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藍
龔扇被譽為“中華第一扇”,是極端美學的典型。作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和珍貴的漢族民間藝術(shù)品,以其晶瑩光亮、猶如紈絹而馳名中外。龔扇創(chuàng)始人龔爵伍是清光緒年間人,原本是自貢一鹽場的挑煤少年,卻是心思活絡(luò)之人,據(jù)說某日見到成都來的商人拿著竹編的烘籠,上面的花紋和“福祿壽喜”四個字竟然編織成型,心想這樣的編織技術(shù)如果做成竹扇應(yīng)該很美。 于是他辭去鹽場的工作,開始編扇子。 光緒末年,四川“勸業(yè)道”周孝懷主張振興四川百業(yè),評選優(yōu)質(zhì)手工藝品,龔爵伍編的竹絲團扇在成都比賽中一舉奪魁,貢入晚清宮廷。因其扇面薄如蟬翼,輕柔光滑,而深得慈禧太后的喜愛,賜名“宮扇”。 后因龔爵伍的姓氏,“龔扇”之名逐步取代了“宮扇”。
蘇軾《於潛僧綠筠軒》,我一直認為是竹的最高吟誦:“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 ”
被竹子密密圍合的四川,蜀地的生活智慧與技藝所演繹出來的豐富、綿密、無所不包的竹文化,可算是川人對竹子養(yǎng)育之恩的一種報答。這突出在幾個產(chǎn)竹區(qū):川東梁平大竹、川南長寧江安、 川西崇州邛崍。 川地竹品豐富,楠竹、慈竹、綿竹、淡竹、剛竹、紫竹、水竹、黑竹、蘆竹、刺竹、香妃竹、羅漢竹、觀音竹等均有分布。 經(jīng)過代代能工巧匠的探索實踐,富于巴蜀特色的竹藝形式日臻完善, 竹藝名家輩出,并形成幾大流派。 其中梁平的竹簾畫、自貢的龔扇、崇慶的瓷胎竹編和江安的竹簧雕刻、竹鑲嵌等都是聞名遐邇的四川竹藝。 在這當中,龔扇更被譽為中國“四大名扇”之一,甚至稱作“天下第一扇”。
鹽場自貢,鑿井煮鹽的歷史甚早,是名副其實的鹽井王國,歷代鹽工以特有的聰明才智和辛勤耕耘,狹窄的55 平方公里面積上,先后開鑿了1.3 萬多口鹽井,積淀了博大精深的井鹽文化。 特別是因為太平天國戰(zhàn)爭和抗日戰(zhàn)爭,造成長江航運阻斷,川鹽濟楚的迫切需求,就像聳立的天車一樣,造就了這座城市的高速崛起,峭拔于川南。 打一口幾百米甚至上千米深的鹽井造價驚人,清末一口井的鑿井費用大體在100 兩銀子以上,傾家蕩產(chǎn)最終半途而廢的鹽井比比皆是, 負債連夜逃亡者不乏其人;但也有不少人竟然一蹴而就,坐收暴利。 這種結(jié)果,促使一種賭徒心理得以惡性膨脹。 由于鹽灶利潤的吸引,淘金者來自四面八方,構(gòu)成了當?shù)貥O其復(fù)雜的地緣文化: 江西人的堅韌,秦地人的執(zhí)著,下江人的頑強,福建人的逐利,四川人的油滑, 再加之客家人的剛烈與耿直,于是,那些滾動沸騰在鹽鍋里的鹵水所昭示的黑,就不僅僅是面黑、心黑了,還要骨子里黑如鹵水,在下切的黑暗里展示黑的重量;厚就不僅僅是裝聾作啞了, 要厚得像藥水煮過的楠竹,要厚得有絕殺力,進而可以不設(shè)防。正如出生于自流井的“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所言,每每談及這些, 自己“于此深悟矯情鎮(zhèn)物之理”——翻譯過來,就是故作鎮(zhèn)靜、使人無法猜度之意。 這一“矯情鎮(zhèn)物之理”移之于自貢風土、人情十分適合,說明當?shù)氐牧曀?、菜肴、工藝,詭異到外人無法猜度, 均體現(xiàn)出一種劍走偏鋒、追求極端的風格。
自貢人精明、追求極端的特點,從幾百種遺存至今的鉆井、掏井、修井的奇特工具里可以得到完美闡釋,也可以從如下幾件生活事態(tài)里看出端倪。
