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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世紀(jì)的牌友

        2020-11-18 14:45:15凡一平
        小說月報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國富

        ◎ 凡一平

        上世紀(jì)

        我賭博輸?shù)艄琶羧A的第二天,韋春龍從監(jiān)獄里出來。他像一頭從磨坊里脫逃的公牛,在廣闊的天底下奔跑。四年的囚禁或勞役使他迷失了方向。他站在一條筆直的公路上,找不著北。他望著公路的一頭,心想前面如果是北的話,那么后面就是南。這樣他將攔住從前方開來的車。但如果前面是南呢?甚至是西?暈頭轉(zhuǎn)向的韋春龍手腳盲動。他像一只笨重的陀螺繚亂地旋轉(zhuǎn)。東西南北在他心目中像容貌相似的四胞胎難以分辨。最后他決定哪輛車先開過來,不管是往東還是往西、往北或者往南,他都要把它攔住。

        韋春龍抵達(dá)南寧的時候,我輸?shù)艄琶羧A算起來已經(jīng)四個月了。這四個月的時間里,一些事情的發(fā)生不可避免,它們就像廚房里的雞鴨必然挨宰一樣不出所料。

        首先,我被迫把古敏華許給了陳國富。她就像某弱國的一個美麗寶島在一次不平等的談判后割讓給了對之覬覦或侵占已久的強(qiáng)敵一樣,從一種生活制度過上另一種生活制度——

        陳國富,你狠。古敏華現(xiàn)在是你的了。你們愛怎樣就怎么樣,我不管了。我對翻出三張A和一對Q的陳國富說。

        五張紅黑和數(shù)目分明的撲克牌像一份莊嚴(yán)縝密的文告擺放或出示在陳國富胸前的桌面上,相比之下我胸前桌面的五張牌遜色弱小,像一封輕浮松散的書信。我的牌勢比不過陳國富的牌勢,就是說我的運氣不如陳國富運氣好。他三張A帶一對Q,而我是一對K、一對5和一張J。我斗不過陳國富,就是說我輸了。愿賭服輸,那么我就得把古敏華許給他,因為古敏華是我的賭注和籌碼。我沒有錢了。我口袋里的三萬塊錢全沒有了,它們是我干了許多個日日夜夜掙來的,卻在一夜之間輸了個精光。它們像一群血氣方剛的戰(zhàn)士,被我親手送上前線,去和陳國富等的兵團(tuán)作戰(zhàn)。然后我眼睜睜看著它們一營一營、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被陳國富等俘虜和吃掉。它們在殘酷無情的戰(zhàn)場上全部叛變投敵。

        天快亮的時候,我已身無分文,像一個光桿司令。這時候賭桌邊只剩下三個人:陳國富、梁迪和我。其他的人都走了。吳宏一是凌晨左右走的,他老婆見他那時候還不回家,就猛呼他,況且那時候他贏著錢。贏著錢的吳宏一當(dāng)然懂得怕老婆,他一副坐立不安和心煩意亂的樣子,不再繼續(xù)下注。田平見他謹(jǐn)慎保守的陣勢,知道從他身上奪回?fù)p失已沒有希望,就說你走吧,你走了說不定我運氣會好起來。吳宏一一聽,像小學(xué)生聽到老師喊下課或放學(xué)似的,拔腿就走。他走后,田平真的時來運轉(zhuǎn),連連得手。半夜三更,他點了點回收到口袋里的錢,一邊點一邊喘氣。點完,他說不打了。再打下去我的心臟受不了。梁迪說×,贏了錢都想走。田平說,我贏什么錢?他拍了拍裝錢的袋子,我?guī)Я藘扇f塊錢來,現(xiàn)在也是兩萬塊,打平。梁迪說打平你不會走的。田平說我就是打平,不信你可以點。梁迪說好好好,你打平,打平。田平說我主要是心臟受不了,再打下去我肯定會心肌梗死。梁迪說我輸了那么多,早就心肌梗死了。田平說你和我不同,我有心臟病,而你沒有。你就是有心臟病,輸多少也不會有事,因為你有錢。梁迪說以后我贏錢,也說自己有心臟病。田平說騙你我不姓田。他掏出一個藥瓶,說這是地奧心血康,你看!陳國富這時候說讓他走吧。以后我們要規(guī)定時間,比如說三點,到三點誰想走就可以走。我說輸?shù)目梢蕴崆白?,贏的到規(guī)定時間才能走。梁迪說,輸了誰想走,你現(xiàn)在想走嗎?陳國富說,別慪了,現(xiàn)在是我贏,我陪你們玩到天亮,行了吧?你們不就是想從我口袋里撈錢嗎?我給你們機(jī)會。田平捂著胸口站起來,說那我告辭了。沒人愿搭理他。他離開賭桌和陳國富的窩。

        田平出門時順便把門關(guān)上的聲音擾醒了伏在我肩膀后昏睡的古敏華。她撐著我的腰把頭抬起,慵懶地說,還賭呀?都什么時候了?我說別吱聲,睡你的。古敏華說,還要賭到什么時候?我說天亮。古敏華說,哎喲,那我不難受死了?我說誰叫你來?叫你別來,你偏要來。到沙發(fā)上去睡吧。陳國富立刻說這哪兒成,到床上去睡。古敏華說,你沒聽見讓我睡床呀?我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你想上床上去睡就去吧。古敏華說那我去睡了。哥,你小心點,別輸光了。我突然怒狠狠地說,你嘴巴怎么這么臭?古敏華頓悟她說賭徒忌諱說的話,嚇得便跑了。

        我妹妹古敏華去了陳國富的床上睡覺。我、陳國富和梁迪又繼續(xù)賭。那時候我只剩下不到一萬元錢,另外的兩萬元已像鮮肉被如狼似虎的吳宏一、陳國富、田平生吞活剝。他們不僅吞我的錢,還吞梁迪的。梁迪說他帶了五萬塊錢來,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五千塊了,這群鱷魚!他酸楚地說。陳國富說輸了你不能怪別人,只能怨自己倒霉。梁迪說我會要你吐出來的。陳國富說那么來吧。

        我們?nèi)擞妹频姆绞街匦逻x定座位。我摸到的牌最大,于是我指定坐陳國富原先的位置。陳國富居第二,坐到梁迪的位置上。我原先的位置,非梁迪莫屬,但是他不樂意。他說,我申請坐剛才田平的位置行嗎?陳國富說可以。我說隨你便。我們像部隊換防或士兵換崗一樣在新位置上坐定。又一輪戰(zhàn)斗打響。

        不到一個小時,梁迪屢屢受挫,剩下的五千塊錢,像國民黨留在大陸企圖顛覆新政權(quán)或幻想復(fù)辟的渙散兵匪,很快就被清剿殆盡。他再也沒有力量或資本賭。而我所剩無幾的資本也像負(fù)隅頑抗的小股武裝一樣茍延殘喘,危在旦夕。滿臉沮喪的梁迪像一個痛失金牌而含恨從競技場退下來的運動員,無心觀戰(zhàn)。但是他叫我頂住。他又像一個難得糊涂的教練一樣,明知道大勢已去或敗局已定,也要鼓勵隊員拼搏到底。古天明,他直呼我的名字,堅持住,天無絕人之路。陳國富說對。陳國富的話煽起我的欲火。我說陳國富,你下注吧。陳國富說我只能下兩千塊了,因為你只有兩千塊。他把兩千塊壓在牌桌上,我把兩千塊扔出去。

        這一扔扔盡了我的所有,像拿最后一個肉包子打狗一樣。我垂頭喪氣地靠在椅子上,像一只自投羅網(wǎng)或在劫難逃的食肉動物,在食肉的捕食者的陷阱里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陳國富掂了掂膨脹爆滿的一口袋現(xiàn)錢,然后顧視我和梁迪,說,你們知道你們輸在哪兒嗎?不等我們回答,他就說你們輸就輸在位置上。上半夜你們的位置不好,但下半夜運氣轉(zhuǎn)到你們的位置上,你們又換了。尤其古天明,你不該和我換位。我說我才不信這個邪。陳國富說,那還賭不賭?我說,沒有錢了,拿什么賭?陳國富說你雖然沒有錢了,但是你還有古敏華。我說去你媽的,你不是人我還是人。陳國富說有話好好說,罵人不解決問題。我說我寧可拿我的命做賭注,也不拿古敏華做賭注。陳國富說你的命值個屁錢,我才不要你的命。我只要古敏華。我說你做夢吧你。長期以來你勾引我妹妹我還沒警告你。陳國富說我喜歡你妹妹,真心喜歡。你妹妹也喜歡我。我贏錢她比我還高興,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希望你不反對古敏華嫁給我。我說不行。陳國富說我們再賭一把,我拿三萬塊錢,你拿古敏華。我輸了,對古敏華死心,三萬塊錢還讓你拿走。我贏了,你同意古敏華嫁給我。怎么樣?我說不行。陳國富說,五萬塊?我搖頭。七萬塊?陳國富漲價。我還是搖頭。陳國富說十萬塊,行了吧?我說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梁迪就說,干吧,十萬塊錢還不干?你贏了,沒話說,天意。萬一你不贏,也是天意,說明古敏華該嫁給陳國富。陳國富說,其實我除了離過婚這點缺憾外,有哪方面配不上你妹妹?我說,你就是有幾個錢,還有什么?陳國富說這就夠了。我心一橫,說,×,你以為你準(zhǔn)贏嗎?你贏不了。陳國富說那來吧。他收拾起撲克牌,利索地整理。那唰啦啦翻動的撲克牌像鈔票在點鈔機(jī)上運轉(zhuǎn)一樣。然后他把撲克牌遞給梁迪,說你來發(fā)牌吧。

