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剛
秋生的大姑二十多年前嫁到離家五里路的彭家莊,十年之后他大姨也嫁了過去,兩家住得也不遠,直線距離不超過二百米。從血緣關系上講,秋生跟兩家同等遠近。但打記事起,秋生到大姑家的次數(shù)遠遠超過到大姨家,勉強用數(shù)字來說明,四比一的樣子吧。
最初是跟爺爺走閨女家。當?shù)牡介|女家看看,應在情理之中,還帶了些視察的味道。女兒在婆家生活得怎么樣?年景如何?女婿的家風好不好?與鄰居相處得是否融洽?這些情況不能單聽女兒回娘家時的匯報。一般來說,閨女一出嫁,就更加成熟懂事,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多報喜少報憂。如果當父母的不能見微知著,不能把女兒在婆家生活中出現(xiàn)的小隱患消除在萌芽之中,極易釀成大禍事,這樣的悲劇在農村并不少見。
當然,秋生的大姑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秋生大姑父是個好脾性的人。他長得文文弱弱,像個老師;實際上他在大隊的果園當看護員,文化一點叫園丁,因此他是一個具有人民教師氣質的名副其實的園丁。就是這么個文文弱弱的人,卻一口氣跟大姑生了七個孩子,四女三男。最大的兩個女兒已經(jīng)出嫁,大兒子剛介紹了對象,兩個小女兒已能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最小的兩個男孩子,一個大秋生一歲,一個小他一歲。拖著這么一大家人,大姑難以抽出時間看望爺爺,一年也就是一兩次,還總是火燒火燎的。有回秋生就聽見大姑謝絕他娘挽留吃飯,抱怨道,“養(yǎng)了這么一群殼朗豬,哪敢在外邊吃飯?”秋生覺得大姑這個形容特別形象,大隊的飼養(yǎng)室就養(yǎng)了一頭母豬,它給未滿月的豬崽哺乳時,像是被強行按在地上一樣,表情非常痛苦而且無奈,哺乳完畢后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才能搖搖晃晃站起來。這也是爺爺主動來看她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秋生喜歡到大姑家去,尤其喜歡跟爺爺一起去。跟爺爺一起去,他跟隨著享受這個家庭可以奉獻出的最高禮遇,只有在這時,他覺得他這個孫子沒白當。
爺爺領他去大姑家,避開了正月、六月、八月農村約定俗成走親戚的時間點,否則就是添亂,也不便于對女兒家進行細致入微地觀察。一般是在農閑時節(jié)的某個上午,吃過早飯后,爺爺會故意問他一句“今天上不上學”,得到否定性的回答,他才輕描淡寫地說“跟我到你大姑家一趟”,仿佛有意給秋生平淡的生活制造一個意外的驚喜,事實上也確實起到了這樣的效果。爺爺也不像走其他親戚那樣鄭重其事地挎?zhèn)€筦子,裝上桃酥餅干。他只在代銷店稱上一斤水果糖,用淺褐色的包裝紙包了,揣在他扎了圍腰的棉襖里。他的棉襖和皮肉之間也不隔層秋衣、襯衫什么的,所以他每次在大姑家的太師椅上坐定把那包糖拿出來,秋生都能聞到一股帶著溫度的體臭味兒。當然水果糖的氣味兒也有侵略性,那包糖在離開爺爺?shù)纳眢w一段時間之后,他身上仍向外輻射著水果糖的甜味兒,如果在天暖的時候一定會把螞蟻招惹來。
見到自己的親人來,大姑忙得像個剛上任的司令,帶著幾分興奮勁兒,指使幾個孩子割肉、擇菜、燒水、下茶。秋生則跟小他一歲的表弟,到果園里喊大姑父回家。大姑父也不虧待他,變戲法一樣從園屋子的某個角落掏出一個蘋果塞進他的手里,很不客氣地命令他當場吃掉。一個人吃掉一個大蘋果,太奢侈了。一般家庭也吃蘋果,得像吃西瓜那樣切成若干片,具體多少片得看家庭成員數(shù)量,連大小如麥粒的果核都被切得四分五裂。
秋生的小叔結婚一年后,兄弟四個分了家。秋生他爹是男丁的老大,分得親戚多是“大”字輩的,像大老姑、大舅姥爺、大姨姥娘,當然還有他大姑家。分完家后,爺爺覺得此生的任務完成了,像只瑟縮在院落一角被孤立的瘟雞,哪里也不愿走動了。秋生再到大姑家,就跟他爹去了。
秋生他爹好喝酒,但在姐姐家里,卻像是一個不為酒肉所動的人。他坐在爺爺坐過的太師椅上,也像爺爺那樣安然享受著大姑父給他倒上的酒,大姑父酒量有限,不停地勸他,“你喝你喝,一口一盅,別管我?!彼秃龋豢谥缓刃“胫?。他大姑父就有些生氣地說,“來,我陪你喝一個整盅?!彼蠊脛t嗔怪地數(shù)落自己的弟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夫的酒量,快喝,聽話!”不像是在勸酒,像是在哄孩子喝藥。
秋生不能上桌跟大人一塊兒喝酒吃飯,大姑把優(yōu)先保障酒席后剩余的菜用碗盛了,另置一張小桌,讓他單獨享用。他第一次跟他爹到大姑家,剛坐下正要動筷,他爹把眼睛一瞪,沖他說,“喊你表哥表弟一塊吃!”
