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童
歷史上表達賢士不遇主題的文學(xué)作品很多,《離騷》《九辯》《吊屈原賦》《鵩鳥賦》等都是。但第一個以『士不遇』為題作賦的,是董仲舒。自此之后,這類作品代不乏人,有名一點的如司馬遷、陶淵明、湯顯祖、尤侗,篇幅最長的有一千五百來字,最短的才三十二字,還有兩人大概牢騷太盛,覺得寫一篇不過癮,各寫了兩篇,一個是寫賦狂魔周履靖,另一個則是科舉解元陳山毓。
司馬遷出生在一個史官世家,他的祖上就當過周朝的太史。父親司馬談是漢武帝時的太史公,胸懷大志,轉(zhuǎn)益多師,堪稱飽學(xué)之士。他縱論當時陰陽、儒、墨、名、法、道德等六大學(xué)派的要旨和利弊,公允持平,而不偏廢,尤其推崇道家思想。司馬談生逢盛世,一直想寫部傳世的史學(xué)巨著來光耀門楣,他一直認為『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史記·太史公自序》)。只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臨終時握著司馬遷的手,反復(fù)叮囑他一定要繼承遺志。司馬遷在父親死后三年子承父業(yè),當上了太史令。年輕的時候,他也是一個以夢為馬閑得慌的文藝青年,不喜歡眼前的茍且,而向往著詩和遠方,所以興致勃勃當上了浪跡天涯的背包客,五湖四海逛了個遍。司馬遷的歷史使命感很強,抱著『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想法,立志要續(xù)學(xué)統(tǒng),匡史域,一句『小子何敢讓焉』的表態(tài),可謂攬纛自任,頗有點自命不凡的味道。歷史上有點本事的人,大都自命不凡,無非是說在嘴上或放在心里的區(qū)別,據(jù)說早在商代時的伊尹就說過:『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而戰(zhàn)國時的孟子也說:『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后世的梁啟超同樣曾自信滿滿地說過:『中國前途非我歸而執(zhí)政,莫能拯救?!幌雭碜悦环惨膊灰姷靡欢ň褪菈氖?,能成事,它就是牛逼的先兆,成不了,它才是別人的笑料。
有先天的基因遺傳、從小的家風熏陶以及自身的不斷努力,加上父親一輩子整理積攥留下的眾多史料和文字,司馬遷寫《史記》可謂得天獨厚,想不成功都難。但真正讓他知恥后勇、發(fā)憤著述的,還是他因仗義執(zhí)言為李陵辯解而遭遇的奇恥大辱。這件事也直接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立場和思想。李陵本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戰(zhàn)功卓著,在一次奉命出征時,苦戰(zhàn)多日,彈盡糧絕之下,投降了匈奴,作為權(quán)宜之計。漢武帝一怒之下,殺了李陵一家老小,而司馬遷也因為替李陵說了幾句平心而論的話,最終被判處了宮刑。
這對于一個士大夫而言,無疑是幾輩子都洗刷不盡的奇恥大辱!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對此有摧肝搗肺的道白:『詬莫大于宮刑』,『最下腐刑極矣』!從心理上說,司馬遷的后半生真的是生不如死。他畢竟不是東方不敗,不難想象,自此后無數(shù)個漫長煎熬的黑夜里,午夜夢回的時候,太史公的耳邊都會響起太監(jiān)們一聲聲痛徹肺腑的呼喚:把根留?。∩黼m殘,志彌堅,無比悲憤之下,他將一生的寄托都放在了《史記》的創(chuàng)作上,最終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成就了不朽的英名和父親三觀中的大孝,讓自己的死重于泰山。他自述曾經(jīng)也是『務(wù)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的人,可以想象,如果沒有這種悲慘的際遇,他的《史記》中可能會多一些歌功頌德,他的賦作更多也許只是潤色鴻業(yè)。
當我們了解了他的人生經(jīng)歷,再來看他寫的《悲士不遇賦》時,就會有勢如破竹的感覺。從文風和內(nèi)容上看,這應(yīng)是寫于他被處宮刑后的晚年。一句『愧顧影而獨存』,描繪出他被疏遠冷落,煢煢孑立的境遇,『懼志行而無聞』既是他父親的遺愿,也是他本人的想法,正所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赫彶彭t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世道乖張,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句真話,恐怕我奮斗至死,也是徒勞,不會有多少改變吧!至于有行不彰、有能不陳、窮達易惑、美惡難分,這本就是一個是非黑白顛倒的社會,不足為奇。太史公追求天道公理,目光如炬,對社會上爭名逐利、互相傾軋、好生惡死、好貴夷賤等種種人性的陰暗面看得一清二楚?!何抑囊樱芤涯茆?;我之言矣,哲已能選』,這個『哲』,既是指來哲(將來的明智者),何嘗不包括前哲(曾經(jīng)的圣賢)呢?古今圣賢本是心心相印。古人講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而如今太史公自信自己的心,自有明白人可以懂,自己想表達的,也都已經(jīng)在著述之中,可以無憾也無愧了。這應(yīng)該是他在寫完《史記》,一償所愿后才有的感慨吧!『逆順還周,乍沒乍起』,人生行藏,起起伏伏,順境時不必太喜,逆境時無需太悲,須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些自作聰明的智巧都是不靠譜的,老子不是說嘛,『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簾o造福先,無觸禍始。委之自然,終歸一矣』,既然禍福相倚,沒有福,也就無所謂禍,我但明心見性,不違良知,至于其他的,聽任自然即可,這樣,不也就與道一體了嗎?太史公終究還是回歸了道家,他的靈魂從中得到了慰藉和升華。
古代的史官是一個高危職業(yè),一定程度上可能要歸因于以言獲罪的悠久歷史傳統(tǒng),在位者大多缺乏包容異己的胸襟與氣度。姜太公誅殺華士就是一例,華士本是齊國的賢人,只是因為要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不為姜太公所用,但并沒有謀逆作亂,結(jié)果就被姜太公給殺了,理由很簡單:你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敵人,不聽我話,那就該死,這種非黑即白的二元邏輯,是多么的恐怖!如果說這不一定是信史,那么周厲王時的『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沒錯吧?《左傳·襄公二十五年》還記載了『崔杼殺太史』的故事,齊國秉筆直書的太史因為如實書寫了崔杼弒君的史實,被崔杼殺了;結(jié)果太史的弟弟接過這活后,依然耿直地這樣寫,又被殺了;另一個弟弟還是不信邪,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依然這樣寫,崔杼看著這『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我一個,還有后來人』的前赴后繼的局面,很是無奈,只好作罷。更有意思的是,另一個史官南史氏聽說太史快死絕了,二話不說就出發(fā)準備去接班,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聽說事情搞定后,這才回去了。你不得不對古代史官的這種職業(yè)操守肅然起敬,但也可以深刻體會到,他們過的真是刀口討生活的日子啊。至于后世那種『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式的文字獄,就更不待說了。
所以,孔子主張『和而不同』,何嘗不是看到了國人的這種不良習性,就好比釋迦牟尼佛講眾生平等,除了自身覺悟之外,也對治于他身處的那個種姓制度發(fā)達、等級森嚴的社會時代,他們的主張都是對癥下藥的良方。孟子講民貴君輕,不也如此嗎?『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下》),君臣父子本是雙邊對等的權(quán)責關(guān)系,大家得先各盡本分才行。歷史告訴我們,視民如傷者,可謂民之父母,防民如賊者,多為獨夫民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