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國際象棋是古波斯人發(fā)明的,發(fā)明人把國際象棋獻給了國王,國王非常喜歡這個游戲,決定重獎發(fā)明人,發(fā)明人說:“如果陛下獎勵我,我不要金銀財寶,只要大米?!?/p>
“這太簡單了,你要多少隨便喊?”不要金銀財寶要大米,如此低劣的智商竟然發(fā)明了如此高難的智力游戲,國王聽了有點蒙圈。
發(fā)明人說:“謝謝陛下,那我就不客氣了,這樣吧,象棋棋盤共有64格,第一格放一粒米, 第二格放兩粒米,第三格放四粒米,以此類推,每一格均是前一格的倍數(shù),把這些米粒數(shù)加起來給我就可以了?!?/p>
就要這么一點點?國王徹底蒙圈了,還好他又立刻清醒過來,安排國庫放米,如你所猜,國庫里沒有那么多大米。
國王不相信,趕緊召來數(shù)學(xué)家計算米粒數(shù),結(jié)果讓國王大吃一驚,因為把全國一年所產(chǎn)的大米都拿來,也不夠獎給發(fā)明人。
上面的故事有多種版本,但內(nèi)容大抵如此。如果你是初中畢業(yè),聽起來會非常有趣,如果你是高中畢業(yè),知道等差數(shù)列、 指數(shù)爆炸等數(shù)學(xué)知識,那就更有趣了。什么?你問我知不知道?我可是正經(jīng)八百的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生,還能不知道這點事?我要是不知道,也就不能給你講下面的故事了。
我剛結(jié)婚時住在棚戶區(qū),棚戶區(qū)是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貧民區(qū)。沒有人喜歡住在棚戶區(qū),我也一樣,并且我那時正新婚燕爾,非常需要一套寬敞明亮的婚房,但是因為囊空如洗,沒有辦法只好茍且偷生了。棚戶區(qū)是一個很令人壓抑的地方,被壓抑得久了,極有可能發(fā)生一些極端的事情。
那片棚戶區(qū)叫八糧站。顧名思義,棚戶區(qū)的得名和糧站有關(guān)。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國營糧站了,我結(jié)婚那年也就是一九九二年,國營糧站雖然過了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黃金歲月,但還在茍延殘喘,八糧站也是如此。想想吧,糧站里糧食品種少、價格高、質(zhì)量差,服務(wù)態(tài)度更差,生意能好到哪里去?好在房子沒有租金,八糧站還能半死不活地生存下來。糧站主任王大媽閑著也是閑著,就背著糧管所在糧站里開了一個小賣部,賣些油鹽醬醋、熟食、衛(wèi)生紙、洗衣粉等生活用品,由于沒有房屋租金,所售商品價格要比別家低一些,所以小賣店生意還算興隆,王大媽也因此賺了不少外快。我這么說是有根據(jù)的,王大媽有一個上中學(xué)的孫子叫小明,每天下午放學(xué),小明都要來糧站寫作業(yè),他知道我是數(shù)學(xué)老師,經(jīng)常向我求教數(shù)學(xué)難題。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晰記得小明來時王大媽那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她當著眾人的面,得意洋洋地把火腿腸塞到孫子手里,高聲大嗓說:“孫子,想吃什么隨便拿,沒有奶奶給你進!”那架勢就好像是小明要全聚德烤鴨,她也能從北京立刻空運過來。糧站附近的居民既厭惡王大媽好顯擺,又羨慕王大媽能顯擺得起,只有老孟不以為然,他背后輕蔑地說,狗肚子存不住二兩油,就開一個破小賣部窮顯擺什么!
必須承認,老孟對王大媽嗤之以鼻是有底氣的。首先,老孟是縣糧庫主任,糧庫主任和糧管所主任平級,這樣看來,老孟算是王大媽的間接領(lǐng)導(dǎo);其次,王大媽開小賣部沒交租金,用老孟的話說“這是挖社會主義墻腳”,老孟要是向糧管所反映,王大媽的小賣部就開不成了;最關(guān)鍵一點,老孟的實力是王大媽沒法比的,比如他利用八糧站的后院地皮建了一個二層小樓,這事王大媽辦不了;比如他在外地有兩個門市,每個門市年租金五萬多,這個王大媽也比不了??赡苁抢厦系脑拏鞯搅送醮髬尩亩淅?,一次王大媽趁老孟沒在糧站里公然埋汰他,“哪個糧庫都有耗子,你們不知道,老孟就是糧庫的耗子!”