秋生猛然愣住。那年他十歲,已經(jīng)略懂人事兒,他覺得此前確實忽略了這個問題,老是吃獨食。實際上,這也不能完全怨他,因為在他吃飯的這段時間里,表哥表弟總是恰到好處地失蹤了。于是他放下筷子站起來,走出院子找他的表哥表弟。他的表哥表弟其實沒走遠,就坐在離家不遠的碾棚里玩耍,見他過來,不冷不熱地問,“你咋還不吃飯?”他一手牽起一個,說,“俺爹讓咱們一塊兒吃。”兩個孩子才將信將疑地跟在他身后,好像還帶著不情愿的情緒來到屋里。此時,大姑又把另外的剩菜用碗盛了,給他們拿來饅頭。三個孩子坐定,幾分鐘之內是不說話的,風卷殘云般把桌上能吃能喝的打掃干凈,才打著飽嗝拍著肚皮站起來,勾肩搭背地晃出院子,感情比吃飯前加深了好幾倍。
“這是俺大舅家的秋生?!眱蓚€孩子向鄰居們隆重地介紹他。
說完了大姑家,再說大姨家。
秋生也到大姨家走親戚,但重視程度顯然比大姑家低一個檔次。首先,領他去大姨家的總是他娘,打記事起他爹好像沒踏進大姨家的大門。家長不出面,實際上把兩家的關系降低到兩姐妹之間私人往來的層次。其次,到大姨家走親戚的時間節(jié)點相對較晚,都是在看望完重要親戚后才來。也極少在大姨家吃過飯,兩姊妹在短暫相聚時間內以互相傾訴為主,仿佛地下黨員接頭,直奔主題分秒必爭,秋生只是作為執(zhí)行任務時的掩護或者一種道具。如果把兩家關系比作兩國外交,他家跟大姑家是大使級外交關系,跟大姨家則是臨時代辦級。還需要交待一下此地走親戚的風俗,年輕的有看望年長者的義務,而年長者沒有回訪的硬性規(guī)定,完全看年長者的態(tài)度,比如他大姨回訪率就較低,二比一的比率,可見兩家的關系一般化。
造成兩家關系一般化的原因在于兩個女婿,他們之間的關系稱為“一擔挑兒”,意謂他們同為岳丈肩上一副擔子的兩個挑頭,理應同等分量同等對待。但這兩個挑頭的重量級不一樣,再加上兩頭不注意找平衡,兩家的關系就成了蹺蹺板。
秋生他爹是白家橋大隊的一般社員,他大姨夫則在彭家莊大隊擔任民兵連長,對村莊的治安保衛(wèi)、武裝力量有著直接領導權。在城鄉(xiāng)差別突出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家庭當中出息這么個角色,祖墳上至少冒過灰煙,只比青煙差那么一小點兒濃度。因此,大姨夫不僅在他們滕家,就是對岳父家有關事務也有不容小覷的發(fā)言權和貢獻率。比如秋生他爹托人給三舅介紹了個對象,談到半路女方好像不太情愿了,想剎車拋錨。秋生他爹帶了禮物跑了三趟也于事無補,最后還是大姨夫親自出馬才擺平,兩個“一擔挑兒”的分量一下子就有了比較。還有,這兩年雨水少,秋生姥娘家糧食不夠吃,也是大女兒家支援了50斤玉米才度過難關。大姨夫家的糧食為啥多?不是絕對數(shù)量多,是因為大姨夫經(jīng)常在外忙工作,顧不上在家吃飯,省下的。秋生他爹也是凡人,換了誰都會覺得自己能力不濟本事不夠,由此帶來心理小失衡。
如果大姨夫放低身段,能夠平易近人,事情也許沒那么復雜,但大姨夫好像特別敬業(yè),對自己要求特別嚴格。他的腰桿比電影上真正的部隊連長挺得都直,說起話來喜歡輔以手勢強化效果,這讓秋生他爹很是看不慣。問題是看不慣也得看,而且還得必須近距離地看,蓋因每年正月初二、岳父岳母生日這些重要的日子,兩個女婿都得參加,還要在一個桌上喝酒。秋生他爹除了給岳父端酒,還得給姐夫敬酒,誰叫他是女婿中的老大呢。如果大女婿痛痛快快喝下小女婿敬的酒,或許能把兩人的不和諧部分消除掉,但他端著酒杯,不說喝也不說不喝,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說著說著又把酒杯放下了。小女婿只好不再等他,自行把酒喝了,他的表情很難看,好像他喝下的不是酒而是泔水。
好在秋生他爹有時敢怒也不敢言,某回他借著酒勁兒挖苦他姐夫說,你生在彭家莊屈才了,你要是生在馬市就更厲害了。馬市大隊是公社政府的駐地,自古以來是這一帶騾馬交易的集市。秋生他爹的意思是說彭家莊這個村太小,裝不下你個大騾子,你該生活在像騾子這樣喜歡自高自大的動物群族里。秋生大姨夫倒也不惱,說能給彭家莊群眾服好務辦好事就不錯了。這話也算回嗆了他爹一句,意思是我還能給彭家莊人民群眾及親朋好友辦好事,你能嗎?