        梁迪即將發(fā)牌的時候,我說去把古敏華叫出來吧,萬一怎么樣,她要愿意才行。陳國富說這個你放心,如果她不愿意,就算我贏了,我絕不勉強(qiáng)她。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你。我說那好,來吧。

        我輸了。

        古敏華從陳國富的床上起來后,我對她說敏華,哥哥全輸光了,連你也輸進(jìn)去了。古敏華揉著惺忪的睡眼,說,你把我輸給誰了?我說陳國富。古敏華說,是嗎?她的眼睛忽然清澈透亮,睡意一掃而光。我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解放了,愛跟誰跟誰,我不管了。

        古敏華說,是真的嗎?

        我說是真的。

        古敏華喜出望外,像一個已被判處徒刑的人犯忽然被改判無罪釋放一樣。她撲進(jìn)陳國富懷里。

        韋春龍從監(jiān)獄出來,一百多天才到達(dá)南寧。他像一只蝸?;驗觚?,慢慢地縮短和我們這座城市的距離。從他開始攔第一輛車到那輛滿載山羊的汽車出現(xiàn)或經(jīng)過,沒有任何一種車肯為他停下來。他的招手像乞丐的跪拜毫無作用。事實上,乞丐的跪拜時不時還有人駐足停留,偶爾還有零碎的錢幣投在淺薄的碗里。但是韋春龍的待遇不如乞丐。后來他終于覺悟是什么原因阻礙了他。他光禿禿的腦袋和灰溜溜的囚服像一堆硬屎和一團(tuán)皺紙,使?jié)嵣碜院没蛎髡鼙I淼娜藗円姸?,避之唯恐不及?/p>

        那輛滿載山羊的汽車開過來的時候,韋春龍已藏在樹后。他像一只懂得人性的猴子一樣對人隱避。他從樹后盯著愈來愈近的汽車。當(dāng)車頭從樹前一過,他躥了出來,縱身一躍,抓住了車廂尾部的欄桿,然后蹬足。他的跳躍飛快輕巧,使車頭的人無所察覺,像一只飛蟻落在騰動的馬屁股上。

        韋春龍腳跟未穩(wěn),他看見了山羊。密集或堅強(qiáng)的山羊,被圍困在車廂里,像難民營里的難民。韋春龍鉆進(jìn)車廂,成為一只山羊。

        山羊們?yōu)轫f春龍讓開或擠出了一塊地方,它們就像公共汽車上為老弱病殘讓座的優(yōu)秀乘客或市民一樣,使韋春龍能夠坐下來。他感動地看著默默為他奉獻(xiàn)的羊群。

        汽車像一名馬拉松運動員,在公路上長跑。它從遙遠(yuǎn)的山區(qū)出發(fā),說不定來自我的家鄉(xiāng)上嶺村,然后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村莊和城鎮(zhèn),終于抵達(dá)它的目的地。它跑進(jìn)一個殺氣騰騰的地方,那是一個屠宰場。它的大門像虎口吃進(jìn)汽車山羊后立即關(guān)閉。韋春龍看見長著利牙的鐵門封鎖了出路。他來不及跳車脫逃。

        幾個手上沾滿鮮血的屠夫把韋春龍像拽豬一樣拽下來。因為他不像山羊一樣有角,他們就揪住了他的耳朵和肢體,還有一個人在后面踢他的屁股。那些一路上與韋春龍唇齒相依的山羊已一只接一只被拽下車。它們的稀疏和減少使韋春龍無法藏匿,身體暴露。

        一陣拳打腳踢之后,韋春龍才有解釋說明的機(jī)會。一個一手插在褲袋一手拿著手機(jī)的男人來到他的跟前。韋春龍開始向這個男人解釋。他說對不起,我錯了,不該扒車。但是我扒車不是想干壞事。我只是想回家。他一說話,從鼻孔里流出來的血,就從他嘴巴里進(jìn)去。我是個勞改犯,他繼續(xù)坦白地說,但是已經(jīng)被釋放。是被提前釋放的,因為我表現(xiàn)好。我在監(jiān)獄里只待了四年,而判的是五年。我有證明。韋春龍從內(nèi)衣的口袋里掏出證明,還有一百元錢。錢是夾在證明里,連帶著出來的。他索性都遞過去:我補(bǔ)票,這是監(jiān)獄發(fā)給我的路費,我補(bǔ)票。拿手機(jī)的男人抽出褲袋里的那只手接證明和錢。他看了后說,剛出獄就犯事,你膽子不小呀?韋春龍說我承認(rèn)我錯了,老板,我補(bǔ)票。老板說,補(bǔ)票?沒這么簡單!你弄死了我?guī)字谎?,知道嗎?他的手機(jī)指著車廂:你看看!韋春龍沒有轉(zhuǎn)頭去看車廂,因為他知道里面有幾只死羊。它們不是我弄死的!他聲辯道,我上車之前它們就死了。它們是被悶死的。老板說是被你悶死的。你要賠,不賠就別想從這里出去。韋春龍說我賠,一百塊錢全給你。老板一聽就笑,說,你在監(jiān)獄里才待多久?一只羊現(xiàn)在值多少錢?裝蒜還是怎的?韋春龍說可是它們真不是我弄死的呀。老板說你還抵賴!他的手機(jī)快點到韋春龍的額頭上。我宰了你!他說。不,不,我不宰你,我把你送去當(dāng)?shù)嘏沙鏊?,說你劫車,讓你再進(jìn)監(jiān)獄。韋春龍說我認(rèn)了,等我回到家把錢寄給你。老板說,你以為我是傻子呀?韋春龍說我把釋放證押在你這兒。老板說不行。韋春龍說,那怎么辦?老板說你留在這里給我干活兒。一只羊算五百塊,四只羊就是兩千塊。你至少得干滿四個月。韋春龍說好,我干。老板說你答應(yīng)這么干脆,我知道你想跑。我警告你別跑,釋放證在我這兒,我不怕你跑。韋春龍說我不跑。

        做了一段副手后,韋春龍拿起屠刀。第一只死在他刀口下的是一只生病的山羊。韋春龍敢殺它是因為看中了這只羊的軟弱。它被連拖帶抬架在一長條凳上的時候居然不反抗不掙扎。一直勸韋春龍開殺戒的蘭煥德說這只羊你再不殺,我就報告老板說你偷懶,讓他叫你干五個月。他把屠刀交給韋春龍,像一名長官把武器發(fā)給新兵一樣。韋春龍拿刀在手,像士兵被推上前線一樣站到羊的前頭。他扎好馬步,單手抓住羊角,然后把刀尖抵在羊的咽喉。用身子在壓制羊的蘭煥德說對,就這樣,用力捅下去,然后扭轉(zhuǎn)一下刀柄,再拔出來。韋春龍在捅刀之前,看了一下羊的眼睛。他發(fā)現(xiàn)羊的眼睛陰冷哀傷,像無可救藥的絕望病人,指望醫(yī)生的幫助安樂地死去。韋春龍這才下了狠心,用力一捅。銳利的刀刺進(jìn)羊的咽喉,只剩下刀柄在外。他依照蘭煥德的指教,扭轉(zhuǎn)刀柄,才把刀拔出來。鮮紅的血迅速從豁口噴出來,像石油從井口噴射一樣。一只塑料大盆在兩步以外接受熱乎乎的羊血,像酒店里的鍋頭,在為美食的人煮湯。

        沒有多久,韋春龍已和其他屠夫一樣,手法熟練,技高膽大。他像是他們的高徒,很快學(xué)會和掌握了牲畜的屠宰技術(shù)。在這個私立的屠宰場,所有的宰殺,都是人工。刀便成為宰殺牲畜的主要工具。那些肥嫩的牛羊和豬狗,在韋春龍的刀下像農(nóng)場的莊稼被收割得干凈利落。