糧站自從增設(shè)了小賣部,人氣比原先旺了許多。開花店的老丁、開豆腐房的老朱、開花圈店的老何、開自行車修理鋪的老錢、開修鞋鋪的老林,附近的無業(yè)游民、閑雜人等,都是八糧站的??停ㄎ乙彩?。妻子反對我去,說糧站里魚龍混雜,烏煙瘴氣,不是我們知識分子應(yīng)該去的地方,我沒有妻子那么清高,就背著妻子經(jīng)常去。主要是閑暇時間沒有地方可去。棚戶區(qū)附近還想有公園?你想得太多了!
老孟經(jīng)常到糧站來和大伙聊天。老孟來的時候,糧站里的人會自覺把屋里唯一的一把用人造革罩面的椅子讓出來,老孟從來不謙讓,他心安理得地坐上去,仿佛讓座的人就應(yīng)該這樣。椅子座位窄小,螺絲松動,老孟人高馬大,他一坐上去,椅子吱吱呀呀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欠欠屁股,扭扭后背,待到坐得安穩(wěn)了,旁邊有人搭話:“孟主任,今天又好過了?”屋里的人都明白這句暗語,好過就是打麻將贏了的意思。
“好過極了,今天是我一家贏,三家輸!”
“孟主任就是有賭命,好過就請客唄?”
“小意思,想吃什么你們隨便拿?!?/p>
沒人好意思隨便拿,于是老孟讓王大媽拿,這樣糧站里的人便能分到一個雪糕,或者一袋瓜子,或者一袋小食品,或者其他的什么吃的東西。
老孟打麻將是個“練家子”,用他自己的話說,贏的時候多,輸?shù)臅r候少;贏的是大錢,輸?shù)氖切″X。時間長了,鄰居們都知道老孟的習慣,老孟騎摩托車出去打麻將,如果打贏了,他會把摩托騎到糧站門口,和糧站里的人吹一會牛再回家;如果打輸了,他就直接騎摩托回家了。一次,賣花圈的老何說:“你聽摩托聲就能判斷老孟是贏還是輸,贏了老孟興高采烈,摩托聲突突突……,輸了老孟垂頭喪氣,摩托聲嗚嗚嗚……?!迸赃叺娜苏f老何胡咧咧,老何瞪圓了牛眼說:“你們可真是的,我送走了那么多人,喜聲悲聲還聽不出來?”有人提議讓老何比試比試,老何比試了幾次,嘿,他還真沒打過臉!
老孟還是一個象棋高手。和打麻將一樣,老孟下棋也是贏的時候多,輸?shù)臅r候少,至少在八糧站是這樣。說來老孟下棋還為八糧站爭過大臉,一次,一個外人在八糧站下棋,沒幾個回合,糧站附近的幾個臭棋簍子被殺得人仰馬翻,有人趕緊去喊老孟過來報仇。老孟過來了,他漫不經(jīng)心掃了對方一眼,傲然說:“這么下沒意思,得有點咬頭才行。”
對方因為連續(xù)贏棋,有些飄飄然,說:“什么咬頭你定?!?/p>
老孟說:“就大白糖冰棍吧,在場的人一人一根?!?/p>
對方說好,于是兩人開始賭棋。老孟開局先棄一炮,這是騙招,象棋學(xué)名叫“敢死炮”,對方?jīng)]見過這路棋,以為開局多一個大子還能不贏棋,不承想沒過幾個回合,就中招,不得不繳械投降了。對方自然不服氣,于是又下第二盤,這回老孟先棄一馬,也是騙招,象棋學(xué)名叫“鐵滑車”,對方還是不識招,很快又敗下陣來。對方還想來第三盤,老孟卻推棋盤不下了,他頗有風度地說:“其實我走的是熟套子,你沒見過,所以輸棋很正常?!庇痔ь^對圍觀的人說:“我剛才贏棋靠的是投機取巧,他很厲害的,要是再下,我未必能贏?!边@話等于賣對方一個面子。對方兩盤棋輸?shù)孟±锖?,雖然心有不甘,可知道再下也討不到便宜,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以上說的是我沒來八糧站之前,我來之后,八糧站的棋壇格局有所改變。我原來并不會下象棋,剛開始和老孟對陣時,他可以讓我一個車,后來可以讓我一匹馬,后來可以讓我兩先,后來我們倆就旗鼓相當了。說旗鼓相當其實是我謙虛,事實上是我有意先贏后輸才維持旗鼓相當?shù)木置?。說實話我很享受自己和老孟下棋的高風亮節(jié),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世事如棋,讓一著不為虧我;心田似海,納百川方見容人”。我不清楚老孟是否知道到我在讓他,憑直覺他似乎應(yīng)該知道。
