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仙人掌也染上沒精打采的花紋
像是許多細(xì)線勒緊了,原本的形狀就露出來
當(dāng)然很慚愧。祖父的吊蘭嫩得滴水
我癡迷于時令河,葉子成了灰
我要去問問祖父,是不是遺漏了秘訣
或者最關(guān)鍵的咒語。站在門外
我聽見室內(nèi)的手藝正在修剪枝丫
忽然心滿意足地離開
我知道推開門的場景。祖父吧嗒著煙
遍地明凈。像所有生活的魔術(shù)
他苦笑著,別看啦,別看啦
期望下我做不成任何事
覓食越來越危亂。
掌中所輕的似乎不是一粒丹,而是必須返回火焰的靈魂
青眼與酒,錘鐵那樣錘煉著人,波瀾只是一生的事
而那水滴石穿的,那不絕如縷的,那整夜整夜
從四周冒出來,以我的形式發(fā)出的聲音,卻不是我的
像野外的黑鶇,那架日趨完美的琴,把我彈了又彈
我仍走在老路上。今日所得的句子,離灰燼又近了一些
墻壁上小小的夾層,四四方方,如懸棺,隔絕昏暗的眼睛
我在無人處又覓得一線生機。啊,造紙術(shù),無用的造紙術(shù)
塵土的囚牢讓人沾沾自喜。
我從外面回來,渾身的清醒抖落一地黏膩的殼
異鳥蘇醒,可于鳳凰而言還太淺,時刻從自身里捧出
高于這個世界的東西。長嘯之后閉關(guān)七日
落花盈衣而不知饑餓。我的疲弱,讓那個聲音趁勢而起
時時刻刻以主人的姿態(tài),裝點著虛掩的柴門
我在我外面把門拍成一塊鐵板,越嘹亮的
越遮蔽著低處完美的交響,如何讓一個人醒來
如何讓他擁有些真正的朋友,而非對稱著溺亡于孤獨之境
我猜想,我甚至需要一點愛。那種綿延不絕的東西
像詠懷,攢滿了抵達(dá)的毒,又不得不繼續(xù)
哪里有一個最高的數(shù)字,說——停!
這個世界就系在仙人的腰上,靜如一盞玉的死亡
整個冬天,我都在城東行散,雪下沉著
我的肌膚,一襲舊絲綢的熱病,學(xué)習(xí)著輕盈
何不把這種形象顛倒。在鄰家女子的床上躺下
一切都在飛升,像宇宙之樹長回種子
我仍在寫。外面亂糟糟的,到處都是
另一種暴力在犄角相對的火星中,披上仙人的大氅
瀛洲遣來某種永生的信號,山雨欲來,在靜止鋒的里面
夾縫中的事物藏著隱秘而微小的美,我依賴她們而活著
也必須因之而死。讓那隱秘的徹底隱秘,讓那微小的
徹底被一個時代的痛苦覆蓋,讓那美,直直地奔向消亡
泊在所有的對岸,連我也不例外。我通身清凈
透徹如一株失了心的翡翠,終于等不到一個聲音
來到這寬闊整潔的孤獨小筑。那架日趨完美琴彈奏著
等待另一個耳朵,那也將使她不再是琴
我傾向于看作登樓成癮的幻覺。你知道的
就像我們?nèi)ミ^最遠(yuǎn)的地方,遠(yuǎn)到以為再也回不了家
從那兒,生活卻像個怪坡,舊輪胎打磨光滑
新的一樣。朝向哪兒,我奇怪的眼睛都能看到你
這臺精密的錯覺儀器,每天忙著制造你
像一只蟬的疲憊,美麗如脫殼之苦
你終于擺脫了平庸——至少看起來
那些連環(huán)兇手,對誰都彬彬有禮
那些好人,為偶爾的壞心腸難過一整夜
醒來紅著眼睛。如果你一直不開口
像個啞巴,生命像個沒有鬧鐘的好清晨
孩子出去玩一天,母親說,晚上七點必須回來
你就準(zhǔn)時滿載孤僻的乘客們?nèi)バ菹?/p>
如果你捂緊你的金子。沒有人會知道他們終生
眼巴巴的甜,都圍著那一點點苦兜圈子
而你低下頭,聲音像一只推敲來路的大雁