        屠宰場的老板姓宋,叫宋桂生。但他的名字就像許多在職領(lǐng)導(dǎo)或頂頭上司的一樣,沒人敢叫。韋春龍當(dāng)然也不會叫他宋桂生。這天韋春龍見到宋桂生。他在心里罵×你媽的宋桂生!但是他嘴里卻說,宋老板,我求你,能不能現(xiàn)在放我出去?我已經(jīng)在你這兒干了三個月了,而且我是很賣力地干的。宋桂生說不行,我這里又不是監(jiān)獄,表現(xiàn)好就可以減刑,提前出去。我是做生意的,說四個月就是四個月。韋春龍擺頭,說你看,我的頭發(fā)都像羊胡子一樣長了,你讓我去理個發(fā)吧。宋桂生說你又想跑。韋春龍說,要跑我早就跑了。再說我身上沒有錢,釋放證又在你手里扣著,南寧離這里還那么遠(yuǎn)。我怎么會跑呢?宋桂生說,那就干夠四個月。我這里總比你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強(qiáng)吧?餐餐有肉吃,而且你又學(xué)會了一門技術(shù)。

        當(dāng)韋春龍在與我們相距兩百公里的另一座城市屠宰牲畜的時候,我妹妹古敏華做了新娘。她像一個生怕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樣,迫不及待嫁給了陳國富。而事實上,我妹妹古敏華如花似玉,年齡只有二十三歲。如果不是年輕貌美,陳國富怎么會娶她呢?就像如果陳國富沒有錢,我妹妹又怎么會嫁給他一樣。陳國富是離過兩次婚的男人。兩次離婚分別在富了之前和富了之后,或者說一次是老婆拋棄他,另一次是他拋棄了老婆。他的婚姻像一部導(dǎo)不好拍不完的戲,扮演女一號的演員一再更換,不是演員覺得認(rèn)錯導(dǎo)演拂袖而去,就是導(dǎo)演覺得選錯演員好生辭退,于是又選新的演員從頭開始。那么我妹妹古敏華就像是被選定的女演員,懷著純真而遠(yuǎn)大的夢想,進(jìn)入導(dǎo)演的劇組,和導(dǎo)演上床。

        婚后沒幾天,陳國富把那天我賭博輸?shù)舻腻X如數(shù)退給我。他一手抓錢一手?jǐn)堉墼吕锏钠拮?,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一家人了,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錢。我說這是你勞動所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常言道賭桌上無父子,何況我們的關(guān)系比父子隔著遠(yuǎn)呢。愿賭服輸,這點賭德我還是有。陳國富說不行,我必須退給你。古敏華說哥,拿去吧,本來這就是你的。我一邊接錢一邊說,這好像沒道理?錢本來是我的,這么多,沒錯,但是我已經(jīng)輸?shù)袅?,怎么又是我的了呢?古敏華說,怎么沒道理?這就好像我本來是你妹妹,現(xiàn)在我嫁給他做妻子了,但我還是你的妹妹呀。陳國富馬上說好!他興味盎然地看著他懷里的女人,像收藏家欣賞自己的一幅藏畫。

        幾萬元賭資回到手上,我當(dāng)然高興,就像失竊的財物回歸原主肯定會讓失主喜出望外一樣。

        我決定和朋友樂一樂。

        在南寧我其實就幾個朋友:陳國富、韋春龍、吳宏一、田平和梁迪。陳國富成為妹夫后不能算了,韋春龍在坐牢,那么就剩下吳宏一、田平和梁迪了。

        我先給田平打電話,說今晚我請客。田平說,贏啦?我說,鳥,一定要贏才請?你什么時候見我贏過?田平說我以為我不在的時候,你又和他們干。我剛出差回來。我說算為你洗塵。田平說,還有誰?我說梁迪。田平說,吳宏一呢?我說算了,他那個老婆。要叫你叫。田平說我叫他。另外,我可能還帶一個人去。我說帶吧。他說,什么地方?我說富龍城,就是上次你請客的那個地方,六點。田平說六點。

        接著,我找梁迪。先打他手機(jī),竟然關(guān)機(jī)。而他平常是不關(guān)機(jī)的,除了賭博和做愛以外。我想梁迪肯定不在賭博,而是做愛。那么這個時候和他做愛的必定不是他老婆。為了證實我的判斷,我往他家打電話。我知道他老婆在家,因為他老婆是我們醫(yī)院的護(hù)士,上的全是夜班。電話只“嘟——”響一下,我就聽到了他老婆的聲音。我說,小鐘嗎?我是古天明。今晚我請梁迪吃飯呀,他在嗎?小鐘說他不在,你打他手機(jī)吧。我說好的。然后我又把電話打到梁迪的公司。我知道他不在公司,因為他從不坐班,但我還是多此一舉。接電話的是一位小姐。我說你好,請找梁副經(jīng)理。小姐說梁副經(jīng)理不在,請你打他手機(jī)吧。我說好的。

        于是,只有呼他一條路了。我通過人工臺呼他。我對呼臺小姐說請呼8181508,我姓古。

        打完呼機(jī),我心里想我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總該完事了吧?

        我等了半個小時,我的呼機(jī)響了。我的呼機(jī)顯示出梁迪手機(jī)的號碼。我打他的手機(jī),一撥就通。古大夫嗎?梁迪開口先說,我知道他這么稱呼我,其實是說給身邊的人聽的。于是我模仿他的口吻,說,梁先生嗎?梁迪說古大夫,你好呀。我說,你在哪兒呀?梁迪說外面啦。我說,你在外面干什么呀?梁迪說我跑業(yè)務(wù)啦。我說,跑什么業(yè)務(wù)呀?梁迪說當(dāng)然是公司的業(yè)務(wù)啦。我說我知道是什么業(yè)務(wù)啦。梁迪說,找我有什么事嗎?我終止調(diào)侃的語氣說,請你吃飯。梁迪說,你也想出國嗎?我說,富龍城,你來不來?梁迪說新加坡,好呀,那里的醫(yī)院最需要像你這樣的大夫啦。我說六點。梁迪說好,這事我一定給你辦。馬上。

        六點,我準(zhǔn)時等來田平。他帶著一個陌生的秀氣女子。這女子就像一種我不知名的花朵,把像瘦木一樣的田平襯出些許陽氣。田平先向這名女子介紹我,他說我的朋友古天明,第一人民醫(yī)院主治醫(yī)師。竺竺,他說出花朵的名字,女詩人,文壇新秀。梁迪呢?他緊接著說。我說還沒來。他說吳宏一說要晚一個小時到。

        話音剛落,吳宏一到了。他匆匆忙忙、腳步生風(fēng),一到來就說,為了吃這頓飯,我把最后一節(jié)課給停了。學(xué)校離市區(qū)太TM遠(yuǎn)了。我說為了你重視友情而不講師德的行為,我再點一個好菜。吳宏一說田平說今晚喝茅臺,我是沖茅臺來的。我說沒問題。我招呼一旁的服務(wù)員說,你聽見這位先生講的酒了嗎?

        然后田平對面面相覷的竺竺和吳宏一說,等梁迪到了,我一并介紹。

        十幾分鐘后,我們等來了梁迪。他只身一人,一臉愜意的神情。我說,出國手續(xù)給人辦完了?梁迪一笑。田平說,這次去多少人?我說你看他那表情,一副吃飽飯的樣子,少不了。吳宏一說,這里面有沒有我的學(xué)生?梁迪說一般般,可有可無。

        然后,田平對竺竺、吳宏一和梁迪相互介紹。他仿佛是根據(jù)先來后到的原則,先介紹竺竺:竺竺,女詩人,文壇新秀。然后他指吳宏一:吳宏一,桂邕大學(xué)青年才俊,中文系講師。最后介紹梁迪:梁迪,國際勞務(wù)輸出及人才交流公司副經(jīng)理。

        三個被介紹的人互相致意。竺竺說吳老師,你好,以后請多多關(guān)照。梁經(jīng)理,你好,很高興認(rèn)識你。吳宏一說有田平關(guān)照你,我就放心了。梁迪說女作家長得漂亮的,還真少見。

        服務(wù)員,上菜!我插嘴說道。

        我們坐在富龍城酒店食客滿堂的大廳里,像一個好逸惡勞的小團(tuán)伙,接受侍者殷勤的服務(wù)。我們吃上我們叫來的酒菜,扯著滯留在肚子里的話。幾日不見,如隔三秋,誰都有話要說。田平說,天明,我出差去了,沒能參加你妹妹的婚禮,不介意吧?我說,跟我無關(guān),介什么意?她的婚禮,我都沒有參加。田平說,可能嗎?我說是不可能,但是……梁迪說古天明在婚宴上待了不久就走了。我看見他走的。吳宏一說我證明,他心絞痛。田平說,何必這樣?生米都已經(jīng)煮成熟飯了。我說,吃飽喝足就走,這有什么?田平說你這種態(tài)度不好。梁迪說要有個過程,慢慢接受。吳宏一說強(qiáng)扭的瓜也有甜的,何況我看不像強(qiáng)扭。竺竺這時候看著田平,用會說話的眼睛問,為什么?田平說他妹妹嫁了個大款。我看見竺竺奇異的眼神像一道雨天的彩虹。我說不談這個,喝酒!我端起裝茅臺酒的酒杯。田平端起酒杯。竺竺端起酒杯。吳宏一和梁迪端起酒杯。幾只酒杯組合在一起,像一簇飄香的花。

        四男一女共同干杯之后,四個男人又連干了幾杯。田平的腦袋從耳朵紅到臉,像一個成熟的蘋果掛在樹上。竺竺就對他說,還行不行?田平說沒事。吳宏一說田平的紅臉具有極大的迷惑性和欺騙性,看起來不得,其實是得的。梁迪說,田平,這段干什么去了?田平說東奔西跑,組稿唄。出版社今年經(jīng)濟(jì)指標(biāo)劃到個人,重得像苛捐雜稅,累得沒個人樣。我應(yīng)該取個名字叫東西才對,可惜田代琳已經(jīng)搶先一步叫東西了。梁迪說再重再累也壓不倒你,你能耐大,著名作家的稿子你都能組到。田平抬手做了個趕的動作說,嗨,現(xiàn)在誰還組名作家的稿子?不組啦。梁迪說,名作家的稿你不組,組誰?田平說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梁迪一愣,說,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他們也……會寫作?田平說哎,這些人一寫起書來,一出版,不光作家,什么家的書通通都得往后靠,擺一邊去,大折價!梁迪說,我×,如此說來,寫作天才全埋藏在影視或娛樂圈里,只要筆頭一冒,全驚天地、泣鬼神?