除了打麻將、下象棋,老孟還好喝酒。老孟的朋友多,酒局也多,但老孟從來不承認自己喜歡喝酒,說去喝酒是架不住朋友老找,不去顯得不仗義,沒有辦法只好身體遭罪了。說這話時,老孟滿臉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老孟酒量雖然不含糊,但總有喝高的時候,如果酒喝高了,他就躺在家里鼾聲震天,糧站里的人能聽得清清楚楚;如果酒沒喝到位,他就會到糧站來找人侃大山。糧站里的人看他臉紅脖子粗、晃晃蕩蕩的樣子,就知道他又喝大酒了。
“孟主任,今天又喝了多少?。俊?/p>
“不多,也就一斤來酒?!?/p>
“一斤還不多?要是我早喝趴下了?!?/p>
“是不少,我也有點暈乎乎的,怎么回來的都不知道?!?/p>
“要不再來點?”有人不懷好意地問。
“不能來了,再來就回不了家了?!崩厦想m然酒喝大了,警惕性還在。
有一次例外,那次開花店的老丁坐在糧站里,老孟沒少喝酒,跟老丁吹說一桌子人全叫他喝趴下了,老丁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挑釁說:“你凈吹牛,你現(xiàn)在能把我喝趴下,我才服?!?/p>
聽老丁懷疑自己的酒量,老孟仿佛受到一種莫大的侮辱,他眉毛劇烈地聳動著,說:“要不我倆比量比量?”
老丁看老孟嘴皮子都不怎么利索了,就動了壞心思,說:“比量就比量,怎么喝法你畫道?!?/p>
老孟尋思了一小會兒,說:“每人一瓶白酒,干喝,不吃菜?!?/p>
于是兩人要了兩瓶52度白酒,坐在長條椅子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干喝了起來。老丁是有酒量的,不然他怎么敢跟老孟叫板?可是老丁真拼不過老孟,喝到九兩,老丁就頭歪到桌子上睡著了,老孟斜了老丁一眼,若無其事地回家睡覺了。當天晚上,老丁被家人送進了醫(yī)院。第二天,王大媽逢人就說:“哎呀媽呀,昨晚差點鬧出人命!”
閑著無事可做的時候,我經(jīng)常上糧站溜達,一來二去就和老孟混熟了??赡苁堑郊Z站的人只有我倆吃公家飯的緣故,老孟特別愿意和我聊天。通過聊天,我知道老孟最早是糧食局下屬車隊司機。老孟跟我說,他當司機那會兒特別好過,拉大米就回家卸大米,拉豆油就回家卸豆油,拉煤就回家卸煤,總而言之拉什么就回家卸什么,家里的生活用品根本不用花錢;不但不用花錢,家里用不了還可以賣錢。老孟還說,只要車出門了,車隊就管不著了,車不壞也可以開修車票,還可以干私活,公家賠個底朝天,私人卻能掙個盆滿缽滿。一次說到興奮處,老孟問:“知道什么是通吃嗎?
我老實回答:“不知道?!?/p>
老孟說:“通吃就是出一次車,回來車隊一分錢沒掙,還得倒貼油錢?!?/p>
我問:“這么干車隊還不得黃???”
老孟說:“后來我當車隊隊長了,車隊紅火了挺長時間?!?/p>
老孟說,他當上車隊隊長后,別人想玩這些把戲就玩不了了,因為怎么玩老孟心里門清。老孟也不把口子都堵死,他跟我說:“你可以不講利益,但是你不能讓別人不講利益,否則你就干不下去了?!边€說:“你把口子都堵死了,別人就沒有活路了,別人沒有活路,你自己肯定也是死路一條,我說的都是人生經(jīng)驗,你還年輕短練,得學(xué)習?!?/p>
我又問:“后來怎么到糧庫了呢?”
老孟說:“后來出臺政策,糧食局不允許辦企業(yè),車隊只好解體了,車隊解體后,我就想方設(shè)法調(diào)到糧庫當主任了。”
我問:“糧庫沒有車隊好過吧?”