美國著名歷史題材作家馬克·科爾蘭斯基出版了一本享譽世界的名著《鹽的故事》(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05 年版),書里特別提到了自貢鹽商的飲食,說那時富裕的鹽商們吃得格外講究:“在中國,菜的原料越古怪,烹調(diào)方法越神秘,就越有身價。 ‘落湯青蛙’就是自貢鹽商們的特色菜之一。 在一罐鹽水上放幾根木條,將活青蛙放進罐里,青蛙會不顧一切地抓住這幾根木條,然后將罐子密封。 6 個月后再開罐時,青蛙已死。 風干后就腌制成功了,因為它們都沾上了鹽水。 然后蒸熟食用。 鹽商們還愛吃炒蛙肚。不幸的是,盡管它可能美味無比,卻無法普及。 因為據(jù)說做一盤炒蛙肚需要殺死1000只青蛙。 ”這個說法來自于鹽商李瓊甫民國時期自費印制的《瓊甫菜譜》,但我在自貢生活了三十多年,知道本地人酷愛吃青蛙,一是像泡菜那樣泡,或者是煙熏為干青蛙,當然最膾炙人口的是用朝天海椒、嫩姜絲爆炒青蛙,很多人可以一氣吃二三斤, 是一道著名的本地菜,卻沒有吃過“落湯青蛙”,就是本地人也顯得孤陋寡聞,這一菜肴昭示了民國鹽商極端的味蕾追求。
1940 年代初,鹽場發(fā)生了一場大牛瘟,水牛屙血,自貢人稱之為“火癥”,在極短時間內(nèi),鹽場的推鹵牛成片成片倒地死亡。在一個沒有電動卷揚機的時代, 很多鹽場陷于停工狀態(tài)。位于自流井區(qū)騎坳井某井灶的鹽商急不可耐。他等不及啊,跑到自貢的紅燈區(qū)馬房街請來幾個妓女,要求濃妝艷抹,沖鋒陷陣。 但鹽商言明:“你們只管說話,不做事。 就可以得錢! ”這分明是太陽從西邊升起的稀罕事啊,妓女們來到井灶,坐到巨大的推鹵車的橫木架上,翹起了二郎腿,玉手托腮做等候狀。 鹽商吩咐工人來頂替水牛推動鹵車絞盤。妓女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識遠在埋頭苦干的鹽工之上,在她們的艷情龍門陣激勵下, 鹽工們比學趕幫超,大展神威,個個腰力十足,干活不累……這是對“精神動力學”的活學活用,展示了鹽場人的應(yīng)變能力和極端聰明。
極端的成功, 無疑是來自于極端的追求。在極端美學的觀念中,也許形式才是人們關(guān)注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目標, 內(nèi)容倒還是其次。即使是鉆井工藝、思維、藝術(shù)的題材、記事、再現(xiàn)的事物甚至于對感情表現(xiàn),統(tǒng)統(tǒng)都是要排在極端形式之后。但極端的美學遠非生活的全部,未必就能獲得極端的利益。 凡是極端地追求一個目標, 比如極端地追求味覺與聲色犬馬,那結(jié)果多半會物極必反。
在自貢鹽場,有關(guān)竹子的民間傳說源遠流長,竹子撐起的天空并不高敞,但足以讓觀察者的想象力就像一只釜溪河上回旋的點水雀兒,可以踏著竹梢低飛。原因之一,楠竹一直是制作輸鹵枧桿的唯一材料, 鹵水具有強腐蝕力, 在鈦合金管道尚未發(fā)明的漫長歲月里,楠竹以持續(xù)的韌性構(gòu)成了維系傳統(tǒng)鹽業(yè)的輸血管道;原因之二,在于當?shù)赜幸粋€龔姓傳奇世家。龔扇的最初名稱該叫竹絲團扇,呈桃形,直徑約25 厘米。是晚清時期由自貢人龔爵伍(也作龔竇五)肇始,世代家傳,至今已經(jīng)有五代傳人。自貢市一帶很奇怪,龔字一般不讀“弓”,偏偏要讀作“彎”。為什么?我估計,這在于“龔”字很容易讓當?shù)厝寺?lián)想起“弓”字,弓腰駝背的弓。 鹽場有一種職業(yè)叫“挑鹽匠”,僅僅百十斤體重者可以挑起一擔二三百斤的鹵水,常年以往,“挑鹽匠”幾乎都是彎腰駝背的形象。其實,三國時期孫策和孫權(quán)同父異母的妹妹孫尚香就有一個美稱——“弓腰姬”,可惜自貢民間遠沒有這等審美啊。 由弓到彎,姓龔的人一旦被別人喊成“彎”,總有些隱隱不快。
所以,龔扇在老自貢人口語里,就喊成了“彎扇子”。彎就彎吧,只要不是彎彎繞就行。久而久之,也成為幾代龔扇傳人的代稱。
記得在1990 年代末夏季的一天上午,我曾到自貢市鐘云山小區(qū)采訪龔扇第三代傳人、龔氏的最高長輩、時年86 歲的龔長榮先生。為我開門的是龔長榮之女、龔扇第四代傳人龔菊芬女士。 老人住在一套逼仄的宿舍里,光線昏暗,環(huán)境甚為清苦。 飯桌就是工作臺,請我入座,老舊的方凳子一陣嘰嘰嘎嘎,這就是“工藝美術(shù)大師”的生活。 我見到了正在跟著老人學藝的孫輩龔倩,16 歲的姑娘那天正在學習磨刀,單是磨刀就學了一個月。老人生于1917 年5 月1 日,腿有殘疾,行動不便,見我舉起照相機,不顧大熱天還堅持穿上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中山裝,一絲不茍。 他頭發(fā)、胡須少而花白,個頭矮小,至多一米五,好像全部的精力和體力已被一根根的竹絲抽走了。他尖細而沙啞的聲音是一口標準的自貢土話,說:“我的祖父龔爵伍是清末鹽場的一個挑煤工,每天把煤炭從煤廠挑到鹽場,來回要跑幾十趟,所得僅能糊口。 有一年夏天,祖父在鹽場看見一個從樂山來自貢的商人,正與鹽場管事談生意。 他手里拿著一把非常漂亮的竹扇子,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么漂亮的扇子。他不敢靠上去詢問,但心里激發(fā)了一種不可抑制的喜歡,挑煤炭太苦了,他回家后就琢磨著自己編扇……”
