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熟

媽媽/第二人稱

1

每個女人都愛過別人

這我從小就知道

老高是個游醫(yī)

他來給吳娘和付二嬸拔火罐

我都看見了

吳娘微微翹起，二嬸捂住口鼻

他掀開你衣裳

我就去豬圈旁，拔氣門芯

又去爸爸的課上敲門

敲了就跑，跑到老高出村的路上

擺滿石頭陣

2

涼風(fēng)習(xí)習(xí)

出版社的東墻上午

陽光滿溢，新牌匾蓋著吸油紙

我等你回復(fù)

哪是沒有勇氣呢

只是不管重來多少次

也都是遺憾

而過去是個少女

她腕子細(xì)軟，讓人不舍得放手

好想出去走走啊

最好最好

房間都是你住過的地方

3

我開始預(yù)習(xí)

你的八十歲生日

我坐在離她略遠(yuǎn)的地方

中間隔著我們覺得重要的人

我眼里都是你

你假裝看不見我

一旦聊起來會好一些

我說你七十二歲之后

就是一大片荒地

豆子到處都是，也不去撿起來

你說你呢，你二十七歲那年平庸極了

甚至沒大鬧自己的婚禮現(xiàn)場

4

七月的最初幾天

我等你健康

說服哥哥們從元旦加倍愛你

為此我可以再軟弱一年、一個月、一天

謝謝那天你把我生得平常

5

媽媽

我想你，就像在林子里跑

金銀銅鐵錫也都甩丟了

只剩布鞋，褲腳長滿蒼耳

如果我紋身，我就紋榆樹

如果我刺了鼻環(huán)

就掛上露水，等你把它當(dāng)成鼻涕

一把抹了去

我真希望你喜歡我啊

勝過喜歡大哥和二哥

好讓我把喜歡分給他們

6

保潔小王要給我看視頻

她指甲里都是泥

指尖濕滑，她就伸向空中

像測試風(fēng)，主要是帶出手機(jī)

屏幕在身上擦了又擦

又像調(diào)整襟翼，收回?cái)_流板

視頻說的是媽媽

給兒子的狗喂剩飯，糾紛就起了

而你瘦小，指節(jié)粗大

只犯過四個錯誤

你喂四條狗

你吃剩飯

你非常清晰

7

現(xiàn)在我青筋暴跳

都是你不了解的身體表面

生兒子就是風(fēng)險(xiǎn)扎堆

我猜你早就知道

我猜你看著輸液的

點(diǎn)滴時，在想這些兒子的好脾氣

隨了誰，又被誰隨了去

8

風(fēng)很大

露兜樹的果子顫抖

美蕊花忍住不笑

看衣服吹得滿地都是

你不存在的小女兒跑出來

在墻角撿起內(nèi)褲

在屋脊穿上小棉襖

抬頭就看見岸邊椰子樹

在燃燒

你沒見過海所以你根本不懂

什么努力抒情，什么

壯悔滋深

9

你吃力地爬上二樓

親戚們小小聲說話

這是尋常的正月家宴

如果我趕走他們

就能重新成為你的小孩兒

趁陽光那么好

帶你去核磁的床上睡一會兒

回來時提前停車

我要攙你走一段

一起聽四十年前傳來的夜啼

還有剛剛經(jīng)過的公交車報(bào)出站名

聽你為我心里的舊故事

嘆息又收回

10

有時我想這非常奇妙

我是人造的

親情有實(shí)無名

岳父/回頭客

1

如果把你留在地上

你這一生的虛實(shí)

還有光榮、恥辱什么的

都會一覽無余

所以現(xiàn)在放你到水下

云的影子掉下來

你就可以跟它游到各個方向

有太陽的日子更好

到處是琉璃

沙子和土都很干凈

2

這個詞來自法語

說的是陳舊油畫的

表面裂紋

我想告訴你的是

你還活著

很漂亮地活著呢

那些裂縫現(xiàn)在長到女兒們心上

她們各自守著一條河

在每個更冷的早晨

看紅水草抓住好消息

看藍(lán)水草放走壞消息

3

有毒的蜂蜜

馴鹿在 警示游客

一只獾斜刺出來

人參就在一面山坡開外

它越退越遠(yuǎn)

每次風(fēng)吹草動

狍子的眼淚就開始回流

4

太輕太輕，你說

蝦和蟹又抬來更大一壇酒

這里是龍王的古堡

龍婆坐在你腿上

聞你的卷發(fā)

你坐在地毯上

地毯上都是摩托車的輪胎花紋

5

一回到工廠

那些鐵塊就從地上跳起來

到你懷里

你挨個撫摸它們，說

回到藤上去，好好長大

因?yàn)檠珎円苍谛逕?/p>

6

這上午安靜

這秋陽暖和

真相并不傷人

有老朋友恢復(fù)了聯(lián)絡(luò)

靈感在門口扭捏

幸福說坐會兒就走

妄想突然認(rèn)真起來

情懷紅著臉等車

這些都是周五最易消耗的東西

7

水的衣服沒有縫隙

你的來生正露出端倪

旋渦就是口袋

你仍然可以裝零錢和小刀

跑起來丁零當(dāng)啷

外孫站在岸上

裹著你系過的圍巾

看你變戲法，掏出

一朵荷花、一條泥鰍

一截陰沉木

一顆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跳著的心

小熟/塊宇宙

事情正在變化

因?yàn)橛心?/p>

我也不能再把家、車和公司

當(dāng)成三維事件

這一年，你吉他入門

四種泳姿顛來倒去

副詞也用熟了

一周六天驕傲地把媽媽氣哭

觀察未來并不比

鉆進(jìn)那些“接孩子專用”困難

據(jù)說生活不斷延伸

用腰腹力量就能伸過二環(huán)

就能在學(xué)區(qū)房聽到鈴響

一有機(jī)會，我肯定會拉住校長

跟她說時間也就是記賬裝置

說遲到只不過是幀的集合

門衛(wèi)怕我，怕得庭院寂寞

不管宇宙怎么縫合在一起

我想揍你是真實(shí)的

狠狠地愛也是真實(shí)的

它流動流動，好比熱量對于媽媽

她用憤怒把它解釋得很深

很深

二嫂/鄉(xiāng)間疾病

“老家下大雪了”

嫂子發(fā)了一張圖

又補(bǔ)充說是盜圖

她在上海經(jīng)管一家食堂

他在這邊不愛吃飯六年多了

一直靠剽竊維生

北風(fēng)涼，這圖昏黃

應(yīng)該買瓶牛肉回家

在路上咯吱咯吱按下快門

枯枝帶著雪

忽然像一個維納斯骨螺

好看、刺眼、十五塊、包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