老孟說:“一樣,哪里都有竅門,比如說糧庫的糧倉經(jīng)常漲庫(糧食比入庫多了的意思),怎么讓糧倉漲庫,怎么處理漲庫糧都有說道,再比如說怎么處理損耗,怎么處理陳化糧,怎么收支國有糧儲備金,這里面的說道比車隊可大多了。”再問細節(jié)老孟就不說了。
我問:“你經(jīng)濟實力這么強,怎么不上樓呢?”我那時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住上樓房,因為樓房都建在城市中心,周圍衛(wèi)生好,屋內(nèi)有暖氣,更主要是安全,不像平房,大白天就有小偷進屋偷東西。
老孟嘆了口氣,說:“我也想住樓,但是你嫂子恐高,一上樓頭就暈?!?/p>
聊天的時候,老孟還曾經(jīng)給我指點過人生:“不要當老師了,我說話你別不愛聽,老師現(xiàn)在雖然不是臭老九了,但是地位也沒高到哪里去。久官必富,你還是應(yīng)該跳槽從政,你要是沒有門路,我?guī)湍阆胂朕k法?!?/p>
老孟的話讓我十分感動,雖然我并沒有跳槽的想法。我必須承認,那時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對社會認識不深,通過和老孟聊天,學(xué)了很多新奇有用的社會經(jīng)驗,從這個意義上說,老孟可以算是我的社會啟蒙老師。如果沒有那件事,我想我們的友誼可以一直維持下去,但是自從那件事發(fā)生之后,我和老孟就形同陌路了。
有一段時間,我們這個小縣城流行一種賭博機,這種賭博機里面有十個乒乓球,每個乒乓球標記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數(shù)字從0到9,想賭的人要先投幣買籌碼,一個籌碼最低1元錢,最高多少錢都可以,賭博前先在機器屏幕上按一個數(shù)字,在投碼口投進籌碼,賭博機圓盤隨之轉(zhuǎn)動,然后會隨機滾出一個球,球號和數(shù)字對應(yīng)上了,賭博人就贏取籌碼代表的錢,沒對應(yīng)上當然就算輸了。賭博機一般放在臺球廳、小賣部等公共場所,放機人是什么人就不說了,反正你想賭輸賴賬是萬萬不能的。這個賭博機的數(shù)學(xué)原理很簡單,賭徒贏的機會是十分之一,輸?shù)臋C會是十分之九,要是長期賭,有多少錢就得輸多少錢。
賭博機放在哪里都不是白放的,要給店家一些錢,也就是“水子”,王大媽想“提水子”,就在小賣部里放了一臺賭博機。針對賭博機,糧站里的人經(jīng)常討論一個問題,就是能否找到辦法戰(zhàn)勝賭博機。有人提議,我可以固定賭一個數(shù),一次買一個籌碼,一個籌碼一元錢,如果贏了就收手,如果輸了下次就買兩元錢賭這個數(shù),如果再輸了就買四元錢賭這個數(shù),依此類推,從道理上說,賭的這個數(shù)早晚會出現(xiàn),只要這個數(shù)出現(xiàn)了,就能把先前輸?shù)腻X贏回來。縣城里有很多人試過這種下一次投注是上一次二倍的投注方法,掙錢的沒見到,賠得傾家蕩產(chǎn)的人倒是大有人在,如此時間一長,很多人認識到這種倍數(shù)投注方法不靠譜,但是到底怎么不靠譜法,他們說不上來。糧站里的人知道我是數(shù)學(xué)老師,就向我求教,但我覺得數(shù)學(xué)原理對他們來說太復(fù)雜了,結(jié)論又特別令人難以置信,所以就一直沒和他們說。
將近年關(guān)的一個下午,我和老孟在八糧站下棋,那次我想驗證一下自己的象棋實力,所以行棋時就全力以赴,結(jié)局證明我的實力確在老孟之上,因為連下了三盤棋,他被我殺得片甲不留。第三盤結(jié)束的時候,老孟推棋盤說昨晚酒喝得太多了,不在狀態(tài),等明日再找我報仇。我言不由衷地說是是是,要是你不喝酒,我們倆現(xiàn)在是半斤八兩。旁邊有人心懷叵測地問,你們倆誰半斤,誰八兩?我說當然是我半斤,老孟八兩了。老孟含含糊糊地說不不不,現(xiàn)在是我半斤,你八兩。旁邊的人就笑,說你們倆真夠謙虛的。于是開始聊天,這時又有人問我倍數(shù)投注的事,我看見桌子上的棋盤靈機一動,就講了文本開頭的故事。講完故事,我特別強調(diào)說,全國一年產(chǎn)的糧食都不夠,你們想一想,你們要是接連不斷的輸,哪里還會有錢翻本呢?