        吳宏一就說,梁迪,這你就不懂了。你以為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寫書是為了當(dāng)作家?你以為出版社出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的書是以為他們是寫作天才?你以為他們的書要有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才能暢銷?你以為讀者讀他們的書是為了欣賞文筆和接受教育?他瞪著梁迪說,就像你,你以為你千方百計把別人弄出國去,是為了為國家培養(yǎng)棟梁之材,而不是為了牟利?

        吳宏一連續(xù)的“你以為”或反問,把梁迪弄得莫名其妙和尷尬,說我問的是田平,又沒有問你。

        田平說吳宏一問得沒錯,我來回答。他頓了頓,夾起一塊鳥肉咬后咽下,說,隱私。隱私懂嗎?廣大觀眾想了解他們熟悉或者喜歡、崇拜的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的內(nèi)心世界、幕后生活。當(dāng)觀眾看到寫明星的書尤其是親自撰寫或口述的書,你說能不買來看一看嗎?懂了沒有?

        梁迪說我懂了。

        田平又說,至于吳宏一反問你的最后一個問題,你自己來回答。

        梁迪笑笑說我拒絕回答。

        竺竺閃著清純的眼睛說,我不太懂,一個人怎么能把隱私暴露給別人看呢?這多不好意思,誰愿呀?我們是普通人都不愿,明星們難道愿嗎?

        田平說,用錢買呀,你說他們愿不愿?十萬不愿,二十萬。二十萬不愿,四十萬五十萬……

        梁迪說,我×,值那么多嗎?誰給我兩千元我保證就把我的隱私賣了。

        田平說,你?你的隱私除了你老婆想知道以外,誰都不想知道。這主要是看誰。名人不同呀,名氣越大,隱私就越值錢?!痢痢聊潜具€沒寫呢,就先炒,抬到一百○八萬,愿了吧?賣了吧?這人我想你們各位是知道的。

        我們都表示知道。

        另外一些大名鼎鼎的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要價也不低啊。田平又吃了一塊鳥肉后說?;蛞淮钨I斷,或吃版稅,都是獅子大開口。我數(shù)幾個給你們聽。田平說著舉起一塊巴掌,五根手指像樹木豎在我們眼前。田平每說一個名字,就扳下一根手指,像伐倒一棵樹木。我看見五棵樹木全倒下了,田平的手掌變成拳頭,像光禿禿的山巒。然后他舉起另一只巴掌,我看見所有的樹木,只剩下一棵不倒。它殘留在山上,像一個堅守陣地的英雄。田平抬舉他保留的一根拇指說,都是這個呀。他的這根拇指,像是表示夸獎,又像是表示數(shù)目。就是這樣,我們搞出版的,還互相打搶,田平說,爭先恐后,害怕?lián)尣坏?。我這次出差,就是去打搶呀。搶到了嗎?梁迪問。我的眼睛也在問。

        搶到了,田平說,不過只是簽了協(xié)議。稿子還沒拿到,正在寫。

        吳宏一說,你信協(xié)議這東西呀?稿子沒拿到,什么都是空的、假的,就像你不把女人明媒正娶抬進(jìn)家里,你就不敢說她是你老婆。

        田平說但是訂金已經(jīng)付了呀。訂金已經(jīng)付了。

        多少?我和梁迪的問題。

        三十萬。這只是一半,田平說,交稿時付另一半。

        你去哪兒弄這么多訂金?

        籌呀,田平說,出版社墊一部分,我借一部分。

        說老半天,這人到底是誰呀?又是我和梁迪共同的問題。

        ×××,田平說,你們應(yīng)該懂得的啦,他演過什么電影你們可能記不得,但他是誰的前情人,哪個不懂?×××,號稱中國影后的前情人??!我這么一說,你們就知道這書有寫頭,出版后有看頭,作者和出版者更有賺頭了啦!

        那這書將來出版了,你能拿多少呢?我說。

        田平說反正以后我看見你妹夫陳國富,我不會再感到很自卑就是。

        一百萬、六十萬,梁迪搖頭,表示不可思議。

        竺竺撲哧一笑。

        我舉手,說我有個問題,問田平。

        田平說你問。

        我說,既然現(xiàn)在作家不吃香了,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吃香,我看了看田平身邊還在笑的竺竺,那么你為什么還和作家形影不離呢?

        我看見竺竺的臉唰地變得緋紅,我和田老師只是普通關(guān)系,她說。我說我知道,看出來了,目前是。竺竺的臉還是紅的,說我有男朋友的。我說田平還有老婆呢。

        竺竺說我見過師母,她很漂亮。

        吳宏一說,你的意思是說家貓一旦養(yǎng)尊處優(yōu)或錦衣玉食,就不會在外面偷腥了?

        竺竺說田老師才不是那種人。

        梁迪說我了解田老師,對田老師最有發(fā)言權(quán),他一不偷二不搶,他守株待兔,等女人投懷送抱,愿者上鉤。

        竺竺的臉變黑了,被我們幾個毒辣的話抹的。

        田平敲了一下桌子說,你們幾個能不能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個出版人,雖然逐利,但依然是有情懷的,對好作家的好作品,還是要出,賠本也要出。他轉(zhuǎn)而對生氣的竺竺說,等×××的書出版賺了錢,我就幫你把詩集給出了。

        竺竺的臉又開朗起來。

        我們又來了興味。新鮮的歡快,是開始表演的模特掀起的。她們像一群下凡的天使,披掛著用森林的樹枝、樹葉編結(jié)的帽子和裙子,向著廣大的食客走來。她們走過食客身邊,在像石林一樣的桌椅間繞來繞去。她們用性感的嘴唇、乳房、臀部和大腿吸引食客的目光,使食客放下筷子、杯子,停止進(jìn)食,就像鳥用生動美麗的翅膀、羽毛和鳴囀,使猛獸目瞪口呆。她們越來越裸露地走著,像流水洗滌山丘和風(fēng)卷殘云,使食客輕浮的時間和金錢得到消耗和消遣。

        我前妻把兒子從幼兒園騙走的那天,我遇見韋春龍。

        我去派出所報案,而韋春龍去派出所報到。我們的重逢像戲劇中的巧合。

        我從派出所的門走進(jìn),而他則從派出所的門走出。我們像兩部進(jìn)出關(guān)卡的車輛,迎面相撞。

        韋春龍?

        古天明?

        我們彼此稱呼對方,帶著疑問,盡管我們明知既不會認(rèn)錯人,也不會叫錯名字。盡管我們隔了四年多不見。我們的疑問是事情怎么會這么巧?