一個奇妙的想象,就此決定了龔爵伍的命運。
但我以為龔長榮先生這一段回憶也有問題,在于這個來自樂山的商人,應(yīng)該不會搖著一把團扇而招搖過市,因為團扇、絲帕之類分明是女眷之屬。 他后來一心一意編制團扇,我估計在于男性使用的開合自如的折扇不利于竹絲編制——何況這分明是畫家、書法家的利益空間。 而團扇的青睞者是富庶的女性,而鹽商的女眷往往都是富裕而悠閑的。
剛開始也像普通的竹篾匠一樣,龔爵伍只能編織一般的竹扇子,就是用來納涼的,但靠售賣這種實用的粗竹扇難以為生,畢竟在“竹幫”勢力影響下的鹽場,會一點編制的人非常多。自貢人自然懂得“豆腐盤成肉價錢”的生活道理,但硬是要做到這一點,這豆腐就不是一般的豆腐了。
他開始琢磨工藝,逐步將竹篾劃細,編成細篾的竹絲扇。 扇面上編有“福祿壽喜”等字形,后來逐漸編制出“喜鵲鬧梅”一類的喜慶圖案,由于技藝高出一般竹篾匠,其產(chǎn)品逐步受到中上流社會群體的喜愛。 這就意味著,龔扇盡管仍可以邀風,但它已經(jīng)希望擺脫納涼的實用主義地界, 躍升為一種悅目的把玩與擺設(shè)。一柄龔扇在手,徐徐搖動而來的,是那些關(guān)于團扇的香風與閨房的靜謐和動如脫兔的喜悅。
在眾多樣式中,龔爵伍認定團扇的美學形式,幾乎可以容納自己的想象與才藝,遂在此小巧幅面上展開了自己的全副精力。中國古文化中的團扇是優(yōu)雅的仕女物件, 甚至是西樓、西窗、西園、西廂當中的情欲道具,置身于奢靡的南宋江南和明朝的花坊之間, 團扇遮面、送風弄月,進而燭影搖紅,龔扇制作之精細工巧正與其繁復(fù)的古典設(shè)計珠聯(lián)璧合。 在直徑25厘米左右的團扇上作經(jīng)緯線編織,一根緯線的穿插可以達到700—1100 多次, 頂級的可達1500 根。 也就是說,使用的竹絲達到了相應(yīng)的根數(shù),其竹絲的厚度與人的頭發(fā)絲相仿。 他買來了胡正言的《十竹齋畫譜》。此畫譜采用饾版法印成,饾版是將彩色畫稿按不同的顏色分別勾摹下來,每種顏色刻成一塊小木板,然后依次逐色套印或迭印, 最后形成完整的彩色畫面。印一幅畫,多的能用上百塊版,少的也要十幾塊。 因為一塊塊鐫雕的小木板形似饾饤,故稱饾版。饾版的畫面色彩濃淡深淺、陰陽向背,都可隨心所欲地表現(xiàn)出來, 幾乎與原作無異。龔爵伍悉心揣摩畫譜, 編織出山水、 花鳥、仕女、詩詞、福祿壽喜、古錢、荷花等圖案。 一開始,扇柄裝飾選用的材料一般是竹或木,后來為了提高檔次,開始配置水牛角,甚至發(fā)展到鏤空的象牙、紅木等,再輔以絲穗帶,整個團扇小巧玲瓏,足以讓一個持有者無風自動、平添韻致。 極致的美學自然不能忽略外觀,龔扇在外包裝方面也追求精美奪目的統(tǒng)一風格,現(xiàn)在均使用錦緞木盒, 但一度也使用紅木或楠木盒,再配以雕花,以期與“天下第一扇”、“中國一絕”的美稱相匹配。
制作一把高檔龔扇花費的時間長達30 余天。 經(jīng)過反復(fù)比對,龔家人選定了一種葉小節(jié)長、春筍秋材的“一年青”本地黃竹(毛竹的一種)為原料,而且竹節(jié)之間要達到3 尺長度的,這在一座山的竹林里往往只能找到幾節(jié)。而要找到這樣的竹子,只有在當時榮縣榮邊鄉(xiāng)一帶的深山老林里才可能碰到。龔長榮先生對我回憶:“我和弟弟龔玉文幼年經(jīng)常陪父親龔玉璋到尖山那里選竹子,這幾乎就是我們每年唯一的‘踏青’機會。 采竹須于每年秋分、白露后不久,拿回家用清水浸漬,刨去青皮,劈成篾條,浸煮(后來不再使用這一工藝,在于竹絲進一步削薄,薄到蟲子無法蝕洞生存),再細剖細磨至透明的程度,再根據(jù)設(shè)計圖稿,慢慢編成。從備料、干燥、制絲到編織,近百個工序只憑一雙手和一把刀的全手工操作……” 這套制作工藝, 在龔爵伍的兒子龔玉璋的手里日趨細化、定型。 他把原來用的幾種篾刀改制成剖、 刮、挑、撥等各種功能的工具十多種,那個年代唯一好用的鋼刀,就是電工刀,在這一基礎(chǔ)上再對刃口進行磨削而成專用刀; 在編織手法上,他也把原來的單純的“人”字紋、“四個點”字紋的編織法擴展為點、線、破、十字等新工藝。 工藝經(jīng)過逐步細膩化,竹絲越刮越薄,扇面反而越發(fā)光亮,滑如鏡,薄如綢,花鳥人物在扇面栩栩如生,別具一格,以臻鬼斧神工之境。
