無心跟他們說話,他躺在了客廳的布藝沙發(fā)上,翻來翻去,像一只被反復煎燒的魚。不一會,楊光回來,并沒有看出有什么不一樣,他再次坐到茶臺前,拍拍藍焰的肩膀,“妹妹,出去吃點東西吧,哥給你倆補一補?!彼{焰未置可否。林郁起身,把煙揣在兜里,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先出去了。他正好想出去透口氣,把胸腔里的壓抑吐出去。很久以來,他感覺心口堵著一堆一堆的碎石子,而后背則壓著巨石。

        林郁在小區(qū)的綠地旁等著楊光和藍焰。他知道,藍焰一定會和楊光出來的。多年以來,這三兄妹不離不棄,楊光像一個長兄,照顧著這兩個異性的親人,可以說是事無巨細。三年前藍焰的影展,楊光是總策劃和贊助人,林郁負責作品的裝裱和運輸、布置,兄妹三人忙得不亦樂乎。那時候,他們每個人都在人生的陽光里,享受著各自的成長,卻不知三年后,藍焰陷入了婚姻危機,林郁的抑郁已經(jīng)很嚴重,唯有楊光,作為一個大哥,還堅挺地站在他們的背后。

        楊光和藍焰一前一后走出單元門口,林郁扔掉煙頭,迎上去,誰也沒有說話,走到小區(qū)外面,他們上了楊光的越野車,呼嘯而去。在觀江國際樓下的一家高級泰國餐廳,車停下來,保安趕緊開門,迎接客人。三人來到大廳,迎賓美女迎了上來,客氣地說:“楊總好,多日不見您。”楊光點了點頭說:“還坐我喜歡的那個位子吧?!睏罟庾屗{焰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林郁則坐在正對門的地方,楊光深知林郁的習慣,他不能背對門坐著,那樣沒有安全感。楊光自己背對門坐了下來。點菜員此時已經(jīng)站到楊光身邊,微微彎著身子,等待著三位客人點菜。楊光看看藍焰,又看看林郁,“今天我做主吧,反正我是大哥,我說了算一回?!彼麄壬砀嬖V點菜員,“把你家招牌菜,上八道,按我們口味合理安排吧。”說完,不再看點菜員,拿出手機,發(fā)了一個信息。藍焰比在家里時狀態(tài)好了一些,面色紅潤了起來,白色的圓領小衫,藍色的七分褲,隨意又散發(fā)著自然美,盡管滿目蒼涼,但是依然不失為一個美人?!傲钟簦闵俪闊煱?,對身體不好?!彼{焰對林郁說?!靶睦锟倹]著沒落的,再不抽煙,更定不住神兒?!绷钟粽f著,又去拿煙,被藍焰制止了。“和你十年前比比,你看看你變化多大,還焦慮啥呢?放松點,還得往前走,你現(xiàn)在這狀態(tài)不行?。 睏罟鈨刃睦斫饬钟舻囊钟艉徒箲],他是承受得太多了,又難以釋懷,時間久了,人就封凍了。在楊光看來,林郁不是一個做生意的料,他更像一個文人,敏感又自卑,善良厚道,但有時候太感情用事?!拔揖褪菦]精神,渾身沒勁兒,我也不知道啥能讓我動起來。”林郁說的是真的,這兩年,他麻木僵硬,半睡半醒,近乎枯竭,又渾身無力的感覺,什么也不能給他力量,女人、錢,都不好使,他每天只是封閉著自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只有在黑暗中,他才感覺踏實、放松和安全?!澳愕缅憻捝眢w,體育鍛煉能改變人的心情。”藍焰打開窗子,一股涼風刮進來,三個人都感覺舒爽了很多。“鍛煉過,堅持不住,膝關節(jié)不是一直有毛病嗎。”林郁摸摸自己的膝蓋,涼涼的?!俺鋈プ咦甙桑荒銈z一起出去,換換心情,我讓辦公室給你們安排好行程和機票。”楊光的公司規(guī)模很大,給大型三甲醫(yī)院提供醫(yī)療設備,算是大生意,幾乎壟斷了三個地區(qū)的市場,但生意上的事,他不太和他們兩個說。“林郁自己去吧,我不能走,閨女再有一個月就回來了,我得安排好她回來的事。”藍焰說完,楊光和林郁的心幾乎都頓了一下。這不是一個好消息,女兒回來,藍焰就要面對很多問題,想瞞住女兒的事情就會被捅破,那個女人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鬧事的?!鞍才藕茫蹅儧]事不惹事,惹事不怕事?!睏罟饪粗钟簦又f,“照顧好藍焰,孩子回來這段時間,我可能不在省城,你精神點,多陪陪她。”“你去哪?”林郁問。“還沒定呢,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睏罟馕⑿α艘幌拢钟魶]有往心里去。藍焰簡單地吃了幾口,喝了點湯,林郁餓了,有點狼吞虎咽,不一會就喊胃疼,只有楊光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爻?,還喝了一點紅酒。