        于是我認(rèn)為,我兒子在這一天被前妻騙走,是上天或命運的有意安排,用意或目的是為了讓我與韋春龍重逢,而不是為了使我失去兒子,就像我和陳國富的那場賭博,最終目的不是要我輸錢,而是迫使我同意古敏華嫁給陳國富。

        我來派出所報到,韋春龍說,我放出來了。

        好,我說。我沒有馬上告訴韋春龍我為什么來派出所。你等一會兒,我說,我進(jìn)去就出來。

        在派出所值班室,我對值班的警察說我的兒子不見了。值班警察說,你的兒子為什么不見了?我說他被我的前妻騙走了。值班警察放下手中的報紙,說,既然你都知道你兒子被誰騙走了,為什么還來報案?我說我和前妻離婚的時候,兒子判給我。如今她擅自把兒子帶走,就是侵犯了我的合法權(quán)益。所以我來派出所報案,請求幫助,把我兒子追回來。值班警察說,你前妻把你兒子帶去哪里?我說深圳。她現(xiàn)在帶著兒子正在去深圳的路上。值班警察說這事你應(yīng)該上法院,不該來派出所。我說,為什么?值班警察說因為我們職責(zé)有限,或力不能及,就像人生病就應(yīng)該上醫(yī)院診治而僅向單位報告是不起多大作用一樣。我不明白值班警察所說的話,但是我說我明白了。我立馬告辭,因為我知道韋春龍在派出所門外等我,他似乎比我兒子更牽動我的心。

        我拉著韋春龍的手,像明目的人拉著盲人,在車水馬龍的街市行走。他被動地跟著我,任由我的牽引。他先是跟著我進(jìn)商店,從上至下,當(dāng)即換上我為他購買的衣服和鞋襪。再跟我進(jìn)發(fā)廊,洗發(fā)剪發(fā)。然后我們進(jìn)酒樓。

        春龍,你受苦了。我說。這時候我和韋春龍是在酒樓里。吃喝的過程中,我們彼此把分隔后的經(jīng)歷告訴對方。一千多個日子,像一百兩糧釀成一斤烈酒,濃縮成一個小時,高度地概括和表達(dá)。我們彼此沉浸在對方的經(jīng)歷中。我感受著韋春龍的痛苦和磨難。感念他沒有出賣我,使我免予牢獄之災(zāi)。吃藥品供應(yīng)商的回扣,我也是有份的,科室的其他人也有份,但最后都是韋春龍一個人扛了。他感受著我的放浪和迷亂。我們動蕩肺腑地吸納和傾吐,像酩酊爛醉的酒徒。

        春龍,我又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你好好生活。我會想盡一切辦法,為你找份好工作。

        謝謝,韋春龍說,工作我自己找好了。

        什么工作?

        我打算去屠宰場應(yīng)聘,當(dāng)一名屠夫。等條件成熟,我自己開一家屠宰場。

        為什么?我詫異地看著這名前大夫說。哪怕你去私人診所應(yīng)聘也行呀?

        我喜歡上了屠宰,韋春龍說,我覺得當(dāng)一名屠夫,比當(dāng)大夫強(qiáng)。

        那……你現(xiàn)在直接開一家屠宰場,行不行?

        我現(xiàn)在資金不夠。

        我給你籌,我們這幫朋友一起幫你籌。

        謝謝,我以為時隔了這么些年,你們已經(jīng)不再把我當(dāng)朋友了。

        你永遠(yuǎn)是我們的朋友。我說。

        田平還好嗎?韋春龍說。

        好,我說,他像狐貍一樣刁鉆狡猾靈活精明。眼下正在策劃出版明星的書,快發(fā)了。

        梁迪呢?也好吧?

        是的,我說,他現(xiàn)在是公司的副經(jīng)理了,源源不斷地送人出國旅游和務(wù)工,像野貓一樣逍遙快活。

        吳宏一怎么樣?

        他還是講師,始終評不上副教授。

        你離婚之后,又物色上新對象沒有?

        沒有。其實獨身挺好的。

        川萍又嫁人了嗎?韋春龍說。川萍是我的前妻。

        嫁了。

        嫁給誰?

        一個港佬,但住在深圳。

        真好,韋春龍說。他舉起酒杯,邀請我和他干杯。

        接下來,我想韋春龍該問及古敏華了。因為裝在他心里的幾個人,我知道還有古敏華沒說出來。她埋在韋春龍的心底,像槍膛里的最后一顆子彈。

        我等著韋春龍問及古敏華,像在劫難逃的人等著終結(jié)的子彈射向自己。但是韋春龍就是不問。

        古敏華,她嫁人了。我忍不住說,嫁給了一個有錢人,像水往低處流一樣。我沒有攔住。

        是嗎?韋春龍說。他努力地舉起酒杯。抖動的酒杯剛舉到額眉卻很快擱下來,像運動員抓舉的杠鈴沒有舉過頭頂就從手里失落一樣。

        春龍,對不起。我說。

        本世紀(jì)

        韋春龍送我一輛奔馳的這天,陳國富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我這位剛滿五十五歲、比我大一歲的妹夫,患了肝癌。他像一所破落的房子,又被巨大的滾石砸中,真是太不幸了。

        中午一點左右,我將奔馳S400從4S店開出來,在城里兜風(fēng)。嶄新霸氣的車輛開在路上,在涌動的車海里,出類拔萃,像一只傲嬌的海豚。手擋上已套上的手串,發(fā)放著黃花梨的幽香和佛光。它是經(jīng)過西山龍華寺的湛空法師開過光的,并且用已故虛云大師的舍利進(jìn)行了加持,庇佑我五年了,現(xiàn)在我用它來庇佑車。我覺得車更重要,沒有行駛的安全哪來生命的安全。何況,這是韋春龍送我的車,配上珍貴的手串,方顯得我對友情的重視和珍惜。

        車?yán)锏母弊业膬鹤印_@個我最終從前妻那里奪回來的兒子,此刻看著我這個有隔閡和代溝的父親,眼睛里浮現(xiàn)著驚異和狐疑的神情。他問我,韋叔叔為什么要送你車?而且還是奔馳。我說因為我們是朋友呀,好朋友。兒子說我也有好朋友,就從沒送過我東西,吃飯都是AA。我說那就不是好朋友。兒子說,那是什么?我說不知道。

        二十八歲仍游手好閑的兒子繼續(xù)看著我,說,爸,我們能不能成為好朋友?

        我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說可以。

        兒子打了個響指,看出來十分的激動,就好像埋藏或隱蔽多年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事實上我何嘗不是如此,我與兒子息息相通、親密無間的愿望也已經(jīng)好多年了。自從我通過法律,把兒子從他母親那里奪回來,他極少喊我一聲爸,只有跟我要錢或我主動給錢的時候才喊。我多么想他多喊我一聲爸。

        我把車開到路邊停下,對兒子說,我們換個位置。兒子遲疑著,像是沒聽清,或等我更明確的表態(tài)。我說,這車從現(xiàn)在開始,是你的了。

        兒子大呼一聲耶,迅速打開門,然后迫不及待地和我換了位置。

        奔馳的駕駛員變成了我兒子,準(zhǔn)確地說,是奔馳車的車主變成了我兒子。我的好朋友韋春龍送給我的車,不到十分鐘,我就把他轉(zhuǎn)送給了我兒子。原因很簡單,因為兒子是我兒子,兒子想和我做好朋友。

        兒子一面開車一面和我說話,內(nèi)容和語氣十分親切、融洽、溫柔又大方。他不時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真情和信任。于是我相信,我們已經(jīng)是好朋友了。

        兒子把車開進(jìn)一家酒樓,請我吃飯。因為我們還沒吃飯。兒子點了很多菜,我隨便他點,一切聽從他的安排。我好享受和他在一起的親密的時光,忘了下午還要上班。

        但是兒子沒忘,離上班還有二十分鐘。兒子說爸,我送你去上班。

        兒子的時間掐得很準(zhǔn),離上班還有五分鐘,我就到了醫(yī)院大門口。兒子邊朝我揮手邊說老爸,下班我來接你!拜拜。

        我剛看完一個病人,陳國富的檢查結(jié)果便到了我的手上。檢查結(jié)果是綜合內(nèi)科的劉群主任帶過來的,因為陳國富目前在他那兒住院。我事先交代過劉群主任,陳國富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先告訴我。

        劉群主任帶來的檢查結(jié)果,果然證實了我的預(yù)感,陳國富得的是肝癌。

        姓名:陳國富 性別:男 年齡:55

        方法:上腹部CT平掃及增強(qiáng)對比增強(qiáng)。表現(xiàn):肝右葉前后兩緣和左葉前后兩緣見團(tuán)塊狀高密度影,大小約12cm×10cm×9.5cm;邊界欠清,增強(qiáng)后其內(nèi)重度硬化;靜脈期及延遲期低于肝實質(zhì)密度;肝內(nèi)見多發(fā)圓形高密度影,全部高度強(qiáng)化;胰腺及脾臟無腫大,其內(nèi)未見異常密度影,雙腎盂內(nèi)見小點狀高密度影,腹腔內(nèi)未見明顯腫大淋巴結(jié)及積液征象。診斷,肝癌。

        檢查的種類和方法還有好幾樣,結(jié)果都是一致:肝癌。

        劉群主任說:古主任,這情況,我們綜合內(nèi)科是無能為力了。那么,就轉(zhuǎn)到你肝臟外科來吧?

        我說好的。

        診斷的結(jié)果是我們來告訴呢?還是你來告訴?