講完故事,糧站里的人都聚精會神瞅著我,個個一臉迷茫之色。我很快反應(yīng)過來了,他們根本不信我的結(jié)論,這從他們的臉色很容易看出來。但沒人好意思當場提出異議。
沒想到老孟站了出來,他以一種絕對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全國一年產(chǎn)的糧食都不夠,不可能吧?你是不是瞎編故事糊弄我們?”
我沒把老孟的話當回事,順口說:“故事不是我編的,上過中學(xué)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p>
這話惹禍了,老孟說:“我上過中學(xué),怎么沒聽過這個故事?在座的有誰聽過這個故事?”
糧站里的人都搖頭。我相信他們確實沒聽過這個故事。我有些后悔了,哎,都怪自己,為什么要在一幫販夫走卒跟前賣弄學(xué)識呢?我壓根不該講這個故事。
人有時就是這樣,越是意識到自己錯了,卻越是要堅持己見不愿認輸。說實話那一瞬間我頭腦尚清醒,認識到自己絕不能在故事的結(jié)論上糾纏不休,要趕緊離開糧站這個是非之地,誰知嘴上卻鬼使神差地說:“你們聽沒聽過都不打緊,只要知道這個故事的結(jié)論是正確的就行了?!?/p>
老孟掃了周圍一眼,問:“你們相信嗎?”
糧站里的人又齊刷刷搖頭,我知道他們并非想支持老孟,而是實在不相信故事的結(jié)論。即便是我,剛開始聽故事沒親自動手計算的時候,也對故事的結(jié)論將信將疑。我后悔死了,我竟然和加減乘除都算不利索的人講復(fù)雜的指數(shù)爆炸問題,不是愚蠢是什么?
我想擺脫難堪,就問老孟:“這么說你也不信了?”
老孟撇了撇嘴,說:“當然不信,我擺弄了一輩子糧食,還不比你有數(shù)多了?像你說的那樣,我覺得一個糧倉里的糧食就使不了地使?!?/p>
老孟輕蔑的神情激怒了我,考慮到他年長我很多,我強壓怒火說:“不信就算了,就當我沒說。”
沒想到老孟不依不饒,“我們是沒有你有文化,但是你也不能因此隨便糊弄我們,你當我們八糧站沒人?。俊?/p>
老孟的話把我惹火了,我引誘他說:“你敢不敢和我打賭?”
老孟上鉤了,他說:“你說賭什么?”
我環(huán)顧了一眼屋里,說:“在座的人每人五瓶啤酒,再加二百元錢熟食。”
看我自信滿滿的樣子,老孟的目光閃過一絲疑慮。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后悔了,就假裝摸摸兜里,說:“我沒帶錢,還是不賭了吧?”
這時王大媽給加了一把火,她說:“沒事,可以賒賬。老孟,你也可以賒賬?!?/p>
王大媽的話一下子把我和老孟置于絕地了。屋里的人都眼睛定定地瞅著我們倆,各懷心機等著好戲上演。賣花的老丁扯了一下我的衣襟,又給我遞了一個眼色,和稀泥說:“我看拉倒得了,都鄰鄰居居的,賭什么賭?”旁邊有人隨聲附和:“不賭了,不賭了?!?/p>
我想借機下炕,誰知老孟卻咄咄逼人,“你要是拿不出錢,我們就不賭了?!?/p>
老孟的話明擺著是用錢來踩我,我可憐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有錢的人最忌諱別人說他沒文化,有文化的人最忌諱別人說他沒錢,很明顯我屬于后者。我不再猶豫,從兜里掏出四百元錢放在糧站的柜臺上,老孟一下子愣住了,停頓了數(shù)秒,他極不自然地也往柜臺上放了四百元錢。
開豆腐房的老朱發(fā)現(xiàn)了問題,說:“就算你們倆人想賭,可是找誰來當裁判???”糧站里的人這時才恍然大悟,的確,他們誰也當不了裁判。
老朱的問題在我提議時就想到了解決辦法,我明白如果我要是說出我的辦法,我和老孟的關(guān)系就徹底完蛋了。我不想為區(qū)區(qū)一句話和老孟翻臉,就找臺階下,說:“我忘了裁判的事,還是不賭算了?!?/p>
老孟似乎松了一口氣,但是他依然貶我說:“有裁判你也是輸!”