光緒末年,四川勸業(yè)道道臺周孝懷為振興工商業(yè),在成都建立勸業(yè)場,征集各州縣手工藝品,舉辦盛況空前的勸業(yè)會、賽寶會。 1886年,周孝懷先生在成都厚載門(后稱后子門)創(chuàng)辦“寶川局”,舉辦全川“賽寶會”,龔爵伍以鄭板橋的竹畫為圖案、制作的《竹魂》扇和一籠僅幾兩重的竹絲蚊帳赴成都參賽, 引得官員、名流、淑女爭相傳看。大會一致推選《竹魂》為“賽寶會”魁首。周孝懷為顯示這次賽寶會成果,將龔扇轉(zhuǎn)呈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大悅,下旨:賞金牌一面,對于蜀域龔扇,賜名“宮扇”!龔家也獲得一面金質(zhì)獎牌,從此“龔扇”享譽中華。
周孝懷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在勸業(yè)局下立即設(shè)立了“細篾科”,組織了50 多人跟著龔爵伍學藝兩三年,但僅有一人得其真?zhèn)?,不久此人病亡,眾人心涼了半截?眼見學的人越來越少,心灰意冷的龔爵伍只得打道回府,悉心教授自己的兒子龔玉璋。 民間手藝在號稱“金犍為、銀富順”的區(qū)域內(nèi),生活其實頗為艱難,就遑論別的地區(qū)了。只要讀過山西作家李銳的長篇小說《銀城故事》,就深切明白這樣一個“銀窩子”盛產(chǎn)暴發(fā)戶,不大可能有耐心去培植傳統(tǒng)文化,倒是極可能對極致的文化投以青睞之光。 龔家人意識到一般手藝很難養(yǎng)家糊口,一度不愿傳藝于后人,但龔玉璋心靈手巧,耳濡目染,偷偷學藝曾被繼母打罵,揚言“再學斷手”,他無奈離家,浪跡威遠縣、隆昌縣、重慶市等多地。
1919 年龔爵伍病故于家, 龔扇技藝傳到了第二代。
1937 年,52 歲的龔玉璋到四川井研縣賣扇時,偶然結(jié)識著名軍閥劉湘的秘書,龔扇因而進入軍政界,受到了劉湘的賞識。 龔長榮先生曾告訴筆者,記得有一天,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軍人專程來到自貢龔家,沉重的大口袋往桌上一擲,桌子立即嘰嘰嘎嘎,倒出白花花的上百塊銀洋,作為定金。 長榮老人甚至回憶了諸多細節(jié):“劉湘曾定制過以徐悲鴻《奔馬圖》為扇面的‘奔馬扇’很多把,以備送政要。 為了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作品,我們一家老小誠惶誠恐,拼命趕工,惟恐得罪豪門而被降罪。最后終于如期交貨,全家人懸著的心,像竹刀一樣算是擱下了……” 龔玉璋曾經(jīng)編織了一面7 尺長、3 尺高的竹屏,一共12 幅,編入文天祥《正氣歌》全文,當時是兒子們造料,父親編織,整整編了3 年才完工,當時準備獻給革命先行者孫中山。 可惜的是,這批嘔心瀝血之作有的不知下落,有些珍品被劉湘(一說是滇軍軍閥唐繼堯)送交英國使者轉(zhuǎn)贈給英國女王。
1944 年,大鹽商余述懷因為“抗日獻金運動”結(jié)識了來自貢進行募捐倡議的“基督將軍”馮玉祥,特請龔玉璋編制一把玉石手柄的《松石圖》扇,由馮玉祥轉(zhuǎn)送民國總統(tǒng)蔣介石。早在1927 年, 龔玉璋曾寄宿于貢井大鹽商余述懷的“天祿堂”,為他編扇,由此結(jié)為知己。此間他潛心鉆研技藝、工具、原料、手法,均超越父輩。為此龔玉璋花了好幾個月時間精心編織。余述懷將這把扇子送去后,據(jù)說蔣十分喜歡,終日把玩不已, 這把扇子至今還收藏在廬山博物館。