        好的。

        你先做做思想工作吧,鋪墊一下,我們再告訴他。

        好的。

        好吧。劉群主任見我態(tài)度和神情麻木,走了。

        我把診室外余下的病人打發(fā)給了其他醫(yī)生,關(guān)閉了診室。我對其他病人和醫(yī)生說,我接到一個緊急的會議通知,要去開會。我是肝臟外科的主任,開會要多于看病。病人們表示理解,而醫(yī)生們肯定是服從和相信。

        我在工作中第二次撒謊,沒有去開會。上一次撒謊是二十七年前,調(diào)查組問我有沒有拿藥品回扣,我說沒有。

        我去見妹妹古敏華。她還是陳國富的妻子,至于她還愛不愛陳國富,那是另一回事。

        我在妹妹家里見到妹妹古敏華。古敏華穿著睡衣,揉著眼睛接待我,剛起床的樣子??磥碜蛲硎撬醋o(hù)的陳國富。

        妹妹住的是別墅,楓林南岸的別墅是南寧區(qū)位置最好的,在鳳嶺新區(qū)的中心,妹妹和妹夫就住在這里。除了別墅,他們還有很多套房子,但都已經(jīng)賣了還債。別墅是他們最后的堡壘。盡管仍然欠著很多債,估計賣了這棟別墅都還不夠。但寧可當(dāng)老賴夫人,我妹妹堅決不賣這棟別墅。因為這棟別墅是陳國富和古敏華愛的物證,是陳國富對古敏華承諾的兌現(xiàn),置于二○○○年新世紀(jì)來臨之際,陳國富生意的頂峰時期。然而住進(jìn)別墅沒幾年,陳國富的生意就開始走下坡路,他買賣計劃指標(biāo)和投機(jī)倒把的營生,已經(jīng)蕭條和退出了市場。他開始吃老本,然后把剩余的錢投進(jìn)股市。開始是賺了一些錢,在六千點的時候據(jù)說賺了五千萬元。但是后來跌到一千六百點的時候,五千萬元沒有了,還虧本五百萬元。他借錢撈底,企圖東山再起。的確慢慢有些起色,他融資做杠桿,眼看到二○一五年,他已資本過億。在媒體四千點是起步、一萬點是目標(biāo)的鼓動下,他繼續(xù)融資炒股。沒想到股市在五千二百點的時候急遽狂瀉,跌到兩千點,他的融資盤被平倉,剩余的也割肉還債。債主還源源不斷上門,他只好賣房。除了別墅,房子都賣完了,債依然還欠一千多萬元。他之所以沒有被法院視為老賴,是因為這一千多萬元欠債,是欠韋春龍的。韋春龍沒有告他。韋春龍為什么沒有告他,是因為古敏華。盡管借據(jù)上借款人寫著陳國富,但卻是古敏華開口朝韋春龍借的。因為古敏華,陳國富的信譽還有人尊重。但是他的身體卻每況愈下,乏力、消瘦、腹脹、納差、伴有肝區(qū)疼痛,我勸他來我醫(yī)院檢查,他不來,而去了別的醫(yī)院,說沒事,是焦慮引起的虛弱癥。這次終于來我醫(yī)院,是因為醫(yī)科大一附院沒有病床了,進(jìn)的還是綜合內(nèi)科。他拒絕與我及我的專業(yè)發(fā)生關(guān)系,因為他知道我對他沒有好感。

        我對妹妹說,知道我今天為什么來嗎?而且還是上班的時候來。

        妹妹沒有驚慌,像是已經(jīng)知道或有所準(zhǔn)備。是癌嗎?她說。

        是癌。

        晚期?

        晚期。

        還有多長時間可活?不治療的話。

        三個月。

        治療呢?

        那要看怎么治。他這種情況,化療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白花錢和活受罪。如果做肝移植,并且成功,可以活五到七年,甚至更久。

        做肝移植。妹妹毫不猶豫地說。

        你想好了?我對妹妹說。

        這有什么好想的,什么方法能讓他活著,就用什么方法。

        肝移植的費用……

        大不了賣別墅,妹妹打斷我的話說。

        而且供肝是個問題。

        我可以把我的肝給他,要左葉或者右葉,都行。

        左葉右葉都要,我說,那你就死了。他需要整體肝移植。

        妹妹這才軟下來,不再干脆和強(qiáng)硬。那怎么辦?她說。

        我說,既然你希望他活下去,那我們就共同努力吧。費用的問題,你多努力,供肝的問題,我多努力。

        妹妹含淚望著我,她很少這么望著我。謝謝你,哥哥。

        我說,我們一起去跟他說吧。

        我給兒子打電話,叫他到姑姑家來接我和姑姑。

        我妹妹看見我兒子開著嶄新的奔馳來接我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問我兒子,這是誰的車?我兒子說我的。古敏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你再說一遍。我兒子說我的!古敏華看著我說,是你爸給你買的吧?我兒子說是我爸送我的。古敏華繼續(xù)看著我,說你真舍得。我說不用我花錢,有什么舍不得的。古敏華說誰送的。我說韋春龍。

        聽到韋春龍的名字,古敏華便不吭聲了。她沉默在車后座上,像一個心事重重或追悔莫及的寡婦。事實上她離當(dāng)寡婦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太遠(yuǎn)了。她的丈夫患了癌癥,在患癌癥之前又已經(jīng)破產(chǎn)。她真是個不幸的女人,誰想到一個富有和剛強(qiáng)的丈夫最后是貧病交加的樣子。而另一個本可以成為她丈夫的男人,當(dāng)初怎么就不看好他呢?這個即使丈夫死了也不可能成為她丈夫的男人,現(xiàn)在真是富得流油呀,擁有五家肉聯(lián)廠和兩家超市,年利潤至少一千萬元以上。他隨手送給她哥哥的禮物就是一輛一百多萬的奔馳,當(dāng)然他借給她的一千多萬元目前情況也相當(dāng)于送了,因為無論如何她都還不起。她還要救她的丈夫。

        我、兒子和妹妹在綜合內(nèi)科住院部見了陳國富。他穿著病號服,骨瘦如柴,像一個獨手完全可以拎起來的包袱。見我們?nèi)齻€親人同時到來,并且表情凝重,他的臉色更加煞白,像是一個死囚看見法官、牧師和行刑官出現(xiàn)在面前便知死到臨頭一樣。

        未等我開口,陳國富就說,該來的還是來了。那就來吧。我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了。

        我說,你準(zhǔn)備好了什么?

        陳國富笑笑說,不就是死嗎?死就死唄,反正我今天這個樣子,還不如死。

        我說如果給你換肝,你就可能活下去。

        陳富國眼睛一亮,說,真的嗎?

        我說理論上是真的。

        理論上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肝移植是終末期肝病患者肝功能得到良好恢復(fù)的一種外科治療手段。

        實際上呢?

        比較難。難在哪里呢?第一,供肝稀缺。第二,費用昂貴。

        陳國富眼睛里的亮點消失了不少,像是夜晚中螢火蟲飛散的田野。

        這時妹妹古敏華對她丈夫說,這些都不要你管,我和我哥想辦法。

        陳國富說,你們有什么辦法?辦法在哪里?

        古敏華說,我說了,這些都不要你管。

        第一,別墅不能賣。第二,你的肝不能給我。陳國富抓著他妻子的手說,要動這兩樣?xùn)|西,我寧可死。

        我竟然莫名地感動,對對妻子情深意切的妹夫說,我掘地三尺、海沽石爛,也要救你。

        我召集田平、吳宏一、梁迪和韋春龍來商議。在韋春龍開的鼎豐茶莊,我們五位老男友,加上已成田平正室的詩人竺竺、我的妹妹古敏華,圍在一根巨木制成的茶桌邊,商議救治陳國富的事情。古木幽香,茶水芬芳,七顆人心或七張人臉卻愁苦不堪。

        我們不是為錢發(fā)愁,因為韋春龍已經(jīng)表示,陳國富所有的治療費用,都由他負(fù)責(zé)。

        我們發(fā)愁的是供肝。

        肝移植首先要找到供源肝,而且還要配型成功。供源肝本來就短缺,比稀土要稀缺很多倍,這很多人都知道。供肝不能買賣,只能捐助。這就難了。到哪里去找愿意把自己的整個肝捐給陳國富的人呢?他或她必須是不治之癥或注定要死的人。雖然注定要死,但他或她的肝是健康的,這樣的人倒是比比皆是。關(guān)鍵是,他或她愿意在死后,立即把自己的肝摘除,奉獻(xiàn)給需要的人。這樣的捐獻(xiàn)者也是有的,就是太少了。醫(yī)院有大量需要肝移植的患者,在排著隊,等著捐助者配型成功的供肝。就算陳國富不需要排隊,配型又是個問題。最容易配型成功的是近親屬的肝,就是說捐肝的人和接受肝臟的人之間有血緣關(guān)系,是最容易配型成功的,叫親體肝移植。但親體肝移植已經(jīng)被我們否決了,或者說不適用于陳國富。他父母雙亡,兄弟反目有仇。唯一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就是我的外甥,正在國外留學(xué),他父親的病癥還被我們刻意隱瞞,讓他供肝就是要全家人的命。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妹妹古敏華,如果供肝就是死路一條,這也是不可能的。怎么辦?

        如果只要一葉,而不是全部,我倒是愿意把我的一葉肝捐給國富兄。田平說。這位現(xiàn)任出版社社長,喝著自己攜帶的保溫杯里泡著紅棗加枸杞的藥水,在沒有征求身邊結(jié)婚沒幾年的妻子竺竺的同意下,最先表態(tài)。但是全部就難了,他繼續(xù)說,我是一社之長,全社兩百多號人靠我養(yǎng)活。我小兒子年幼,他看了看竺竺,竺竺身體欠佳。我得活下去呀!