去年秋生姥爺過生日,他爹又喝多了,出了村口就抱著樹吐了。俗話說,人醉心不醉,在他抱著樹吐的時候,他看見“一擔挑兒”騎著自行車從遠處趕過來。他想,要是他停下來問候問候我,我就把過去的不滿一筆勾銷。但后者卻像個坐在戰(zhàn)車里的指揮官那樣目不斜視勇往直前,這讓他傷了大心。在岳父家吃了啞巴虧,回家就拿秋生娘撒氣,嘴里罵著,還像是作嘔一樣地吐著痰。秋生娘也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不說話,不說話意味著消極對抗。就給她姐夫找理由,說他可能急著有事光顧趕路沒看見你。秋生他爹就說,“騾子大了值錢,人大了一錢不值!”
已經(jīng)懂事的秋生常作此想,等我長大了,最好找個獨生女做老婆,直接免去跟“一擔挑兒”鬧不團結的可能;實在找不到獨生女,也要像其他人家那樣,隔一陣子招呼“一擔挑兒”吃飯喝酒,搞好團結,千萬別像他倆那樣。
秋生的大姑跟大姨家同住一個村莊,兩家是拐彎兒的親戚,按理說也有搞好關系的條件,但關系也很一般。大姨跟大姑還說得過去,倆人大老遠見了對方都爭著打招呼。大姨夫見了大姑就不那么客氣,都是大姑主動上趕著跟他說話。好在大姑不是多事的人,也能自覺擺正普通社員的身份,對當權者表示應有的尊重。大姑對她兄弟說,人家當人家的官,咱當咱的老百姓,井水不犯河水。實際上,井水能不犯河水嗎?稍有地理常識的人都知道,地表涇流跟地下涇流是互連互通的,人際關系的復雜程度要遠遠超過自然界的構造。除去鄰里關系不說,大姑家作為一般社員就得接受彭家莊大隊的黨政管理。就說今年,大姑家申請劃宅基地給大表哥蓋婚房。他大姑父利用園丁的職務便利,把“從地上撿的落果”給幾個能說上話的大隊級領導分別送了些,別人都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秋生大姨當時獨自在家,基本按慣例辦理,但大姨夫卻命令兒子晚上給大姑家退了回去,這就說明了他的態(tài)度,很不友好的態(tài)度。
大人說話一般不背孩子,認為他們啥也不懂,這也太小瞧少先隊員的智力水平了。這事讓秋生對大姨夫有了看法,他覺得大姨夫太不體察民情了,他應該到大姑家看看。大姑家人多房少,兩個表姐都大了,還跟兩個弟弟擠在一間不足八平方的小偏房里。兩姐妹一張床,兩兄弟一張床,晚上睡覺得掛起床單隔著,非常不方便。秋生有次見小屋的旮旯里晾著一個奇怪的物件,自行車內胎般的紅膠皮四周連著好幾條細繩,像是長了幾條細腿的大蟲子,就問二表哥愛國那東西的用途。愛國臉很紅口氣還很生硬,警告他不該問的不問。后來他才知道那東西是屬于女性很私密的用品,他覺得這個問題太愚蠢,似乎玷污了對三表姐乃至整個大姑一家人的感情。
也就是那次去大姑家,大姑擦著眼睛抹著淚對他爹說,“你看,他要是不同意,這宅基地就難辦,看在你外甥的面子上,你也得跟他搞好關系。”他爹說,“我找機會吧,他這人實在太讓人別扭了?!?/p>
跟兩個長輩緊張的關系相比,秋生跟大姨家的寶昌表弟相處很融洽。每年固定的走姥娘家的日子,大人喝酒,小孩子打撲克或玩游戲,寶昌表弟很主動站在他這一邊,或跟他一伙。他對秋生說,咱倆的娘是親姐妹,她們都是女的,所以咱倆應該更親。這話讓秋生又好笑又感動。還有,他每次到大姨家去,還不等大姨從柜底給他拿糖,寶昌表弟先行一步把家里的好東西拿給他,態(tài)度很積極,這讓他尚不對大姨家產(chǎn)生排斥心理。
秋生想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寶昌表弟對他好呢?當然不是因為他秋生有特別的人格魅力,也不僅僅是因為表親關系,而是因為表弟的孤獨。大姨夫當大隊干部,他的家就不像平常人家那樣隨便出入。民兵連長也是連長,前幾年民兵訓練是拿著真槍在大隊院里練習刺殺的。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家里便有種肅殺之氣,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氛。而秋生每次到他家來,讓這個從小依偎在母親身邊的孩子找到了玩伴,當然這是后來他稍大些時才想到的。他還注意到一些細節(jié),大姨夫不僅對他爹不甚友好,就是對自己的子女要求也很嚴厲。大姨夫家的空閑房間多,他專門收拾了一個房間自己用。這個房間放了張小床,窗前擺張三屜辦公桌,墻上掛著他的軍大衣,跟某級領導的辦公室差不多。有回趁兩位母親拉呱的空兒,寶昌表弟想給表哥展示一下他爹新買的一條軍用腰帶,剛推開“辦公室”的門,就被他爹劈頭蓋臉一頓好訓:“進來不知道敲門嗎?一點規(guī)矩也沒有!太不像話了!”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為此秋生有一個美好的愿望,希望再跟他的父母到彭家莊走親戚,一定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先到大姑家簡單坐坐,放下禮物,再到大姨家吃飯,大姑家也會派代表端著酒菜來出席宴會,三個以秋生家為紐帶的家庭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吃團圓飯。