“你看,正因為每句話都是真的,他們才自相矛盾”
當(dāng)閃爍之弓從箭矢退隱,孤零零的東西多像:我
總在我之外枝繁葉茂。你別盯著我看,我從來不是什么
堅定的沉默者。一旦你承諾桑葉的絨毛要展開蝶翼
你的聲音溫溫柔柔,古老的幽靈們從信里蘇醒
那些草木的灰呀,所有離別都像孩子的傷口
新雪一過就能愈合。誰也不為了逃離你
誰也不必去高處消磨遍地的寒冷
那些影子攏到一起,雙數(shù)的手,單數(shù)的腳
有多少不協(xié)調(diào),就有多少生活,有多少
你的溫情。而一生的危險全在溫情里
請喘喘氣。請擁有一些,離題的耐心。尤其時間
用命消耗著,但仍可以視作一些脂肪,清潔的脂肪
必要的脂肪,溫暖的脂肪,代替我們的肺腑
與敵意糾纏著。我們甚至?xí)行┟詰?/p>
像一枚櫻桃轉(zhuǎn)化成毛茸茸的白,老人和我說
在某個清晨的花香里,他頓悟一生,繞了那么遠(yuǎn)的路
只是為了這朵茉莉。他的老伴,忽然不能自己吃飯
怎么也塞不進(jìn)嘴的菠菜,不是因為硬——她甚至嚼著花生米
她只是用了九十年承認(rèn)自己厭惡綠色蔬菜
他們的孩子,總是小心翼翼地收藏著一片大海的自由
向瓶中船注入適當(dāng)?shù)柠}分和糖。而我,多么慚愧
時刻想逃離這比我更智慧、更健康的家庭
逃離那些美的交談,許許多多恰到好處的理解
和不理解。我們分享著一點點自信——所有離題
像半徑那樣,暗示一個更沉重的核心,我們?nèi)酝?/p>
一種最低限度的幸運——并非不死
而是和最后一枚寶石消磨余生
愛人,請聽聽這顆心的悲傷,如果找
也只是等待著失敗,加入一場落日的游行
悲劇那么寂寞,因我們而一再發(fā)生
橫豎都是永恒。可一切會死,春去秋來
貪心留下滿身穿鑿的恨,怕那恨一夜東風(fēng)似的
錯著柴薪,燒得眾物疲憊,可除非從根本上摧毀
修剪枝丫多像一個枯榮的謊言,神的狂歡結(jié)束
我在邊緣的帳篷痛恨手藝,外面,忽然不信
這一切竟是內(nèi)部創(chuàng)造的。你被隱藏的終點
在我天真的皮膚之內(nèi),是否每個自證的日子
生命的弦都得在斷裂的邊緣再獨白一陣子
哦,親愛的。嘴唇一旦張開,某處沉睡的夢
就要越過大海,光芒殆盡,可我們得信,得用命相信
信任那些根本看不到,也必然整夜不眠的東西
可親愛的,疼痛仍因為必然的聯(lián)系而產(chǎn)生,為了甘霖
昨天必須奉上久旱之土,燃燒著,一滴水也從更深處開裂
我們忽然覺得渾身的肌肉荒謬地來龍去脈著
有一夜,愛神射完了所有弓箭,我們死狀曼妙
后來者或許更愛,可如何也不懂,我們專去采
那稱之為愛里,藥的三分毒
短 評:
倘若我們暫時把詩視為語言對流逝中真實的決定性攝取,并且果然能在這種充滿危險的捕捉行動中找到自身位置和萬物之間的聯(lián)系而不至于使一切淪為徒勞的話,那么隱藏在嘉偉詩作背后的,毫無疑問就是對這個行動自覺而全面的認(rèn)領(lǐng)和實踐。他詩歌中令人驚喜地處處顯露出強烈的元詩傾向,這是對語言本體足夠沉浸和洞察的詩人才有的風(fēng)格標(biāo)志,而且他帶著無邊的警醒尋找著詩與現(xiàn)實間難言的關(guān)聯(lián),避免落入這種深度沉浸可能會導(dǎo)致的幽閉性,使得寫作本身顯示出令人信服乃至難以抗拒的必要性。