        竺竺說:我有乙肝。

        我上個月組織部安排優(yōu)秀專家例行體檢,各項指標(biāo)完好正常,健健康康。吳宏一說。這位長江學(xué)者和大學(xué)教授,兩手抻了抻唐裝的胸襟,也發(fā)話了。我如果有病,沒治了,肝是好的,我是愿意把肝奉獻(xiàn)給國富的,誰讓我們是好朋友和老朋友呢?可是……他把胸襟上的手?jǐn)傞_,像賭桌上攤開自己的底牌,我沒病。

        我們看著梁迪,似乎是該輪到他表態(tài)了。

        梁迪在使用手機(jī),業(yè)務(wù)很忙的樣子。的確很忙,他已主政的公司業(yè)務(wù)已經(jīng)不僅僅是勞務(wù)輸出,而重點是輸入了——如今遍布南方的幾十萬非裔大軍,合法的少說有一萬人是他引進(jìn)的。發(fā)現(xiàn)我們都注視他,他關(guān)上手機(jī)的保護(hù)皮套,頓了頓,說:人種不一樣的供肝行不行?

        這其實是在問我,因為我是醫(yī)生。

        我說:只要配型成功,什么人種都行。

        我們面面相覷,像是在一個艱難的抉擇前,互相鼓氣。

        田平說:我看可以。簽一個表面上是捐獻(xiàn)的合同,私下照樣交易。

        吳宏一說:這跟某些大學(xué)里買賣文憑也一個樣。

        我反對。沉默許久的韋春龍說話了,他捋著長在右臉痣上的幾根毛,像愛護(hù)荒漠中一叢草。非法的事情不能做,我是坐過牢的人。我不希望我們在座的人,做違法的事。

        田平說:買肝的錢,我、宏一、梁迪和天明來湊,你負(fù)責(zé)手術(shù)費用就行。

        韋春龍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我不是在乎錢的人。只要用途合法,我一分錢都不要你們出。何況我今天有錢,是當(dāng)年你們幾個朋友湊錢,支持我辦的肉聯(lián)廠。你們是體制內(nèi)的人,現(xiàn)在生活非常好,既功成名就,又妻賢子孝。所以,我不希望因為違法買肝這件事情,把美好的生活給毀了。

        吳宏一說:說到底,或準(zhǔn)確地說,梁迪、天明、田平和我,才是你的朋友。但陳國富不是,他是你的情敵。

        我們都愕然了,因為吳宏一突如其來的這句話,盡管他說的是事實,也合乎情理。

        韋春龍說:所以,你以為我巴望他早點死,是嗎?

        吳宏一說:那你是希望他活著啰?

        韋春龍說:是的。

        為什么?

        韋春龍看都不看古敏華,說:因為古敏華希望他活著,他是她的丈夫。

        吳宏一說:那就應(yīng)該全力以赴救治敏華的丈夫,哪怕不擇手段。

        韋春龍這才看著古敏華,他對病人陳國富的妻子說:你來決定。

        一直坐在一邊的古敏華成為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或重心,她忽然像海上的冰山一樣突出,被人重視。只見她冷眼看著面前的一杯冷茶,冷冷地說:讓他死吧。

        陳國富沒有死。

        我們在努力讓他活著。

        那天在鼎豐茶莊的茶話會,雖然不歡而散,但是我們誰都沒有放棄努力。尋找供肝的捐獻(xiàn)者,成為我們每個人的當(dāng)務(wù)之急。我們?nèi)巳丝祚R加鞭,仿佛與死神賽跑,一定要趕在死神奪走陳國富的生命之前,找到捐獻(xiàn)者并且配型成功的活肝,給他換上。

        不到半個月,竟然找到了七個捐獻(xiàn)者。

        田平找到一個。那是他遠(yuǎn)在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鳳凰縣的親戚,準(zhǔn)確地說是他表弟。田平的表弟在兩個月前被診斷患了肺癌,田平居然不知道,直到數(shù)天前他打電話給父親詢問家鄉(xiāng)有沒有患不治之癥者時,才知道。父親說你表弟就是呀。放下電話,田平立馬就朝鳳凰趕去,在表弟家見到了已放棄治療回家等死的表弟。他先向表弟表示歉意,然后給表弟一筆錢,希望他重回醫(yī)院繼續(xù)治療。表弟沒有同意,表弟的家人也沒有同意。他們認(rèn)為絕不能在醫(yī)院花那個冤枉錢了,之前已經(jīng)在醫(yī)院花掉了十三萬元,這是自費的部分,加上國家支付的那部分,是將近五十萬元。他們想給家庭減負(fù),也給國家減負(fù),一死了之。這是給家庭做貢獻(xiàn),也是給國家做貢獻(xiàn)。表弟和表弟一家視死如歸的態(tài)度和無我為公的精神,讓田平感覺到了捐肝的可能。他在表弟家足足住了三天,不失時機(jī)地給表弟和表弟家人暢談人生的價值和意義,甚至談及了佛教的生死輪回。一天早晨,田平在電話里跟我說,我表弟和表弟家人都同意了。我說先穩(wěn)住,往后的關(guān)鍵是配型。

        竺竺找到一個。這個我上世紀(jì)就認(rèn)識的女詩人,我原以為只是貌美,本世紀(jì)發(fā)現(xiàn)還心靈美。田平拋棄前妻娶了她,看來是值得的。她找到的捐獻(xiàn)者是她某女同學(xué)的丈夫,是患直腸癌。當(dāng)她興沖沖報告我的時候,我說患直腸癌的生存期比患肝癌要長很多,不過謝謝您。

        吳宏一找到兩個。這兩個全部是他所在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一個是患淋巴癌,一個是患AIDS?;剂馨桶┱咭训搅送砥?,患AIDS者已引起并發(fā)癥和藥物的副反應(yīng)。為這兩位捐獻(xiàn)者,吳宏一可沒少費心和費神。淋巴癌患者是吳宏一的崇拜者,正在美國治療。吳宏一通過加他微信,晝夜顛倒地和他聊,直聊到他同意并征得家長的同意,而吳宏一因為晝夜顛倒,患了失眠癥,已十天睡不著覺了。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浮腫的黑眼圈,像是被捉奸的男人暴打了一頓。AIDS患者是吳宏一與學(xué)工處長吃飯的時候無意中聽到的。學(xué)工處長說現(xiàn)在AIDS防治很嚴(yán)峻呀,據(jù)傳染病防疫中心通報,我們學(xué)校的AIDS患者就有不少。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吳宏一像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情報人員一樣,要求學(xué)工處長把AIDS患者的名單提供給他。學(xué)工處長搖頭,說保密,保護(hù)AIDS患者的隱私和權(quán)益,這是規(guī)定。吳宏一不再問,只是一個勁地給學(xué)工處長敬酒。末了他還親自把醉了的學(xué)工處長送回家。在家門口,學(xué)工處長張大嘴巴,問吳宏一:想要幾個?吳宏一在學(xué)工處長泄露的AIDS患者名單中,選定了一個。他是吳宏一的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在老鄉(xiāng)后悔不迭的哭訴中,吳宏一把他的演講天才發(fā)揮到了極致。兩人從抱頭痛哭到開懷大笑。最后,AIDS學(xué)生說,老師,需要肝移植者是什么人?壞人我是不捐的喲。吳宏一說,是我的好朋友、老朋友,我以長江學(xué)者的名譽發(fā)誓,是個好人,是一個菩薩心腸的大慈善家。當(dāng)吳宏一把他找捐獻(xiàn)者的經(jīng)過告訴我之后,我說這個情況,你要親自跟陳國富說,尤其你對他是一個菩薩心腸的大慈善家的評價,一定要說,不要漏了。

        梁迪找到兩個。一個非洲人一個亞洲人。這兩個捐獻(xiàn)者需要打雙引號。對方表示,表面簽捐獻(xiàn)合同可以,但私下必須按價碼付錢。他話音未落,就被我斃了。

        韋春龍找到一個。其實不用找,捐獻(xiàn)者是他的員工。他在簽署員工重大疾病報銷單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名員工的報銷單背面,寫有一段話:敬愛的春龍老板,這是我最后一次報銷醫(yī)藥費了。我知道我的病已經(jīng)治不好了,請您幫個忙,就是我打算在我死后,把我其他健康的器官,比如眼角膜、肝、心臟,捐獻(xiàn)給需要的人,以報答社會對我和我家庭的恩情。我小孩小,老婆沒文化,請您幫我辦手續(xù)。李洪敬上。

        真是瞌睡遇到送枕頭的,走到斷崖來了搭橋的人,這不是活該陳國富命不該死嗎?韋春龍立刻去醫(yī)院看望了打算捐獻(xiàn)器官的李洪,他握著李洪的雙手問寒問暖,當(dāng)?shù)弥詈檫€欠著銀行七十萬元的房貸時,立刻說:明天,我給你把房貸全部還清。