這個想法,在這年臘月終于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
姥爺和三舅的分家儀式給兩個女婿握手言和提供了契機。三舅是老小,結婚半年多。三妗子捧著明顯隆起的肚子一會兒想吃酸一會兒想吃甜,把三舅指揮得團團轉,稍不順心就哎喲哎喲地指著肚子給姥娘姥爺看,仿佛她的所做所為都受胎兒控制。三舅在父母的房里多呆一會兒,三妗子就過來叫他,說孩子想聽他爹說話。這讓秋生姥爺顏面很是不悅,仿佛肚里的孩子不想聽他這個當爺爺?shù)恼f話,打娘胎就看不起他。有天當爺爺?shù)臒o奈地說,要不就分家吧。
分家跟成家一樣是件大事,是大事就有儀式。主持儀式的是本家族類似族長角色的八公,謄寫分家文書的則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當然也有見證人,秋生他爹和他大姨夫就在見證人之列。
姥爺這個家不難分,大舅二舅早已分出去單過,實際上只是姥爺和三舅分。所有的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都一清二楚的,五間二十年前建的泥坯房,三間歸三舅,兩間歸二老;鍋碗瓢盆雖說細碎,也不至于多到無法計數(shù)的程度;至于石磨、灶房、茅廁則屬于公用設施。地也得分,彼時責任田剛分到戶,三舅分得了五分之三。蓋因三妗子說,她肚子里的那個也算是一口人,也得早給他預留下口糧,大家都沒意見。分家這種事難以做到絕對公平,尤其是對于家里的老小,人們的寬容度更高,理應受到照顧,在上帝或者神仙那兒也仿佛得到了許可。
問題出在債務上。
三舅娶媳婦前后開銷5100元,包括給岳母家的彩禮、打制家具、置辦酒席等種種開支。收取親朋好友禮金2200元,自有資金600元,其余的2300元便是虧空。這些虧空都是借的,包括大女婿800元,二女婿500元,其他親朋好友1000元。對這2300元債務,當初達成的協(xié)議是三兄弟分攤,當然不是均分,大舅二舅各700,剩下的900元由三舅承擔。應該說這也算是一個相對公平的協(xié)議,誰讓結婚用錢的是三舅呢?
這個債務分配協(xié)議先由爺四個悄悄達成,當時都沒意見。但一旦寫到契約上,由生產(chǎn)隊會計當眾讀出來時,躲在屋外的三妗子便一腳踢開門進來了,披頭散發(fā)地趴在地上哭嚎起來,臺詞是這樣的:“俺那苦命的兒呀,你咋沒下生就背上這么多饑荒呢!”仿佛是替肚子里的孩子抱打不平。
其實對于背債的數(shù)額她是知道的,三舅在爺四個達成協(xié)議的當晚就已經(jīng)告訴她了,她當時的反應沒這么大,或許是隨著腹中的胎兒長大而變大的,具體原因搞不清楚。
鬧就鬧吧,誰家分家還不鬧一鬧?不鬧反而不正常,就像死人出殯總是要大哭一場。對此在座的人們都是有心理準備的,他們見怪不怪,不哭不鬧就達不到分家的高潮。所以他們都不動聲色地抽著煙或悠閑地吹著茶杯里冒上來的熱氣,靜等著慢慢收場。
大姨夫不這么看,他是大隊干部,最見不得群眾鬧事。他這個民兵連長可不是白當?shù)?,?jīng)常與公安、武裝部門打交道,一年處理的棘手事件何止百件,一旦群眾的覺悟高了,沒人鬧事了,他這個民兵連長豈不成了擺設?從職業(yè)習慣上來講,果斷處理各種矛盾糾紛也是一種條件反射。但鑒于在岳父家里,一個他不直接具有管轄權的地方,他還是講究方式方法的,只能隱忍地批評道,“你這是什么樣子?得注意一點婦女形象!”
他要是不說這句話,三妗子說不定嚎兩聲發(fā)泄一下怨氣就結束呢。大姨夫的話讓她來了勁,讓她的不滿有了具體的發(fā)泄出口,她指著大姨夫厲聲地說,“你還好意思說,都是你把我弄到這個火坑來的!”
她說得也沒錯,當初在她準備跟三舅鬧分手時,到她家說和的大姨夫跟她哥打保票說,他岳父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但兄弟團結,家風很好,保證吃不了虧,吃了虧就找他。
大姨夫一聽三妗子把他岳父家說成火坑,更加不樂意了,好像火坑里的火把他烤著了似的,說,“你才生活在火坑里呢,你們家還是富農呢!”
