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走著走著
突然哭了起來
聽不到抽泣聲
他只是在無聲地流淚
他看上去和我一樣
也是個外省男人
他孤單的身影
像一張移動的地圖
他落寞的眼神
如兩個漂泊的郵箱
他為什么哭呢
是不是和我一樣
老家也有個四歲的女兒
是不是也剛剛接完
親人的一個電話
或許他只是為
越聚越重的暮色哭
為即將到來的漫長的黑夜哭
或許什么也不因為
他就是想大哭一場
這個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動情的淚水
最后全都匯集到
我的身體里
泡軟了我早已
麻木堅硬的心
我跟在他后面走
我拍拍他肩膀關(guān)切地
叫了聲兄弟
他剛剛點著的煙卷
就很自然地
叼到了我的嘴里
之于山東,游子的身份
都是一樣的。為稻粱謀為理想謀
我最好的兩個山東兄弟
一個去了遙遠(yuǎn)的澄邁
一個落戶大上海的松江
而我在京城輾轉(zhuǎn),流浪
這不免讓我想起了
那些歷史上的大才子們
陸機、陸云和蘇東坡……
想起了當(dāng)年
被拒之鄭國城門外的孔子
他那一臉的凄惶和沮喪
之于文人,孤獨的命運
都是一樣的。在古代
他們頻頻被貶
被流放,在今天
他們背著一口塵世的井離鄉(xiāng)
夜夜聽故鄉(xiāng)的濤聲
一直聽到耳鳴眩暈
夢里一次次被月光掐醒
淚凝成霜
而在他們最新的詩句里
一次次地寫到雷州半島的清晨
和松江的黃昏
寫到多爾峽谷的走向
和華亭老街的滄桑
我真想由衷地
贊美一下澄邁和松江
這真是兩個好地方
不僅給詩人安下了一張書桌
還給了詩人一個靈魂的遠(yuǎn)方
兄弟們,你們現(xiàn)在
終于是有職稱的人了
接下來還要做一個,稱職的丈夫
慈愛的父親和合格的南方市民
就在南方安家吧
天下炊煙飄到哪里都溫暖
有空我真想去看看你們
我會每人送一把
清水泥的紫砂壺
那壺里,裝著一個省的孤獨
已丑年九月九日
我忙于加班,無法登高
只好趁傍晚,爬到魯谷小區(qū)住宅樓的頂上
向兄弟們所在的南方,望了又望
一列火車開過去了——
又一列火車
正開過來
它們,從未知之地來
要到烏有之鄉(xiāng)去
車次不明,時速不定
每一列車都恍如
一條細(xì)長的影子
從我身體的針孔中穿過
我的身體是時光里
一座孤獨的小站
我骨骼的道軌
我肉體的枕木
承載著,每一次的戰(zhàn)栗
和轟鳴
可歲月的打磨機
讓身體變得厭倦和麻木
我只好繼續(xù)和靈魂玩
猜火車的游戲
你猜猜,你猜猜
可猜明白了又如何?誰都知道
那趟車總歸是要來的
長長的車廂空空蕩蕩——
車頭上,站著
一個黑衣人
活著多么奢侈呀……
活著簡直就是一種浪費
日出我沒有痛苦
日落我也沒有痛苦
在這冬日京城的大地上
我突然喪失了悲愴的力量
天一點點地暗
一點點地涼
黃昏它在我身上
留下的那條影子叫哀傷
活著多么奢侈呀……
活著簡直就是一種浪費
一天我都在這兒
肉體在這兒,靈魂也在
每天好像都在
是呵
不是在這兒,就是在那兒
我們被遺棄在地球上
從活著開始
我們的等待美麗而孤絕
活著多么奢侈呀……
活著簡直就是一種浪費
窗外,隔著兩條大街
中央電視塔的塔尖一閃一閃
仿佛在向另一個星球傳遞著
人類求救的信號
肉欲的洪水一浪高過一浪
大地之上,都各自逃命吧
人命狗命一只螞蟻的命
還有黃昏那無盡的車流
亡命徒一般,奔向那絕望之境
半夜難入睡,我常常站在窗前
看看小區(qū)里,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居民樓
有多少個窗口的燈還亮著——
那里面肯定有像我一樣不睡的人
他們都是我黑夜里的同黨
孤獨地熬著靈魂的藥
抄寫著醫(yī)治頭痛的偏方
我甚至想去一一敲響他們的房門
告訴他們,我們都是一伙的
都是黑夜的敵人
有幾個窗口的燈次第滅了
意味著又有幾個人被睡眠招安
有一兩個窗口突然亮了幾分鐘
就重新陷入了黑暗
那肯定是有人在夢中被一泡熱尿憋醒
我盯住那些窗口
我目睹著他們明明滅滅的過程
仿佛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取白日夢一個
鄉(xiāng)愁三湯勺
金銀木的紅色籽實五粒
愛情、信仰各七克
清風(fēng)八錢,月光九片
去皮,搗碎,研成末
借杜甫的一聲嘆息
做藥引
舀一瓢滄浪之水浸泡
用靈魂煎,讓歲月熬
一把命運的老沙壺
緩緩傾出人生的苦
不多不少,每次一碗
趁熱喝下,如飲甘露
甚妙甚妙。此方
不在《本草綱目》
陡峭的高度。更易產(chǎn)生敬畏
那些去廟里燒香的人
一蹬一蹬,從山下拾級而上
他們必須先找到,那扇巨大的廟門
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究竟先邁左腿?還是右腿
這是一個世俗的疑問
朝拜者心里揣著虔誠和禁忌
還有那等待赦免的,一小部分惡
此時,在天寧寺
一只鳴蟬,已經(jīng)學(xué)會誦經(jīng)
而星辰,只在一只瓢蟲的背上
默默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