為提高扇子的人文含量,龔玉璋開始把名家書畫作品織入竹絲扇。一位巨商拿來一幅張大千畫的仕女圖,要求在畫中人手執(zhí)的紈扇扇面上,必須隱現(xiàn)仕女秀美的臉蛋。 鑒于絕對不能損壞原作分毫,龔玉璋照著原作慢慢線描下來,盡力復(fù)原畫家的每一道筆觸。 經(jīng)過數(shù)月反復(fù)試驗,扇面上竟將仕女的睫毛也處理得纖毫畢露,呼之欲出。 從此“龔扇”名聞遐邇。 1953年,龔玉璋被邀參加全國工藝美術(shù)展覽,其作品后來送德國萊比錫國際博覽會參展。龔玉璋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仙山古松》被國家列為民間工藝美術(shù)珍品而永久保存。
1966 年7 月,龔玉璋病逝于自貢,享年72歲。 2019 年10 月3 日,在自貢市圖書館一側(cè)設(shè)立的龔倩竹藝陳列室里,我再次見到了第五代傳人龔倩。這距離我第一次在龔長榮家里見到的那個學藝的小姑娘,已經(jīng)倏忽20 年了。她給我觀賞了一把高價回購的龔扇,出自第二代傳人龔玉璋先生,為民國時代作品,扇面造像是一幅“高士圖”,配以象牙鏤空雕花手柄,扇面上有題款:“維高社長清玩。龔玉璋敬贈。”自貢市文史學者王銳考證認為,“維高社長”此人是當年自貢鹽場東場的場長,地方官員,相當于現(xiàn)自流井區(qū)(包括大安區(qū))的區(qū)長。當時他的名字一般寫作“維皋”,而不是“維高”,可以肯定為一人。 兩字讀音相同,寫法不同而已。
龔長榮的弟弟龔玉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輕工業(yè)部授予的第一批國家工藝美術(shù)大師,年齡比哥哥小12 歲,生于1929 年陰歷八月十七日。 我曾問及他兒子龔道勇:為什么父親的名字,竟然是你爺爺?shù)摹坝瘛弊州叄?龔道勇回答:“父親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役, 自己把本名龔長生改為龔玉文,的確是改亂了。 但為什么要這樣改,我們也無法得知實情。 ”
我與龔玉文先生有一段交往,因為我們還是鄰居。 1992 年開始,我搬家到了自貢市富臺山上的居民小區(qū),小夫妻加上一只叫叮當?shù)拇蟀棕垼兆訂渭兌β怠?一天岳母帶著兩位老人到我家,與我很正式地握手、微笑、入座,顯得很拘謹。 這是我頭一回見龔玉文、鐘淑芳夫妻。 他有1.7 米左右,永遠穿著深色中山裝,薄的、厚的,上兜插著大頭鋼筆,濃密的頭發(fā)卻是高高聳起,似乎與那個風紀扣之下的挺直身體貌合神離。
當時我在四川省社科聯(lián)下的一家經(jīng)濟文化研究所供職,他談及社會上都把龔扇捧得很高,但雷聲大雨點小,并無多少實質(zhì)內(nèi)容。他每個月要給當?shù)毓に嚸佬g(shù)公司提供一點作品,還有不少作品并無市場出路。 當時,一把編有龔玉文署名的高檔龔扇(1800 絲) 售價在1000元左右,中檔龔扇(1000 絲)售價才五六百元,即便如此,仍是問者寥寥。我與所長聯(lián)系后,當即決定, 由研究所與龔玉文簽訂一份協(xié)議:包銷他的龔扇作品2 年。
一有時間,我會仔細觀察龔扇在不同光線下的色澤、線條、明暗的變化。扇面具有一張可以讓我反反復(fù)復(fù)琢磨的相貌,這些面龐均不是一望即知的。 就像一滴墨水在宣紙上不斷漫漶,它絲毫沒有終止自己的意思。 這樣的臉龐動搖我, 讓我開始懷疑自己曾經(jīng)的藝術(shù)過往,包括那些得到的與失去的,可能都是幻覺。 比如一些繪制新式仕女圖的畫家,筆下的仕女往往“體健貌端”,沒有吹氣如蘭的意象,倒是吹來了一股口腔科的氣味。
烏拉圭的文學大師加萊亞諾在短文《身體》里指出:“教堂說:身體是一個罪過。 科學說:身體是一副機器。 廣告說:身體是一項生意。 身體說:我是一場狂歡派對。 ”對于龔家藝人而言,身體就是自己的竹絲,可以一根根抽出來。
總是將時光與流水產(chǎn)生深度重合的人,其實是不愿意承認,時光就是臉龐上越來越多的皺紋, 是我們漸漸控制不住的氣血空乏的身體,而這些讓生命的經(jīng)緯停駐于一個扇面的藝人,他們并不高深而玄奧,他們必須把生命像一根根竹絲那樣從體內(nèi)抽出來,再對生命賦性和賦形。 任何人應(yīng)該銘記:這種對時間的極端記錄,注入其間的心力與沉默,才構(gòu)成了一個民族的心靈史。
