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偉明
詩有極平淺、而意味深長者。桐城張征士若駒《五月九日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風(fēng)寒正漲潮。忽忽夢回憶家事,女兒生日是今朝。』此詩真是天籟。然把『女』字換一『男』字,便不成詩。此中消息,口不能言?!?清)袁枚《隨園詩話》
袁枚是『性靈說』的鼓吹者,主張一切跟著感覺走。他舉的這首詩,就是典型的性靈詩。張若駒在水程中,忽然心血來潮,想起今天就是女兒的生日,自己卻遠在他鄉(xiāng),不能親臨祝賀,油然而生悵惘之情。袁枚極力推崇這首詩,認為它真切感人,已達到『天籟』的境界。他又做了個實驗,假定把這首詩改作父親想念兒子,那便索然無味,甚至不算是一首詩。這是為什么呢,他也說不出道理來。
其實用佛洛依德學(xué)說來解釋,一點也不奇怪。做父親的,大都有戀女情結(jié);做女兒的,大都有戀父情結(jié)。所以在家庭中,父親與女兒最親,但是他們自己卻不明白這個道理,因為這是潛意識。袁枚為人之父,這個經(jīng)驗,他應(yīng)該是有的,所以他認為這首詩特別感人。當(dāng)然,他們絕不可能讀到佛洛依德,所以都說不出道理來。惟其如此,這個例子才有典型意義。那就是說,詩的真切是第一位的,不管有無道理,詩人都必須忠于自己的感覺。這種感覺,也是『天機』,不過它不是靠癲狂得到的,而是靠天真得到的。倒是研讀佛洛依德之后,極力去表現(xiàn)這個奧妙,可能反而顯露出虛偽。所以詩人最好一直保持住先驗的狀態(tài),跟著感覺走,不要處處追求深刻。
袁枚又舉了個例子,金陵弟子岳樹德初學(xué)為詩,即有佳構(gòu)。其《銅陵夜泊》云:『櫓聲乍住月初明,散步江皋宿雁驚。忽聽鄰舟故鄉(xiāng)語,縱非相識也關(guān)情。』人在旅途,忽然聽見有人在說家鄉(xiāng)話,總是格外激動。為什么激動,誰也說不出道理來,但這份激動是真切的,詩人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就成功了。這樣看來,癲狂狀態(tài)下遭遇的天機,還有點主動追求的意思;因天真而遭遇的天機,就有點被動的意思,因為遭遇之后還是不明白其中奧妙,天籟雖然好聽,卻是無心得到的。但是,詩人忠于感覺,詩人把真切放在第一位,這個卻是做得到的。袁枚開創(chuàng)的性靈說,其教旨意義就是如此。
袁枚的詩詞創(chuàng)作,『唯心任運』『憑虛而靈』,較好地實行了自己的藝術(shù)主張。袁枚讀書甚多,但他反對『學(xué)人之詩』,只承認『詩人之詩』,最接近詩的本質(zhì)。如《秋蚊》:『白鳥(即蚊子)秋何急,營營若有尋。貪官衰世態(tài),刺客暮年心。附暖還依帳,愁寒更苦吟。憐他小蟲豸,也有去來今。』從秋蚊身上想到失勢的貪官、遲暮的刺客,容量之大,簡直可當(dāng)一篇列傳來讀,真是匪夷所思?!短Α罚骸喊兹詹坏教?,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粡淖罴毼⑻幇l(fā)現(xiàn)最偉大精神,叫人激動不已。(很多人已把這首詩作為座右銘)這說明性靈說在指導(dǎo)創(chuàng)作上,確有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