大姨夫說得也是實情,三妗子家出身富農,離地主就差一個檔次,當年屬于斗爭的對象。現(xiàn)在當然沒人計較出身問題,但那個年代還留有階級斗爭擴大化的尾巴。三妗子被人揭了短,惱羞成怒,像頭母獅一樣弓著腰挾著一股雄風,沖大姨夫撲了過來。大姨夫平時受人尊敬還來不及呢,哪有被人冒犯的情況。只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騎著剎車失靈的自行車下陡坡那樣,專注地盯著眼前的道路。眼看就要撞到大姨夫身上了,秋生他爹嚯地站起來,擋在了大姨夫身前,然后他被重重地撞翻在地,頭碰到八仙桌的一條腿棱上,所有的人都聽得一聲巨響,連桌上的茶碗也被震翻在地……
鬧劇結束后,大姨夫親自送秋生他爹回到家。他爹吩咐他娘,“炒雞蛋!我跟姐夫喝一杯壓壓驚!”
這回他的“一擔挑兒”沒拒絕。大姨夫喝著酒說,“你替我擋了這一下子也好,就是便宜了這個母夜叉,她膽敢接觸我身體半毫米,我立馬打發(fā)她回老家!”
他爹謙虛地說,“我倆屬于一個戰(zhàn)壕,而且你是老大,她冒犯你就等于冒犯咱倆!”
大姨夫贊許地點點頭,表揚道,“你對形勢分析得很透徹?!庇终f,“我本來想她態(tài)度好一點兒,我那八百塊就當支援他們這個小家庭了,她無理,也別怪我無情?!?/p>
他爹端起酒杯,一口干掉說,“我也是這么想的,錢算什么,感情最重要?!?/p>
大姨夫又說,“英雄所見略同?!?/p>
在這個晚上,大姨夫還邀請他,再過十幾天就過年了,正月里一定到他家做客,兩人好好喝一杯。
大姨夫走時已經(jīng)雞叫了,秋生他爹把他娘叫起來,兩口子一直護送大姨夫到家門口。
一九八四年的正月初五,秋生跟他爹再次踏上了去往彭家莊的山路。他們一人挎一個包,秋生包里那幾條青島鈣奶餅干是給大姑家的;他爹的包里沒裝這種裝飾門面的禮品,而是裝著一只剝了皮的野兔和兩瓶上檔次的白酒,這是他爹專門給“一擔挑兒”準備的,稀罕、實用,頗有高看一眼特事特辦的意味。
父子倆八點多就出門了,這個點兒,一般人家還正在吃早飯呢。走親戚的到達時間是有講究的,一般在午餐前一個小時之內比較合適。去得太早了,親戚家不管忙閑都得陪著說話喝茶,耽誤事兒;入席時才到,簡直就是奔著飯去的,不太體面。秋生他爹早去有打算,只不過沒跟秋生說。爺倆兒剛拐上大姑家那條街就看見大姑父了,他正站在自家門口抬頭仰望墻邊的柿子樹。秋生他爹那天心情很好,扭頭對兒子說,“你看你大姑父,總是朝著樹使勁。”秋生長大了一歲,好像突然有了跟他爹平等對話的資格,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說,“他是園丁嘛,這是他的職業(yè)?!贝蠊酶缚隙匆娏怂麄?,只略沖他們點了下頭就接著抬頭看樹,等他們走近了,說這棵樹該好好修理修理,邊說邊引導他們進了門。
大姑在院里見了他們,拉著侄兒的手說他又長高了。進了屋,左右環(huán)顧了一番,從懷里掏出張兩元紙幣塞給秋生,秋生看看爹。他爹說,“別慣他這些毛??!”大姑說,“又不是給你,一年就一回,圖個吉利。”大姑每年都給秋生壓歲錢,今年給得多,是往年的兩倍。大姑父泡了茶,用抹布擦著八仙桌上的水漬問他爹,“莫不是你跟他大姨夫說過宅基地的事了?年前他倒主動問我的想法……”他爹把剛端起的茶杯放下,說,“臘月十八我跟他喝了個酒,也忘了怎么說的,反正是說了?!庇终f,“待會子我到他家里吃飯,再定定,他的態(tài)度很關鍵?!彼蠊酶高懒艘宦?,臉上的表情略有些失望,說,“我剛才見秋生大姨了,說是給寶昌姑父過生日,秋生大姨夫能不去?”秋生大姑搶過話來,堅定地說,“肯定不去!秋生大姨夫不待見寶昌他姑夫,每年都是他大姨去?!彼M一步解釋說,秋生大姨菜炒得好,每年寶昌他姑父生日都指望她幫忙。
秋生聽了半天才搞明白,他今天跟他爹要到大姨家去,但寶昌表弟卻到他大姑家去了,看樣子只能跟自己大姑家表哥表弟一塊玩了。于是他問表哥表弟哪去了,他大姑往西指指說,“還在睡懶覺呢?!彼攘送氩枵f,“我現(xiàn)在就過去看看,別讓他大姨夫出了門,我就白跑一趟了?!庇种钢赴鼘η锷f,“你給我拿著?!?/p>
秋生扛著包,像個跟班似的跟在他爹的身后,五分鐘不到就到了大姨家。還好,大姨夫剛起床,眼睛還是紅的,正在捅爐子準備燒水泡茶呢。他擠擠眼睛對“一擔挑兒”說,“我就覺得你今天可能會來,所以我哪里也不敢去,咱倆想吃什么就弄什么?!鼻锷f,“我年前弄了只兔子,咱燉上?”大姨夫說,“給武裝部趙干事留著吧,他好吃這一口。”他爹趕緊拉開包把野兔拿出來,讓他大姨夫找個地方晾起來,省得變味兒。大姨夫拎出野兔,一會兒又用個鋁盆盛著羊肉進來,說,“咱們把鋁盆直接擱在爐上燉,相當于吃火鍋,再弄兩個涼菜就夠了?!?/p>