老孟的話把我徹底激怒了,我硬著頭皮問:“老孟,你真想賭?”
啪!老孟拍了一下柜臺,高聲說:“誰不想賭誰是孫子!”老孟的眼睛兇光畢露,脖子上青筋暴起,腮部肌肉像觸電一樣劇烈地抖動著,聲音更是從南山岔到北山去了。
很明顯老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我想既然老孟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犯不著在此丟面子——你不是瞧不起知識分子嘛,好吧,今天我就用知識教訓(xùn)你一回,看你以后還能否狂妄起來。于是我說:“那好吧,咱們先喝啤酒,再過一個小時,裁判自然會來。王大媽,你給大伙發(fā)啤酒吧?!迸赃叺娜丝次疑裆衩孛氐?,都不知道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心中暗笑,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王大媽給每人發(fā)了五瓶啤酒,卻沒有人好意思開瓶,于是她親自動手給每人開了一瓶。老丁罵王大媽,“你這個死老婆子,真是賣呆不怕亂子大!”
老孟大概想緩和緊張的心情,他率先對嘴豎了一瓶,然后很有大將風度地說:“有人請客,咱們不喝白不喝!”我聽出來了,他嗓門雖大,聲音卻顫顫巍巍的,從這點我判斷他此刻已經(jīng)后悔了。
我也后悔了,但事情至此已沒有任何退路,于是我也對嘴豎了一瓶,其他人一開始還很猶豫,但慢慢的也都跟進了。借著酒勁,有人開始胡說八道男女床上的事,氣氛一點點由劍拔弩張變成了談笑風生。大伙都很識相,沒人談?wù)摯蛸€的事。我和老孟時不時也參與說兩句笑話,就好像我們倆之間沒有賭約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內(nèi)心越來越緊張,我想如果我的計劃失敗了怎么辦呢?四百元錢吶,那可是我的全部家當,怕小偷進屋才帶在身上的,四百元錢要是沒有了,這個月的生活費從哪里出?回家怎么跟妻子交待?妻子說得對,糧站真不是我應(yīng)該來的地方。我感覺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但表面上我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暗中觀察老孟,發(fā)現(xiàn)他的神情和我一樣。
還好,當?shù)谖迤科【瓶煲姷椎臅r候,王大媽的孫子小明適時出現(xiàn)了。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小明每到這個點就到糧站寫作業(yè),這我知道;小明的數(shù)學(xué)寒假作業(yè)里有我講的故事,這我也知道。我接過他的書包,問:“小明,帶數(shù)學(xué)寒假作業(yè)了嗎?”
小明眨巴眨巴清澈如水眼睛,說:“帶了。”
小明拿出寒假作業(yè),我找到有故事的那一頁,讓小明朗讀一遍。
小明朗讀的過程中,老孟的臉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紫,一陣白。小明朗讀完了,老孟站了起來,我感覺他在顫抖,地面在顫抖,貨柜在顫抖,棚頂?shù)臒艄茉陬澏?,房子在顫抖,連空氣也在顫抖。屋里的人都目不轉(zhuǎn)睛瞅著老孟,老孟臉上勉強擠出一絲苦笑,然后一聲不響地走出了糧站。
自那以后,那臺賭博機就從八糧站消失了,我再也沒有進過八糧站,聽人說,老孟也沒有進過。
故事到這里便結(jié)束了,但有些問題沒說清楚,請允許我再啰嗦幾句:所需的大米是18446744073709551615粒,按照100克大米4000粒計算,國王要給發(fā)明者4654億噸大米,中國的大米產(chǎn)量一年約1.1億噸,中國的糧食總產(chǎn)量一年約5.6億噸,其他問題讀者自己算吧。
什么?你說世界象棋和中國象棋的棋盤不一樣?親愛的讀者你真是太聰明了,八糧站里的人當年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破綻——其實也沒有什么破綻,因為世界象棋和中國象棋的棋盤雖然不一樣,但它們的棋盤格子布局是一樣一樣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