龔玉文有一個外人不知道的嗜好:癡迷復(fù)雜電子、機械裝置。 從擺弄電子管的紅燈牌收音機,到自己組裝晶體管收音機,他是居民區(qū)最早擁有黑白電視機的人,發(fā)展到自己可以拆卸、組裝收錄機。 20 世紀80 年代初,國內(nèi)市場能夠見到的最高檔卡帶式收錄機,是日本聲寶777,當時售價1700 元,龔玉文毫不猶豫買了一臺,甚至跑到英雄口的市場上去翻錄鄧麗君的歌曲……讓他癡迷的還有鐘表,尤其是進口的老手表。 他帶著放大鏡,在時間機器的滴答聲里,辨認出那些零件的齒輪,是如何絕美地演繹時間的。 往往是在下午的慵懶時光下,他總會打開一只手表的后蓋, 他在靜默的深處,渴望縮身法附體,進入到時間機器的內(nèi)部……他仍在筆直地坐在條凳上,魂在漫游。
我想,龔玉文恰是在鐘表的時間流淌節(jié)奏里,悟出了如何才能在扇面間留住時間。
一動一靜,金屬與竹絲,流動與靜止,那是一種處于伸縮自如的間隙里閃爍的中道。
在筆者看來, 所謂匠人與藝術(shù)家之別、所謂工藝品與藝術(shù)品之分,并無固定的界限。 但一個石匠的作品與羅丹卻有著天壤之別。藝術(shù)品固然可以“復(fù)原”自然之像,但真正的藝術(shù),卻是來自那些超拔于自然物像之上的精神與氣韻,這就是匠氣與靈氣的分水嶺。 作為一門真正藝術(shù)的龔扇, 在其第三代傳人龔長榮、龔玉文手里才終于完美成型,并達到了一個難以逾越的高度:在一層竹絲上,擁有雙面完全不同的造像,還要做到山水、花卉、人物的凸凹有致。
圖案更為圓潤、飽滿,在黑白對比效果上,龔長榮、 龔玉文兄弟進行了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新,使圖案具有了鮮明的立體感和層次感。一把龔扇,即使放上十幾年,扇面也絕無漏光等收縮、張力現(xiàn)象。這個階段的龔扇還有一種外人不易發(fā)現(xiàn)的妙處:正面對光看,扇面現(xiàn)白色,花鳥忽隱忽現(xiàn)于朦朧光影之中;向左側(cè)視,花紋閃現(xiàn)青色,樹葉為白色;向右側(cè)視,花紋乍現(xiàn)白色,樹葉突閃青色,畫面如同被一股流淌的氣韻所左右,云蒸霞蔚。
轉(zhuǎn)眼到了1993 年春節(jié), 耳順之年的龔玉文先生登門拜年,送我一把團扇,上有自己的署名和一首絕句,算是忘年之交的結(jié)晶。 我一直珍藏在家,不料被一個貌似老實的保姆盜走……1999 年龔玉文先生病逝,每每回憶起,總令我十分感嘆。 記得有一年盛夏,我去位于自流井區(qū)富臺山小區(qū)龔玉文先生的家。他的夫人林淑芳幾十年來專司竹篾,竹絲如綢,在她指尖飄過,真是臻于鬼斧神工之境。 龔先生臉上大汗淋漓,頭戴一個那種修理鐘表才使用的放大鏡,在巨大的白熾燈下工作。他與我握手,我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掌細致,涼意滿手,不粘半絲汗?jié)n。 他笑笑說:“經(jīng)過五六十年的操練,自己的手從不出汗,因為一出汗就玷污了竹絲?!彼ぷ鞯淖烂嫔嫌猩习俜N小巧工具, 每天5 時即起,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說,從事這門技藝,就是“坐”出來的,從幾歲坐到了晚年,一生幾乎就在條凳上度過! 所以,“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字空”并不適合龔家藝人,他們一輩子都是在與“冷板凳”相伴的沉默里,低眉聚神。生命被編織進扇面,那些歲月的晶體,開始把竹絲逼出了金屬般的光澤。
一天,龔玉文對我嘆了一口氣:“如果坐不得了,就不能做事了。 我不知道還能做啥子。 ”
業(yè)精于勤,藝術(shù)總是在不斷探索中得以漫游并登堂入室。龔玉文的哥哥龔長榮先生很健談,曾向我眉飛色舞地描繪了不少經(jīng)歷,諸如:在1952 年,他的《馬尾松石》扇送蘇聯(lián)莫斯科參展獲一等獎,并獲得“斯大林藝術(shù)獎?wù)隆币幻兜鹊?。他記憶猶新的是,“文革”中,他授命編織“毛主席去安源” 條幅以及“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屏風一對,每日拼命工作10 個小時以上,耗時達一年之多才完成。 報酬是多少呢? 他深嘆一口氣笑著說:“單位最后補助了我20 元?!边@些藝術(shù)珍品,如果還在世的話,其價值當在龔長榮先生當時收入的幾萬倍以上吧。 1974年在四川省工藝美術(shù)展評會上,他的《薛濤制箋》獲設(shè)計、制作一等獎。參觀展覽會的郭沫若初見此扇,還以為是由絹絲制成。經(jīng)介紹后,郭老始知乃竹絲制作, 不由贊嘆道:“巧奪天工,天下少有。 ”