秋生每年都來大姨家,對他家的情況不陌生,他爹的樣子則有些局促。秋生注意到他爹的目光來回在人家排布著獎狀、相框、年畫的墻上轉來轉去,特別是那個掛鐘,鐘擺來回地擺動,間或發(fā)出咝咝的聲響,像是老年人撓癢癢時指甲與粗糙的皮肉刮劃出的動靜一樣。“北極星?”他嘟囔了一句說,“上次我在縣供銷社看到了跟這個一模一樣的,光剩個樣品,就沒買?!彼笠谭蛘f,“就是個擺設,整天叮叮當當?shù)模譄┤?,喜歡你就拿走?!庇终f,“就是說起來不太好聽,送這玩意兒?!彼D了一霎兒,聽出了這個話的意思,禁不住笑了,說,“你別送給我,我掏一塊錢買不就行了?!?/p>
大過年的,這兩個“一擔挑兒”拿鐘說了會玩笑話,自覺得關系親近了不少,就是把秋生聽得莫名其妙。秋生他爹由衷地說,“我該多到你這里來玩玩。”大姨夫說,“我也沒不讓你來啊?咱們中國就講究個待客之道,不論你到我家還是我到你家,都有個主客關系,待來待去就待出客氣了;要是在別人家里,咱倆都是客,就不存在主客關系,所以就不太好客氣,你說是不?”
秋生他爹把大拇指一豎說,“還是你當干部的水平高,我怎么就想不到這一層?!?/p>
大姨夫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跟俺姐夫就互相看不上。當年我姐跟他時,我就瞧不上,這些年過去還是這么樣。他現(xiàn)在當支書了,我還是瞧不上,所以他生日我也不去?!?/p>
他爹說,“你也趕緊入個黨,爭取更大進步。”
大姨夫認真端詳了他一眼說,“年前已經(jīng)遞交申請了,李部長親自給我當介紹人,到時我也……”
他爹吩咐秋生說,“跟你大姑說聲,就說我在這里吃飯,別讓她做了?!?/p>
他大姨夫說,“不著急,這才幾點?吃飯還早呢?!庇謱η锷f,“你到寶昌屋里玩一會兒,年前他剛買了幾本小人書?!?/p>
聽了大姨夫的話,秋生立馬出了堂屋。他巴不得早點出來,聽大人說話實在讓他憋得慌。
寶昌表弟有自己獨立的房間,是靠著南墻的兩小間磚瓦房,比起泥坯墻體麥秸屋頂?shù)奈葑?,這兩間小房可謂非常高級。也沒上鎖,秋生就熟門熟路地進來了。此前他也跟寶昌表弟進來過多次,說實話每次進來都讓他產(chǎn)生一種不平等之感。
寶昌表弟這間房,收拾得像個閨房??磕蠅κ且粡埿〈玻课鲏[一張書桌,桌上放了個小鬧鐘;還有個書櫥,櫥子底下是個帶門的小柜,裝著自己買的或別人送的玩具食品。椅子是鋼管折疊椅,紅色的椅面底下是一層海綿,坐在上面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具體想什么,也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反正就是幻想,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幻想。
而他家呢?只有三間房,他爹娘住在外面的兩間,還兼做客廳飯廳,他住的里間除了擺他睡覺的一張床,還雜七雜八地放著些物件食品,比如過年吃的肉菜就掛在墻上,引得老鼠吱吱亂叫,還想辦法從他的床上往上跳,弄得他睡覺也不安穩(wěn),就更別提父母說話及各種動作的聲音了。
一大早就跟著爹出來,他還沒有好好坐下來歇歇呢。歇了一陣子,他終于對自己幻想的東西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指向,那就是,如果寶昌表弟今天不來就好了,或者更長時間,更甚者兩人換個位置……他突然有了一種罪過感,伴隨而至的是緊張,一緊張就想喝水。巧的是,寫字臺上就有一個玻璃水杯,上下一般粗的透明玻璃水杯,就像電影上常見的那種。它們經(jīng)常放在城市家庭客廳當中的茶幾上,好幾個倒扣著擺在一個細脖大肚的涼水瓶周圍,還用一個搪瓷圓盤盛著,女主人回到家通常會先招待自己一杯涼開水。想到這里,這個十三歲的少年不由自主地握起了不屬于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啊,居然還是糖水。他早早出了門,不僅沒有坐下好好歇歇,更沒人請他喝杯水,顯然太不把他當回事兒了,當然,給他兩元錢的大姑除外。不過,這兩元錢他也不能獨吞,最少上交一元,大姑要是偷偷塞給他就更好了。
喝完了糖水,秋生心滿意足地雙手交叉起來放在后腦勺上,像文化人經(jīng)過艱苦思索需要歇息片刻那樣仰靠在椅子上。他的目光從容地打量著整個書架,最后聚焦在第二層那兩本嶄新的小人書上。這兩本小人書的名字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一本叫《列寧在1918》,一本叫《甲午風云》。
