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如練,遠山斑斕。
在秋的輕寒中田野山川成為巨大無邊的花園,到處是盛開的詩和流淌的油彩畫。一望無際的稻田蕩漾著豐收的歡喜,沉甸甸裝載著農(nóng)人的希望;白楊樹黃透了河谷,葉子如金箔般閃耀著一樹樹花開。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我們與四季重逢。在四季的輪回中我們穿過田野,穿過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風雨,穿過歲月的山高水長、冷暖悲歡重逢。
我們圍坐在一起,寒暄問候,推杯換盞,仿佛情深義厚的莫逆,讓人產(chǎn)生地久天長的錯覺。筵散樓空,俯首嘆息,斯人已去,他鄉(xiāng)已成故鄉(xiāng),那距離不單是時空的輾轉(zhuǎn),更是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觀的嬗變帶來的精神落差。生命的寬度,讓曾經(jīng)的兩小無猜,再難訴說時光的紙短情長。曾經(jīng)的我們,在那無能為力的年輕歲月,循著宿命的安排,奔赴各自的前程,像一顆顆種子風塵仆仆、落地生根。再見,已是熟悉的陌生人。我在一次次重逢的眾聲喧嘩處漸漸生出疏離的涼意。我看到歡聚的落寞和散場的空虛,我看到虛假的善良、廉價的同情、卑鄙的利用,我看到因羨成妒、因妒成恨,我看到諂媚巴結(jié)轉(zhuǎn)臉變得猙獰惡毒。我不確定誰在真心為他人的成功感到喜悅,我確定我的悲歡對于這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無關(guān)痛癢。重逢的笑與淚不過是祭奠某段歲月的祭品。
我想用環(huán)佩叮當掩飾心碎的聲音,我更想用素樸的沉默告慰埋于心底的往事。我按捺著無措,重建坍塌的心理秩序,試圖療愈疼痛的心房。我在院中撒上春天的種子,坐在樟子松鋪成的棧道上看風吹過微披白粉的灰綠色的莖葉,在陽光下一簇簇綻放出星星點點粉白間雜的小花,如煙似霧、如夢似幻。我荒寒的心的廢墟上也慢慢綻放出一朵朵小小的花的喜悅。我喜歡用那盞因高溫窯變在碗蓋兒和碗底嵌進幾縷胭脂紅彩的剔透的薄胎白瓷蓋碗泡茶,在茶的氤氳中繚繞出細細的“忽然誰把胭脂染”的熹微。我用粗樸的陶器煮粥,那古拙、厚重、小巧的一人食陶罐有著厚厚的溫潤釉彩和手繪的青白、櫻草、灰綠、赫黑之色的寫意圖案,不由得觀賞把玩,心下卻生出掬水捧月的詩意。契闊深心,給舊日以生命的凝視,不斷放空再重新填滿,精神的皈依之旅痛苦而孤寂。有朝一日,我終將唱著西西弗斯之歌,將所有的氣力耗費殆盡,只為讓那所有重逢的疏離與寒意都緩慢而堅定地長滿厚重婉轉(zhuǎn)的善意。
因為,我深知人生之多艱——凌晨3點菜市場上菜販的背影疲憊單?。灰堰^返青期的水稻被暴雨沖走的農(nóng)家人無助悲傷;留守老人在冷村空巷踽踽獨行的寂寥心酸……我羞愧于販賣情懷,更無顏流出軟弱無用的眼淚,唯有懷著悲憫之心,期許著某次溫暖的重逢成為某個平凡日子的意外驚喜。
于是,我去往那些遙不可及的精微世界。是枝裕和用溫柔的瞬間讓我哭泣感動,尤瓦爾·赫拉利讓我大開眼界驚嘆崇拜,我沉湎于東野圭吾對于人性幽微的縝密探尋,我迷戀約翰·列儂的歌聲。
那山坳里隱居種地的友人,她蟄伏一冬筆耕的小說在春天還沒有影蹤的時候發(fā)表在《小說月報》上,寫的是東北抗聯(lián)的故事,她艱難跋涉遙遠的路程,穿越到70年前的寒冬和酷暑,在那殘酷的荒原以碎石冰雪之殤,以疲憊窒息之心,將那些血腥與溫情審視敘述,祭出長長的歷史之痛。她的手在鋤和筆之間切換,那指上的糙與繭美過所有珠玉,更別提所謂柔荑的蒼白無力。她用鋤和筆種花,開在山間,開在心上,開在四季。
我曾看到我的父親
在家鄉(xiāng)的田野里收割
他弓起的背像天邊的山梁
古銅色的臉上汗滴閃爍
我被這樣的畫面感動,我聽到歷盡艱辛成為美利堅翹楚的兒時同學飛越北極的低回訴說,從故鄉(xiāng)到彼岸,滄海桑田,衣沾風塵而心思澄澈。那藍色封皮的詩集將從事科學研究的冷靜頭腦與詩人的憂傷多情完美自洽。惟愿一直吟詠,仿若少年。
當我們各自如種子一般被宿命的風吹向遠方,便如草一般頑強,如樹一般扎根,如浩瀚宇宙中的一顆顆繁星璀璨閃耀。那星的光是我們辨識彼此的密碼,在密碼解鎖的瞬間,嘩地聽見只有彼此能懂的天籟之音。我們這樣重逢,如我期許的一樣,平凡又驚喜。
我選擇并不斷學習著以這樣的姿態(tài)生活,努力屏蔽掉來自周遭的打量和審視,平靜且從容。在尋常的流年里,在尋常的巷陌中,我從漫長寒冷的冬季走出穿過春夏,穿過高速公路,穿過海浪河濕地畫著弧線的高架橋,我與秋天的金黃稻谷、斑斕的白楊深情對視,田野闃靜無聲,陌生的心跳敲擊了我的心房。
用力生活,終將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