沒有繼續(xù)創(chuàng)新激情的藝術(shù)很容易成為死藝術(shù),“龔扇”最大的藝術(shù)突破我以為是除雙面扇之外的屏風。既可以在扇子的正反面出現(xiàn)完全不同的圖案,但又不增加竹絲的厚度,其難度可想而知。其屏風的長度因受竹節(jié)長度的限制,總難以突破80 厘米的極限。但曾有傳說龔長榮、 龔玉文兄弟在1976 年9 月開始合作了幾個月編制了一扇竹絲屏風,問毛主席的紀念堂“上獻”,那么是如何解決竹節(jié)問題的? 我問及此事,長榮老人笑而不答,他說:“為此,我們得了50 元補助?!蔽夜烙?,這部兄弟聯(lián)袂制作,如果進入市場的話,那肯定是天價。
藝人的作息是手藝的特殊性所決定的。他們一般是凌晨四五點即起,略微活動筋骨就開始編制,一直干到中午。 那把坐了幾十年的老木椅墊著厚軟墊,他腰身筆直地開始工作。 后來眼力不行了,他就用一只修理鐘表的放大鏡扣在眼睛上。 從側(cè)面看上去,很像一位用秘制藥水書寫機密情報的高手。 他也有特殊情況,那就是出現(xiàn)了莫名其妙的斷絲, 一根竹絲斷了,其余的竹絲就像起義一樣跟著斷開。 遇到這樣的情況,龔玉文一言不發(fā),起身拔下袖套就走。他有點相信,這是冥冥中的一種提示:停下來,慢下來。要比緩慢更緩慢。他會走到鐘云山山腳的一家老茶館里,花5 角錢泡一杯三花蓋碗茶,與老人們擺龍門陣。有時,會打幾圈長牌。當然絕對不能有賭博,一分錢也不行。這幾乎是他編制生涯的唯一業(yè)余生活。
一天勞累七八個小時,下午龔玉文一般要出門散步。 他散步也像是急于上班的步態(tài),衣裝嚴整,大步流星,一言不發(fā)。我曾在鐘云山的山間步道上見過他,我沒有打擾這個我尊敬的父輩。 那是一個黃昏時分的散步者,從背影上看上去, 他與跳廣場舞的大媽并沒有多大不同。 但廣場舞是出于反抗孤獨而結(jié)成的聯(lián)盟,一個抱團取火的集體主義孑遺。散步者是離群出走的人,他坐在樹林邊熱愛生活,黑夜漫到了天穹,他起身,直接走到了陰影之中。盡管沒有關(guān)聯(lián),有一天,我讀到卡夫卡的一句話——“藝術(shù)的自我忘懷和自我升華:明明是逃亡,卻被當成了散步或進攻”時,我覺得,回到樹陰的方式,可以囊括逃亡、散步或進攻。他無須去尋找自己被利刃劈開的那一半。 因為知道找不著,就半白半黑地活著,這種懸置的孤獨氛圍,其實很自在。 不依靠,不依賴,孤獨自在。 孤獨自生不滅。
直到我寫作此文之際,龔扇傳人提供不出一份基本清晰的“龔扇檔案”。 他們是藝人,不是學者,他們說不清、道不明極端美學,但他們用竹絲回答了這些問題。
我想,喜歡竹器與奇石的人,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不想多說話。竹、石不能言,最可人是沉默的向往。聲音本無形,平時很少說話的人,因為不喜歡聲音,尤其不喜歡過于喧嚷的世界。
《圣經(jīng)》里將那種大能之石,比喻為“活石”。其實,我們透過龔扇,方能體味到何為“活竹”? 也許就接近龔家五代藝人的心境了。
實事求是,在龔扇技藝的突破方面,值得大書特書的是第四代傳人的龔道義和龔道勇兄弟。龔道義生于1957 年,自幼從父龔玉文學藝。 1983 年曾只用8 個晝夜就完成了一把直徑7 寸的扇子,這一速度在龔扇編織史上是一大奇跡。 他受蜀繡雙面刺繡的啟發(fā),用4 個月的時間完成了一把正面是天女散花、反面是奔馬圖像的作品,把雙面扇的工藝提高到一個鬼斧神工的境界。 1985 年,他甚至編出了直徑僅為1 寸的微型扇, 上有唐詩一首……這些作品,當之無愧地進入了至上藝術(shù)的殿堂,成為極端美學的載體。 但我每每問及心得,他們卻是低姿態(tài)的,不大談?wù)撟约旱某删汀?/p>
1998 年, 龔道義先生突發(fā)重病,“坐不得了”,就此躺下,于10 月31 日撒手人寰。 爺爺龔玉文才決定,讓孫女龔倩跟著二爺龔長榮學藝。 我見識了龔倩編織達2 年時間的一面屏風,長108 厘米,高27 厘米,細密度到達了一厘米22 根絲。我想,長榮先生如果見到這樣的作品,會贊不絕口。