既然是大姨夫主動提出讓他看小人書的,他也就不客氣了。要是他不看小人書,豈不辜負了大姨夫的一片美意;再說,他不看小人書又能干什么呢?去大姑家找愛國愛勇兩個老表玩,還不如看小人書有意思。說實話,他雖然到大姑家的次數(shù)多,但跟愛國愛勇的感情不如跟寶昌親。如果勉強找個原因,那就是大姑對他太好,讓她兩個最小的孩子覺得不舒服,別的想不出什么原因來。
他對兩本小人書的內容早已爛熟于心,光電影就看了兩三遍了。公社電影隊兩個月往村莊送一次電影,兩部正片外加一部農業(yè)技術或形勢教育片。電影是巡回放映,他們這些小孩子跟在某些大人后邊,逃荒似的從一個村莊趕往另一個村莊。漫漫長夜里,連個電燈都沒有的村莊,別說看電影,光聽聽發(fā)電機轟轟的聲響,聞聞汽油味兒都是一種享受。
看小人書用了約一個小時,按說他用不著看得這么仔細。但對秋生來說,看小人書和看電影完全是兩碼事。電影重在看人聽音,小人書則重在看畫讀字;看電影是一項集體活動,是完全被動接受的行為,放映過程不由自己控制;看小人書則是獨享體驗,精彩之處可以與回憶電影故事情節(jié)對比著來看;電影再好看,看完了人走茶涼;小人書則可以完全為我所有,哪怕是短暫地擁有……
看完小人書,他戀戀不舍地準備把它們放回原處,這時聽見大姑喊他的名字,他只好出了小屋?!白?,回家吃飯去!”大姑說。他期艾地說,“我在這里吃就是。”他其實非常留戀這間小屋,但大姑沒給他這個機會。她抓住侄子的手腕嚴肅地說,“大人們辦正事,你在這里干什么,跟我走!”他只好任由大姑牽著,走出了大姨家的院子。剛出院門口沒幾步,又碰上了用方盒端著酒菜的大姑父,大姑父說,“菜都在鍋里熱著呢?!?/p>
他所不能原諒自己的是,直到進了大姑家門口,他還攥著那兩本散發(fā)著墨香的小人書,或者說這兩本小人書執(zhí)著地粘上了他。
進了屋,愛國愛勇兩兄弟正在吃飯。他們一人盛了一碗土豆燉炸肉,像松鼠一樣抱在自己的臉前。大姑生氣地說,“誰讓你們先吃的?”愛勇表弟說,“俺爹讓俺吃的,這是裝滿盤子剩下的?!贝蠊每戳丝礋踉谔繝t上的鐵鍋,搖搖頭,又進了里屋抓出一把炸肉放進去,對秋生說,“等煮透了你再吃?!?/p>
愛國表哥吃飯快,他放碗的工夫看到了秋生手里的小人書,疾步躥過來說,“小人書,讓我看看!”也不等秋生同意,就一把搶了過去,“還兩本呢?!彼f。
愛勇表弟也吃完了,他直接攥著袖口擦了擦嘴,湊到哥哥跟前看了看。又問秋生,“小人書是你的嗎?”秋生本來想說實話,但他被兄弟倆的態(tài)度弄得有點惱怒,就賭氣般地說,“我的,就是我的!”他一點也看不慣表弟的長相,尤其是兩只眼睛,像老鼠那樣放著隨時準備竊取的光。這不,他一把從哥哥手里搶過列寧,說,“你給我拿過來吧!咱倆一人一本?!?/p>
秋生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兄弟倆跟母親到白家橋看望他們的姥爺,回家的路上順便到他家玩了一會兒。大姑照例跟他爹說話,兄弟倆就在院子里玩跳房子的游戲。秋生手上拿著一根從大隊木工組撿來的半截鋼鋸條進了院子,這根鋸條引起了兄弟倆的興趣。愛國跟他要過來看了看,還在手指肚上試了試它的鋒利程度,然后他提議三個人玩捉迷藏的游戲。秋生最喜歡這個游戲,提出條件說,“我藏,你倆找!”兄弟倆很痛快地答應了。在自己的家里,他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隨便藏個地方就讓這兄弟倆找一陣子的。他讓兄弟倆先到大門外邊去,他好有時間先藏好,這一回他藏在了自家的糧囤里。分田到戶才一年,余糧還蓋不住囤底,容納五個秋生也綽綽有余。一會兒工夫,兄弟倆進了院子,虛張聲勢地喊著他的名字,到處亂翻亂找。他們哪能找得到他呢?實際上他們根本就不想找到他,他們圍著院子一遍遍地喊,“秋生你在哪里,我看見你了,快出來吧?!彼麄円贿吅耙贿吪ゎ^往后看著離開了大舅家,帶走了尚有使用價值的半截鋸條。
大姑給秋生盛了菜,放到矮桌上,叫他趁熱吃。剛才回憶起來的那件事,讓秋生情緒受到了影響。要不是看在大姑的面子上,他今天真不想吃王家的東西。
但他也確實餓了。他把頭埋下去,兩個饅頭用了不到五分鐘就吃完了,菜也光剩下湯了。大姑在一旁慈愛地說,“你等著,我再給你找塊炸魚吃?!钡麉s一下子跳了起來,倉皇地跑出了屋子:兩個老表不見了,拿走了不屬于他的小人書,幾乎用得是當年同樣的手法。
他先到了小西屋,屬于兄弟倆的那張床上沒有他們的影子。他粗魯?shù)爻堕_了隔在兩張床之間的布簾,三表姐一臉驚恐地望著他,他來不及解釋,又沖進了茅廁,又把剛出門回來就蹲在此處的大表哥嚇了一跳。他跑出了院子,圍著大街轉了兩圈,喊著他們的名字:“王愛國王愛勇,你倆給老子滾出來!”