        三個人吃完飯往出走的時候,楊光問藍焰,“妹妹,錢上沒困難吧?”藍焰回答,“沒困難,我自己有一些積蓄,可以應付一段時間。”楊光關切地看了她一眼,“我給你留了幾萬,剛才給你放茶桌的抽屜里了,密碼是你的生日?!彼{焰想拒絕,卻被楊光擋住了。藍焰知道楊光的脾氣,這是不能拒絕的。

        三個人又上了楊光的車,卻不知道該去哪。林郁心神不寧地望著車窗外,藍焰拿出墨鏡帶上,遙望著遠方。楊光的心也很亂,但卻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林郁和藍焰各懷心事,并不關注楊光的內心,在她倆看來,楊光一直是強大的,不需要他們關心。“你倆能聽我一次不?跟我去個地方?!睏罟獠坏人麄兓卮穑娃D舵,奔高速公路的方向去了。

        綏滿高速猶如一條黑色的長龍,穿過浩瀚無邊的原野,蜿蜒向東,一直抵達中俄邊境。楊光開著車,不時看看外面的風景。這是他熟悉的景色:無邊的綠樹,無垠的玉米在風中搖晃,低地和河流,閃爍著銀色的光芒,與天空遙相呼應。偶爾有飛鳥落在林梢,發(fā)出清脆的鳥鳴,起伏的丘陵間有狹長的草場,散漫地行走著牛羊。藍焰喜歡這樣的風景,喜歡穿行在自然之中。狀態(tài)好的時候,也就是家里沒出這些事之前,她有心情四處去行走,采風,拍下了無數(shù)的精品,這兩年家里鬧騰,讓她停止了創(chuàng)作。此時,起伏的大地,生機盎然的田野,芬芳的空氣讓她心情輕松了好多。她回頭看看林郁,“不發(fā)點感慨嗎?這么美的田園風光。”林郁半躺在后座上,睡眼惺忪,“還不都是那么回事,好看能咋地?”藍焰把頭扭回去,目視前方,看著眼前的路一公里一公里地向后退去。她看看楊光,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圈是黑的,臉色很蒼白?!案纾愕哪樤趺茨敲瓷n白,咋了?”楊光專注地開車,聽見藍焰說話,沒有轉頭,很平淡地回了一句,“沒事,這幾天沒休息好?!彼{焰內心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楊光身體一直很好,都是面色紅潤,精神頭很足,此時的狀態(tài)讓她心里一沉。林郁還是迷迷糊糊,無精打采的樣子,藍焰招呼他,“林郁,你精神點,別活不起的樣子?!绷钟艉吡艘宦?,不情愿地坐了起來,“咱倆陪大哥說會話,開高速容易發(fā)困。”林郁揉了揉眼睛,“說啥???”藍焰對林郁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你那個妙香山的項目別再拖了,再拖人家就告你了,你也得干事啊,這樣下去,人不廢了嗎?”楊光把車里的音響打開,放了一點輕音樂,“是啊,弟,你得恢復狀態(tài),你看你前些年那干勁兒,多讓人佩服啊,現(xiàn)在這樣人會垮掉的?!绷钟袈牳绺缃憬氵@樣說,他是服氣的,在這個城市,除了他們兩個,再沒有人能這樣關心他,鞭策他。但是,他也想讓自己活起來,動起來,可是,怎么努力也是無濟于事,他感覺自己越來越沉,在下墜,在結冰,通體冒著寒氣。