而在國家工藝美術(shù)大師龔道勇手中,龔扇又獲得了哪些進步呢?《自貢日報》記者陳茂君先生指出:一、材質(zhì)更精良。竹絲厚度由原來的0.015—0.02 絲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0.01—0.015 絲;二、再度創(chuàng)作更為成功。 編織竹絲扇得先有墨稿,以工筆畫為主,達到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創(chuàng)作龔扇就是用竹絲在編織過程中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就更加細膩,墨稿還原度大大提高;三、提高了工藝技術(shù)。 比如,龔扇的繃直方法就不同于其它,使龔扇不受氣候冷暖影響變形。 扇面敲起來有“嘣嘣”鼓聲,而不是其它扇子“樸樸”的悶聲;四、為便于攜帶、保存,設(shè)置了精美的包裝。 考慮在扇柄上鑲金、銀、玉石,以求金玉相配。
龔扇能保存多久呢?這是收藏界十分關(guān)心的問題。 1944 年,蔣介石在重慶接見節(jié)約獻金救國運動中個人捐獻達1000 萬元的大鹽商余述懷時,余述懷送宋美齡一把龔扇,這把龔扇至今還保存在廬山“美廬”。 60 年過去了,不生蟲,不變形,只是竹絲顏色變成淡黃,這才是時光浸染的竹色。
1949 年以后, 龔扇逐步被各級部門作為禮品贈送國際友人, 并遠銷到美國、 歐洲、日本、 東南亞等國家和地區(qū)。 特別在東南亞、香港、澳門、臺灣等地更受收藏者愛戴。日本人在20 世紀80 年代曾多次來到自貢,花費幾個月時間,全程拍攝了“龔扇”的采竹、制作過程,然后在海外大賣影片版權(quán),甚至出版了有關(guān)竹絲扇的書籍。受此事的影響,當?shù)卣腥恍盐?,開始采取相應(yīng)的技藝保護措施。
其實,絕技就是絕技,絕技就在于它難以仿制。 86 歲的長榮先生很坦然,他伸出被竹絲勒出滿是縱橫紋路的手,曾對我說:“我歡迎別人來學, 但20 年以后看能不能出合格的作品!”這不是狂妄之言,這話同樣包含了一代大師多么深重的酸楚與艱辛! 他們用利刃的語言,述說竹絲的魂魄。
1999 年,龔長榮拄著拐杖來到我家,我甚感驚訝。 他客套了一番,道明來意:“我坐不得了,知道時日不多,很想制作一套大作品存世。你能否呼吁一下,哪個單位或者哪個懂行的大老板能夠出點錢提前預(yù)定,以便解決我的生活……”長榮先生已經(jīng)很老了,雙眼凹陷,太陽穴青筋高高鼓起,牙齒也掉光了。 我的眼淚都下來了,因為當時我的確無能力為他“呼吁”。 送他出門,我打了一輛車,他一再制止。上車時大喊:“一有消息馬上找我……”
這是我見長榮先生的最后一面。
龔倩對我回憶:“二爺爺(龔長榮)重病時,還信心百倍地準備病情一有好轉(zhuǎn),既以張大千圖稿編織《山水松樹》屏風,以留傳世之作。 可惜他未能完成心愿。他的紅樓夢《鶴影詩魂扇》成了絕作,可謂‘輝煌一生成一扇’。 ”
2003 年一天,龔長榮找人給龔倩打電話,立即來一趟。 龔倩趕過去,躺在床上的老人淚眼迷離:“你一定要把龔扇發(fā)展好。 答應(yīng)我! 我不行了,我坐不得了……”幾天之后,龔長榮先生溘然長逝,享年86 年。
……
讓·波德里亞《斷片集》里說:“孤獨,但不是孤身一人那種狀況,例如,不像梭羅為了尋找自身的位置而把自己放逐,也不是約拿在鯨魚腹中祈禱獲救時的那種孤獨,而是退隱意義上的孤獨,是不必看見自己,是不必看見自己為他人所見。 ”
我們都不是隱身人。 我們是把庸俗、大眾化的一面晾在那里,誰都可以看,但估計因為既無欣賞性,也無使用性,就無人問津。我知道生活肯定還有銳利的一面,這些東西我一直小心保存,自我磨礪,偶爾露出來,但別人就像看見我沒有拉上拉鏈一樣驚叫起來……反過來想,那些屬于藝術(shù)的孤獨,我們傾心的孤獨,又只好把它們藏匿在庸俗的買賣之中。而有這樣一根竹簽,鋒利地扎到肉中,就像指甲縫里的喜馬拉雅山,我知道那是孤獨者的一根骨刺。
什么才是藝術(shù)的偉大? 借用西蒙娜·薇依的一句話:“懷著愛靜思,奴隸一樣地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