他跑到了彭家莊小學。他知道這個村莊的孩子喜歡爬過大鐵門到校園里打乒乓球,還是沒有他倆的身影。大姑父管理的果園他也去了,看園的小石屋鎖著門,下半身涂了白石灰的果樹很是刺眼,像一柄柄利劍一樣豎在他的跟前。
他只好重新回到大姑家,他學過守株待兔的寓言,知道他們終究會回家的。其時他爹正跟大姑父聊天,平時不怎么喝酒的大姑父也紅了臉,隔著八仙桌的桌面伸長了脖子,像是極力聽清他爹在說什么。他爹理所當然地喝多了,說話口齒已經(jīng)不清楚了。大姑笑瞇瞇地坐在馬扎上,問他干什么去了。他說,“愛國愛勇拿了我的小人書?!贝蠊酶競攘藗饶槅?,“拿鋤……拿鋤干什么?果園里松土還早著呢。”
秋生覺得跟大人說話太累,再次出了屋門,悄悄查看了這個家庭的角角落落,仍然一無所獲。等他再次進屋準備大告其狀的時候,大姑拿著包準備送他爹出門口,見了他,就把包塞給他說,“別忘了給你爺爺拿幾個去?!备糁粚尤嗽旄?,他聞到了蘋果特有的香氣。他此時非常憤怒,他想起了《列寧在1918》中的瓦西里,擔任押糧任務的他寧愿餓暈也不向集體的糧食伸手;跟他相比,大姑家做得太過分了。他非常想把包扔在地上,寧愿把自己家的包摔爛……可是他不敢,像他們家族里的多數(shù)男性成員一樣,關鍵時刻把憤怒咽了下去。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六,秋生早早起床,瞅瞅父母不注意,信步溜出了家門,然后就小跑起來。彭家莊離白家橋五里路,最多半個小時就能趕到,他要把愛睡懶覺的表哥表弟堵在被窩里,逼他們交出列寧和鄧世昌,然后質問他們躲起來意欲何為。他更覺難為情的是如何跟寶昌表弟交待,為此他也做好了接受質問的心理準備。
跑到大姑家門口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堆人正圍在那里議論著什么。他覺得頭突然嗡嗡叫了起來,同時腿也不由自主地打起顫來。他湊近聽了聽,三分鐘之內就把事情弄明白了。三個小孩子為小人書吵架,一個說另外兩個孩子是小偷,另兩個說是別人給的,說著說著就動了手,兄弟倆合伙把寶昌推到三米高的堰墻下邊去了,幸虧墻下有一株老花椒樹把他托住了,否則小命可能不保,現(xiàn)在到馬市醫(yī)院搶救去了。
他拔腿就跑,有眼尖的彭家莊社員說,“就是那個孩子,愛國愛勇舅家的孩子!”
另外一個女性社員說,“誰說他舅家的孩子?明明是寶昌姨家的孩子!”
還有個社員說,“一個叫舅,一個叫姨,都是表親!”
那個早晨,彭家莊的另一群人看到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趴在民兵連長家鎖著的大門上哇哇大哭……
好在寶昌表弟沒大事兒,沒傷著骨頭。但花椒樹尖銳的枝杈和遍布樹身的三角刺兒,把他渾身劃得皮開肉綻,像一個硬生生鉆過鐵蒺藜網(wǎng)的士兵。醫(yī)生剪開他的新棉衣,用白色的繃帶把他纏得像個繭。他爹他娘把他從借來的大頭車上攙下來時,他這個繭在滿街尚徜徉著紅色爆竹皮屑的正月里顯得分外扎眼。
這一年,大姑家的新宅基地沒有批下來。出了正月,大姑到他家來,向他爹哭訴說,“秋生他姨夫不同意,哎……小孩子鬧矛盾跟大人有什么關系!”
已經(jīng)挨了兩次揍的秋生低下頭,準備再次接受他爹凌空而至的老拳。但他爹沒有采取措施,嘴里說道,“是跟孩子沒大關系,也不是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他大姑看了看秋生,安慰他說,“孩子,跟你沒關系,這是大人的事兒?!?/p>
秋生暗暗下定決心,他想,是該他出面的時候了,他得抽空找找寶昌表弟,請他給大姑家求個情,否則他將一輩子良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