他在萬變的真實面前磨練著敏銳的洞察力,在每個隱秘的瞬間,也就是詩心最可能發(fā)動之處,充沛地使用他身上的感官能力,去努力靠近那個留給所有詩人的最好結(jié)果,即世界最終的露出總是伴隨著詩藝的不斷成熟。他渴望在每一種審美,愛欲,喪失乃至消亡等或樸實或劇烈的人類經(jīng)驗中審視自身和世界的潛在關(guān)系,并抓住每個奇妙的機遇,運用卓越的想象力來重建時間與現(xiàn)實。沒有誰能抵抗這樣的引誘。顯然,他在詩中暴露了自己作為早慧受誘者的身份,同時也借這種偉大的引誘來更新自己。正因為他對真實的自我充滿了警覺,才會清晰地同時認(rèn)出“我”不絕如縷的連續(xù)性,以及涌現(xiàn)過程中“以我的形式發(fā)出的聲音,卻不是我的”的流變性;正是保持著永不懈怠的心靈活躍度,他才緊握住了詩歌內(nèi)部那個隨時隨地都必須追問現(xiàn)實的緊迫要求。
——詩人 404
和李嘉偉相識有兩年,兩年里我們的交集也不超出在朋友圈互讀。李嘉偉曾和我說過一句玄乎的話:“真正的友情大概在互讀的邊界上?!睂τ谀贻p詩人來說,這是準(zhǔn)確的,我們從對方的詩里都吸收了養(yǎng)分,同時追求個人風(fēng)格的成型。這幾首詩都是李嘉偉的近作,自然也是詩藝不斷精進(jìn)的他目前為止最成熟的作品。李嘉偉喜好精致的語言,他的詩讀下去總是行云流水,鮮有粗礪,口感是純粹的精品糧,這與張棗對他的影響有關(guān),更多的也關(guān)乎他的心性,近似于雍容的溫和以及對美妙造物的純粹熱愛。這種為詩歌而詩歌的詩人并不缺乏,他們中很多難免陷入言之無物的修辭游戲,李嘉偉卻沒有耽于懶惰的享樂,在詩歌表達(dá)內(nèi)容上不斷地拓展。他圍棋下得好,對詩歌的空間把握也獨有風(fēng)格,《嗣宗舊事》和《小樓之思》都營造出了一種敘說的氛圍,句子之間的推拉、拉扯如忽近忽遠(yuǎn)的聲音?!端米谂f事》里“我”的獨白在感嘆、辯解、詰問、肯定中產(chǎn)生細(xì)微的情緒波動,故事如線被綿密地縫在情緒里,呈現(xiàn)出來并不破碎,這是高超的技藝;《小樓之思》是濃郁的抒情,面向嚴(yán)肅的當(dāng)下生活,面向被動的人生與異化的多數(shù)人。同代青年詩人把視野落在這里的并不少,但大抵會流于關(guān)于現(xiàn)代性的冰冷思考。《小樓之思》的語言是貼肉的,思考未必深刻,但這思考所承擔(dān)的情感令人動容,像包裹在溫?zé)峥谇焕锏囊活w苦果,苦澀而不刺人?!坝卸嗌俨粎f(xié)調(diào),就有多少生活,有多少/你的溫情。而一生的危險全在溫情里?!闭M詩幾乎都由這樣溫厚的抒情句流過,李嘉偉毫無保留地把他作為同樣一個“無力的善良人”近幾年的所思所感投入在里面。《雪夜訪》和《松下問》寫的是典雅的日常溫情,兩個人之間微妙的互動與聯(lián)系,在舒暢而綿密、流水般的抒情中產(chǎn)生并非震顫、但留余響的張力。對于李嘉偉來說這已得心應(yīng)手,想寫得好看絕非難事,接下來他打算突破的遠(yuǎn)在好看之上。
——詩人 胡了了
當(dāng)他敘述和青年寫作之間存在一個共同的焦點:歷史敘事。這種情況被許多詩人質(zhì)疑為“過度成熟的寫作”“過度愛的寫作”。但這種看法還未能夠與歷史視野和社會視野取得某種合宜,其本身并不是正確的。在這樣的歷史敘事背后是文本政治,它是當(dāng)代寫作境況的一個恰切的反映。起碼在中文文學(xué)世界仍然沒有作品能夠適應(yīng)這樣一個多元的、數(shù)據(jù)驅(qū)動的時代。更糟糕的是,我們經(jīng)常性地用孤獨或者非愛的愛來對照出時代意志。
