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食肉獸

我成為一名詩者，居然還是格律詩作者，更像是個誤會，或者說，一個發(fā)生在準現(xiàn)代城市的后現(xiàn)代現(xiàn)象?；谏偷那f周牌腦磁盤，我在閱讀與寫作之初，便與興觀群怨傳統(tǒng)禮敬如賓，蓋我深信不論中、西，夯基于內(nèi)陸牧耕宗親文明的精英暨貴族時代業(yè)已遠去，而飄浮在航海工商契約文明之上的現(xiàn)代城市平民階層及市民文化或將終結歷史。作為柏拉圖詩王國中的一例異數(shù)，我本能地拒斥充盈于傳統(tǒng)文本中的精英圣哲理想，并愿作為一位堅定的世俗主義者力踐“現(xiàn)代城市詩詞”。

提到我倡導并踐行二十多年的“現(xiàn)代城市詩詞”及詩詞拓新相關主張，不得不特予說明的是，以現(xiàn)代性為精神內(nèi)核的日常城市并未真實、完整地呈現(xiàn)于當下，它更類似卡爾維諾筆下“看不見的城市”——我們所椎足立身者，是“現(xiàn)實城市”而非“現(xiàn)代城市”。隔霧遙看海上花，我在網(wǎng)帖《開啟現(xiàn)代城市詩詞創(chuàng)作的篳路藍縷之什：獨孤食肉獸千禧前作品選》①此文被部分收錄入《21世紀新銳吟家詩詞編年》之《獨孤食肉獸詩詞編年集》。序文中如是自解：“現(xiàn)代城市縱然是現(xiàn)實主義之外的虛構，它亦有能力參與建構更為多元的詩詞審美文本，一如戰(zhàn)亂兵燹中的陶氏東籬……藉符號游戲詩棲混凝土叢林，無所謂異化、墮落……我生于茲，長于茲，戀于茲，還將棄尸于茲，我拒絕像金斯堡們那般矯情地一邊消費它，一邊詛咒它?！蔽ㄅc陶潛、竹林七賢乃至柳永、周邦彥、姜夔、吳文英等人間或暗含騷怨的個人寫作所異趣者，我之去現(xiàn)實而取現(xiàn)代，非倒逼結果，純屬天性使然。作為一介城市平民，我堅拒一切形式的元敘事，如伯林般“總是嬉游于表層”，在詩旨上去精英化，在詩趣上唯審美化，在詩技上超現(xiàn)實化，冷峻地將自己可疑復可憐的“悲憫”“關懷”抽離深不及膝的文本汪洋，偕哈耶克且消極且自由，如魯迅般己有嗜欲而不強人與共，嚴肅地將自己的古典癖好限定在個人旨趣范圍內(nèi)。

然而如此劃地為牢、作繭自縛，我何以詩娛乃至何以詩為，必然成為一道無法自釋之題。倘強作模棱之解，那么用詩歌詮譯詩歌（詩心、詩路），或許是唯一“洽切”的選項。好在我在創(chuàng)作中不乏這樣的半自覺之選，比如如下六首疑似代表作。

生命有內(nèi)生的無邊風景，我通過詩歌涂鴉，乃如拙作《齊天樂·高原車站：西方快車》所云：

長車迥擘昆侖去，畫圖壁立千仞。雪嶺高低，花光濃淡，疇昔蒼鷹目準。何由坐穩(wěn)。正重蒞元初，云流星殞。彼客昏昏，一廂瓷俑莫搖損。 砂輪輕擦寶石，碾燭花燈屑，何處村鎮(zhèn)。野帳居人，浮窗旅夢，共此溫柔一瞬。驛程休問。覺青海無邊，月來如汛。過道空空，頰涼誰送吻。

生命是神秘的廣袤夢境，我通過詩歌解析，乃如拙作《賀新郎·紅高粱：北方快車》所云：

大黑元無閥。烙金痕、誰持鐵軌，扳撬天末。今夜北方高粱熟，遞被車燈收割。更何處、黃橙飄忽？往日村莊窗花隙，下雪嶺、覺有群狼突。搖籃曲，聽恍惚。 不知倦枕成飛帕。把前世今生、原野河流齊抹。對面車中燃煙客，與我夢魂輕擦。這底片，隨風誰掇？洗手間中吟嘆久，倚盲女、摩鏡抽絲襪。過道靜，門栓脫。

生命在幽浮中不斷參悟，我通過詩歌囈說，乃如拙作《賀新郎·杯渡：東方快車》所云：

鐵屋彌尸氣。眾男女、夢懷理性，此蒙安啟？薄毯難容金字塔，報道有人勃起。辜負了、某聲輕喟。楔向時空發(fā)源處，亙荒原、蛇眼盈珠淚。誰省得，大乘意。 一車人睡搖籃里。有分教：嬰孩時代，慈悲無際。銹托盤中方杯穩(wěn)，月下悠然飛濟。所偕者、鐘鳴鷗唳。爾外空明無馀物，覺我亦、通透或消弭。驛燈小，泊煙水。

生命在內(nèi)省中不斷解構，我通過詩歌編碼，乃如拙作《念奴嬌·開往中心的快車》所云：

晚安朋友，本班次、正向華胥行駛。飾夢碎光珠萬顆，都被長車連綴。圓象旋璣，方輿分野，秘籟靡終始。鐵逵南北，搔撓無數(shù)蚿趾。 恍惚重過黃河，懸窗燈顫，斗廁誰遺矢。文軌朝宗聲坎坎，恒此催眠暗示。敗縟凝斑，初曦沐客，終點宏符指。早安朋友，播音到此為止。

生命在想象中超越想象，我通過詩歌出離，乃如拙作《賀新郎·在鎮(zhèn)南關越軌的南方快車》所云：

虞駟坤維墜。匝輿圖、夜帷漫展，霞衣金碎。無數(shù)村莊和城市，齊向天邊撤退。移不皺、飐簾甌水。七月洪爐凝流火，嵌穹宇、寶石皆新淬。失語者，有大美。 芒芒禹跡何年繪。溺茂草、虛標諸線，自封萬類。獸拜山林人立碣，一體跂行遺味。夢不到、南關崔偉?？婉S長車升白道，度月窟、境豁圓乾外。浮塌上，鼻鳴蛻。

又，風景、夢境、解構與參悟，以及生命本身，在我，實為多位一體，故復如拙作《水調歌頭·夜車》所云：

穿山以充隧，暗軌遞熔金。長車虬甲蚿足，噓吸復蟫蟫。刬出仙蹤綠野，楔入他鄉(xiāng)明月，駛過夢中心（此三句又作：駛過一重夢境，駛入另一夢境，駛出夢中心）。以燈為起點，被夜作行襟。 螢之甸，櫻之海，夢之潯。人間如是車節(jié)，上下各侵尋。又向荒城謎靄，默送鄰鋪魅客，我豈客初臨？大月鐘盤掛，時作發(fā)條音。

北島以為，一個詩人的生死，于世界無所損益。我的策應不妨參見下面這首拙作《浣溪沙·詩人之死》：“報道高樓作殺場。十三層上最西廂。遺灰淡抹水晶缸。 燈下叼煙人打火，簾間摹影口含槍。本來昨夜恁尋常?！被谏鲜鲶w驗及認知，我的生活舊常態(tài)必然如下：囈說其來無自的語詞，安做沒有個性的人，時或冥會特朗斯特羅姆、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等夷師，超乎現(xiàn)實主義，鼓搗疑似最城市、最（后）現(xiàn)代的詩詞，或格律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