        行車將近兩個小時,在綏西站下了高速,三個人來到了金龜山腳下的柳樹河邊。楊光把車停好,“我們下車吧,看看我的老家。”楊光領著林郁和藍焰在河邊漫步,不遠處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在下午的陽光中昏昏欲睡,村子里靜悄悄的?!斑@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啊!”藍焰感慨地說,“哥,你就生在這?”“是啊,我就生在這個小屯子,從這去鄉(xiāng)里讀中學,到縣里念高中,再考進省城的大學?!睏罟庹驹诤舆叄约撼錾统砷L的村子,“我家那時候特別窮,去鄉(xiāng)里上學,午間回不來,我娘就給我?guī)€苞米面大餅子,三個咸菜條,一直到高中畢業(yè)都是,后來讀大學了,我就做家教,擺地攤,想盡一切辦法賺錢。工作之后,一個月工資才幾十塊錢,根本不夠養(yǎng)家糊口,我就毅然選擇了放棄公職,去給人家跑業(yè)務,一步步走到今天?!睏罟夂土钟粢烁鶡?,林郁猶豫了一下,“哥,你不是戒煙很久了嗎?”“沒事,給我點上吧,我爹就愛抽過濾嘴,可惜老爺子沒好多年了。”藍焰看話題太沉重,提議再往前走走,于是他們繞過河灣,向一個稍稍起伏的陡坡走去,那里是一片墳地,荒草蓋住了墳冢,楊光仔細地辨認著,在最靠近三棵榆樹的地方找到了自己家的祖墳。

        他半跪在死去的父親的墳前,往土里插了三顆點著的煙,自己也點了一顆,沉默良久。藍焰和林郁站在兩旁,默默地看著大哥抽煙。這么多年,他們都沒看見過楊光這么低沉。

        “林郁,藍焰,你們是我的弟弟和妹妹,雖然不是親生的,感情卻不比親生的差,拜托你們倆點事?!睏罟饪粗{焰和林郁。他的話讓兩個人十分詫異,林郁也半跪下來,問他,“哥,你怎么了,怎么這么說話?”藍焰也彎下腰,靠近楊光,“哥,出什么事了?我就感覺你今天不正常。”山野的風,穿過林間的縫隙吹過來,有一種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在這個家族的墓地前,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笆欣镆粋€官兒出事了,已經(jīng)雙規(guī),我倆的交集太深,今天已經(jīng)得到消息,他在里面都交待了,所以,哥必須面對……”藍焰呼地站來,“??!哥,一直傳他要出事,這么快,你倆咋還有交集?”林郁抓住楊光的胳膊,“哥,你想咋辦?我倆能為你做什么?”楊光拍拍身上的塵土,站了起來,“你們什么也不知道,也管不了哥的事,以后常來這里看看就行?!?/p>

        又是一陣沉默。楊光嘆了口氣,說:“我是窮人家的孩子,能混到今天,非常不容易。你倆說,這是命嗎?是土包子開花嗎?”

        這時,林郁接過話說:“大哥,別怪我不會說話,事已至此,就別心存僥幸了,我看,只有兩條路,一條路就是等人來抓,啥時抓啥時算。另一條就是自……”

        “別說了?!睏罟忸~頭上沁出了汗珠兒。

        他們返回市區(qū)已是凌晨三點多了。林郁和藍焰分別回了自己的住處。臨別時,兩個人不放心大哥,非要陪著他,被楊光拒絕了。

        楊光沒有上樓,只是往樓上望了望,又行駛在路上。不知不覺,到了檢察院大門口。把車停好,便在這里走來走去,直到哨兵驅走。上車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他開車到了江邊,坐在臺階上,一顆接一顆地往江水里扔著小石塊兒。然后,雙手捂臉趴在雙膝上。過了一會兒,他猛一下站起來,雙腳在用力跺地,掏出手機,用臉貼一下,大聲喊著:“你還有什么用?”把手機扔進江水里。

        此時的林郁內心更加慌亂,便打電話給藍焰,兩人約定分別打車去看楊光。

        林郁坐的車走在半路,便接到藍焰的電話,她說“等紅綠燈時,我看見停車場上好像是楊光的車?!薄鞍盐恢冒l(fā)過來,我趕過去?!?/p>

        他倆到停車場,確認是楊光的車,扭頭一看旁邊門柱上的長條大牌子,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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