就李嘉偉的詩歌而言,歷史因素同樣是很重要的,作為敘述人和角色的主體都不過是一個說書人和指路人。毫無疑問,這是一種主體缺乏的征兆,甚至可以說,詩歌呈現(xiàn)了一種普遍的生靈缺失的狀態(tài),自然人的缺位和末世人的驚鴻乍現(xiàn)。歷史是殘暴的、人是缺位的,這是當(dāng)代中文詩歌世界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之一。我們似乎從未將殘暴從歷史的位置挪入人的位置,這與審美無關(guān),與詩歌無關(guān),而只與倫理有關(guān)。
我們是否需要回到人本身呢?我們是否夸大了某種時代變遷?某種情感變遷?我們是否不再相信一些本真之物?一種德性之思?這樣的潛流出乎每一位寫作者。幾乎每個寫作者都宿命般地習(xí)得獨屬于自己的風(fēng)格,在這樣的塑成過程里很少是熏染、很多是溝壑。我們?nèi)狈σ环N真正意義上的對話因素,一種巧妙地縫合人與文字之間的裂隙的美感,一種秩序。我也知道其中的一些并非為著劃清和斷裂,而是在歷史之中尋覓一種確定性,在一切之變中保持冷靜清醒乃至智慧,并探尋更多的可能性。
我欣賞李嘉偉的詩歌中的歷史表達(dá)和文體內(nèi)的疏離感,當(dāng)文本呈現(xiàn)了一種優(yōu)美的小說化或情境化時,幾乎可以媲美翁達(dá)杰。更為精妙的是,它呈現(xiàn)了人異化成歷史的一面。在其中的某些部分,我看到了當(dāng)代的縮影。
《松下問》開始是一個呼喚,這便將讀者和文本拉入了一種內(nèi)部,境遇的內(nèi)部,舞臺的內(nèi)部和框架的內(nèi)部。同時,詩人討巧地給了一個支點,“橫豎都是永恒”——愛情問題。整個文本用一個大視野或大全景對其作出映照。在大全景的內(nèi)部依次展現(xiàn)的是:死亡,眾物,神的狂歡——這樣一個聯(lián)通的遞進(jìn)的過程,“內(nèi)部即外部”所“反轉(zhuǎn)”或點染。這個大全景終結(jié)在皮膚之后的生命的弦,這樣一個前景,甚至焦點??梢钥吹竭@是一個從大歷史到小眾生的過程,也是一個大背景到小前景/焦點的過程。接著把它顛倒過來。嘴唇張開是一個動作,是一個象征,又是一個對于愛情的許可、接受、升華,但這樣的升華是脫離人的,甩脫生存感的,同時又將愛情推向了情感的高度、詩性的高度、倫理的高度?!暗糜妹嘈?信任那些根本看不到,也必然整夜不眠的東西”說出的是一種帶著內(nèi)在需要的相信和篤定。然后他肯定了一些基本的東西,比如疼痛,來龍去脈,愛的消失,創(chuàng)傷等等。這就合法化了詩歌。借由詩歌的合法,詩歌就開始了引述,這便是詩歌的升華。在其升華中,引述將抽象精神和微妙創(chuàng)傷結(jié)合在一起,主體因而成為了一種對照和聯(lián)通,而主體的位置也被抽象或情感所占據(jù)了。最終,主體和意圖都是失落的。
——詩人 后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