        這七個其實是五個合法和意向的捐獻(xiàn)者,沒有一個是我找的。我也沒有找。我忙著準(zhǔn)備肝移植手術(shù)的前期工作,比如將配合我做手術(shù)的三名醫(yī)生、六名護(hù)士,我要選好并進(jìn)行集訓(xùn)。我們醫(yī)院肝臟外科已經(jīng)有小半年沒有做肝移植手術(shù)了,因為沒有供肝的原因。而且本醫(yī)院能做肝移植手術(shù)的主刀醫(yī)師只有我一個人,肝移植對象又是我妹夫,說實話我有些小緊張。我曾經(jīng)想從上海請一位專家來做主刀醫(yī)師,陳國富知道后卻不答應(yīng),非要我來做。他這么做不是信任我,而是考驗我和鍛煉我,因為他知道我愛我的妹妹,我給妹夫做手術(shù)要比別的人來做更保險。除了集訓(xùn),我還得給陳國富做各種檢查——測量身高、體重;備皮、清潔灌腸、消毒液洗澡;置胃管、導(dǎo)尿管;血液檢查:血常規(guī)+血型鑒定、凝血機(jī)制、肝腎功能、血糖、電解質(zhì)、血氣分析、病毒全項、血氨和血乳酸等;腫瘤標(biāo)志物檢查;血、尿、痰等體液細(xì)菌,真菌培養(yǎng)+藥物敏感實驗;胸片、心電圖和肝……我時刻準(zhǔn)備著一旦有了配型成功的供肝,捐獻(xiàn)者宣布死亡,隨時手術(shù)。

        經(jīng)過對捐獻(xiàn)者逐個進(jìn)行檢查,最后與受捐者陳國富配型成功的,只有一個。他是李洪。

        我第一時間又去看望了李洪,和李洪的老板韋春龍一起。三十五歲的南寧瑯東肉聯(lián)廠職工李洪,得知五個捐獻(xiàn)者中只有他一個人與受捐者配型成功,十分高興,就像眾多的彩民唯獨他中獎一樣。他當(dāng)我和韋春龍的面在流淚,迫切地想知道什么時候把肝捐出去。我說你生命自然終止的那一刻。但是,你要頑強(qiáng)地活下去,我希望你活得越久越好。他說,為什么?早點讓受捐者活命不好嗎?我說不好。他說,為什么?我說因為人的生命是平等的。他更加不明白了,說,生命是平等的嗎?韋春龍就說是的,你是人,不是豬牛羊。

        然后我去看了陳國富,韋春龍沒去。韋春龍不去的原因他沒說,就說我不去。

        陳國富這次看見我,可能看見了我臉上刻意掩藏但還是流露出來的喜色,知道生的希望來了,他的眼睛活泛,像是吹進(jìn)了春風(fēng)。成了嗎?他說。

        成了。我說。

        什么時候手術(shù)?

        捐獻(xiàn)者去世那一刻。

        他什么時候……去世呀?

        不知道。

        陳國富的眼睛又變呆了,像是剛出土的禾苗被霜打了一樣。

        快了,日子不多了。我說。

        快是什么時候?一周?

        不止一周。

        兩周?

        也不止兩周。

        一個月?

        不知道,難說。

        陳國富徹底蔫了,說一個月我就死在他前面了。

        我說所以你要挺住,祈禱奇跡發(fā)生。

        陳國富搖搖頭,說:這恐怕比摸到三張一樣的牌都難。

        為了穩(wěn)定陳國富的情緒和化解他對死亡的恐懼,田平和竺竺、梁迪、吳宏一,周末或下班后,便來看望和安慰陳國富,總之每天都有人來到他身邊。我是每天早晚都要看他的,因為他既是我的病人,又是我的妹夫。

        周六這天,看望陳國富的人非常多,不僅田平和竺竺、梁迪、吳宏一來,連韋春龍都來了。陳國富一看這陣勢,非常害怕,嚇得渾身哆嗦,以為是臨終關(guān)懷。我對他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今天是周末,大家都有空,所以人來得比較齊。陳國富還是不相信,說連春龍都來看我了,這不是什么好事。韋春龍說我應(yīng)該早點來看你,對不起來晚了。陳國富歉意地看著向他表示歉意的人,悲傷地說我欠你的錢,只有下輩子才能還了。韋春龍從手包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將紙展開。這是你寫給我的借據(jù),他說,現(xiàn)在我把它撕了。

        我們目瞪口呆看著韋春龍,當(dāng)眾把陳國富寫給韋春龍的一千三百萬元借據(jù)給撕了。撕碎的紙片,合攏在韋春龍的手上,像冰雪,他轉(zhuǎn)身丟進(jìn)了垃圾桶里。

        為什么?陳國富說。

        因為錢和命相比,我覺得還是命重要。韋春龍說。

        陳國富笑笑說:我錢早沒了,命也快沒了。

        一旁的古敏華便瞪著她無比悲觀和沮喪的丈夫,說:那么多人為了你這條命,全力以赴,慷慨解囊,你應(yīng)該感到三生有幸。

        陳國富說:如果有來生……

        古敏華打斷說:你閉嘴!

        吳宏一說:今天難得人湊這么齊,不如打牌吧?!

        田平說:對呀,幾十年的老牌友,一個不少。

        梁迪說:大家年紀(jì)都大了,打一次就少一次。

        韋春龍說:我加入。

        我說:想打的話,我們醫(yī)院有棋牌室。

        那我觀戰(zhàn)吧。陳國富說,他坐了起來。

        吳宏一說:你參戰(zhàn)呀!什么觀戰(zhàn)?缺你哪成!

        陳國富看著我,說:我行嗎?

        我說:你只能打一個小時,最多兩小時。

        我們前呼后擁去了醫(yī)院的棋牌室。棋牌室有四個身穿病號服的老干部氣質(zhì)的人,在搓麻將,每人的前面都放著現(xiàn)錢,多少不同而已。見我們來了,急忙把錢收起來。干脆不打了,走掉。

        棋牌室被我們專用或獨享。我索性去把門鎖死。我回頭的時候,田平、梁迪、吳宏一、陳國富、韋春龍已經(jīng)各就各位。古敏華和竺竺在燒水和備茶。

        打什么?田平邊拆解著撲克牌邊說,梭哈還是三公?

        梭哈是你的強(qiáng)項,你肯定想打梭哈。吳宏一說。

        田平說:強(qiáng)中更有強(qiáng)中手,國富兄才是強(qiáng)中手,是梭哈王。

        梁迪說:我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韋春龍說:我隨便,重在參與。

        我說:聽我妹夫的,他是病號,要遷就他。

        陳國富說:梭哈充滿了爾虞我詐,既傷神又傷感情。還是三公吧,三公比較公平、簡單和放松,主要看運氣。

        三公。我們每人依次表態(tài)。

        我們商定:輪流坐莊;押注封頂兩百元;八點翻倍,九點翻三倍,小三公翻四倍,大三公翻五倍;統(tǒng)一微信支付。

        最重要的決定是:輸錢就是輸了。贏的人贏的錢不能歸己,而是當(dāng)公益金或愛心款留給陳國富做撫慰金。陳國富輸?shù)腻X不收,贏了要給他錢。

        陳國富說:這輸贏規(guī)則不公平。那我不打。

        于是其他人做了部分妥協(xié),陳國富如果輸錢,贏的人還是照收。

        我們開戰(zhàn)。

        摸牌、翻牌、比點數(shù)、支付、收款,周而復(fù)始,有輸有贏,有說有笑,不亦樂乎。

        想當(dāng)年,我們年輕的時候,打牌,國富兄是最大的贏家。贏了錢,還贏得了夫人。田平說,他的話既像調(diào)侃,也像是活躍氣氛。

        陳國富看了看倒水的古敏華,回過頭來說:但最后的贏家卻是你們。

        吳宏一說:愛拼才會贏,你要拼。

        陳國富說:我再怎么拼,也拼不過你們了。

        梁迪說:現(xiàn)在你是莊家,你先翻牌,幾點?

        陳國富翻他的牌,六點。

        梁迪偷偷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牌,說比我大。他直接把牌塞進(jìn)了桌上剩余的牌中。然后微信付款。

        田平、吳宏一、韋春龍和我也相繼表示比陳國富的牌小,不翻牌就微信付款。

        陳國富通吃,贏了所有人的錢。

        牌局結(jié)束,陳國富的微信賬上,多了五萬塊錢。

        其他人不服,表示下周再來。

        陳國富說:我活到下周的話,來就來。

        他果然又活到了下周,而且又贏了五萬多元。

        古敏華發(fā)現(xiàn)了問題或者說識破了陳國富贏錢的奧秘。在她家里,她問我:哥,當(dāng)陳國富坐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其實很多時候你們的牌都比他大,但你們都說比他小,然后把牌扔了攪亂,誰也不許看。為什么?

        我說:油膩的男人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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