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亞萍
那一夜,我從睡夢中醒來,一只眼緊閉,一只眼微睜,長柜上放置著十二根點燃的蠟燭。一排搖曳的火苗照亮了房間的一角。祖父置身于光亮中,面向踏板而坐,踏板旁邊放一只蓋著紅布、反扣在地上的簸箕。燭光里,祖父明暗交替的臉上有一種懸而未決的心思。他的雙手攤開,靜置于雙膝,仿佛在等待什么。
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蠟油從燈盞中緩緩滴落下來,一滴,兩滴,三滴,四滴……祖父巋然不動,仿佛坐在凳子上的這具枯槁的身體,已經失去靈動的魂魄,如一尊木樁。風,從窗戶的縫隙里鉆進來,火苗“噗嗤、噗嗤”晃動起來。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祖父點燃一根香煙,用力吸一口,煙霧裊裊。時間,仿佛在他指間化為煙塵。十二根燭火在失去時間的荒灘里輕搖曼舞?!盎叶压媚铩?!”祖父仰頭長嘆,追問:“我……我能不能闖過這一關,能,你就響三下,不能,你就響兩下……”祖父的臉出現(xiàn)在黑夜的幕布上,像一張用舊的蠟黃面具。聲音如曠遠的回音,從面具后面發(fā)出來,上下唇對口型似的,收不回頭地蠕動著。說不清他是在對著一把蒙著紅布的倒扣在地上的簸箕說話,還是在對空氣說。仿佛他的身體已然是一條停滯的河流。
那年秋天,祖父四圈麻將打完后,半片身體都不能動了。去醫(yī)院一檢查:賁門癌。我看過祖父當兵時英姿颯爽的舊照片,無法相信照片上的人就是我那被病痛折磨得佝僂了身體的老祖父。
十二根蠟燭發(fā)出的火焰,在黑夜的縱深處躥起又搖落,細碎的星火往更幽深里逝去。寂靜無聲。星火急速墜落的剎那,黯魅之夜,有種讓人欲罷不能的、神秘的、瀕臨死亡的美。“一,二,三”倒扣在墻角的簸箕在沒有任何外力的情況下,對著水泥地面磕了三下。輕脆的聲音如琴弦一樣在燭光里顫動,敲打在心上,曠遠、神秘,仿佛是來自于天庭的判決。
我差點要喊出聲,睡在我旁邊的祖母一把捂住我的嘴。
燭火輕搖,祖父顫顫巍巍地從陰影里站起來,投射在墻上的、起伏的身影似乎要向整個夜晚擴散,充滿游移與不確定。仿佛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他一時之間還難以消化。他站立了一會兒,黑暗的身體被燭火漸漸點亮,背景在余光里虛化掉。忽然,他對著蒙著紅布的簸箕跪下來,臀部撅起,雙手伸直拱合,俯頭到手,從身體到靈魂,無比虔誠,無比投入地磕了三個響頭。仿佛只要有一絲怠慢,“灰堆姑娘”就會反悔。他的眼中噙著淚水,口中念念有詞:“灰堆姑娘請走好……”惺忪的燭火瞬間全部熄滅,祖父燈火漸暗的身體覆蓋了一縷月光。
我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盛典的燭火,火光里的神,蒙著紅布反扣在地上的簸箕,祖父的病……這一切都讓我感到迷惑與害怕。我仿佛在黑暗中觸碰到一團沼沼霧氣,不知是來自于未來,還是過去。眼前先是一片朦朧,然后慢慢清晰,凝結成當下,又一點點堅實起來,定型在那個燭火瞬間熄滅的時刻。
然而,它究竟是什么?
黑暗中,祖母摸索著,將我攬入懷中。
第二年的正月十六,祖父照例吩咐父親和叔叔們在院子里用一蓬蓬曬干的穰草堆出一座小山丘。風一吹,穰草里散發(fā)出陣陣香氣。大人孩子們陸續(xù)都過來,圍著穰草堆繞了一個圈?!傲凶媪凶?,不肖子孫闕廣洪點火啦!”吉時一到,祖父對著黑夜深處的空曠與虛無,長吼一聲,哆嗦著,點燃穰草,蒼老的眼里溢出淚水?;鹈畿f起,貧瘠的小院子里升起一束神性之光,點亮我們被夜色覆蓋著的身體?;鸬恼諒?,劃出一個獨立的溫暖的安全空間,讓我們與黑夜剩下的未知部分遠遠隔絕。祖父松軟無力的臉在火苗里跳動、閃爍,溝壑縱橫間似乎又嵌入了一道深藍色溪流一樣的暗影。
我們要依次從噼啪燃燒著的穰草堆上跨過去。在蘇北老家,十六夜跨火堆是每家每戶必有的儀式。成功跨過火堆者,喻意把一年的霉運跨過去。小孩先跨,大人后跨。弟弟拔開腿,在別人還沒反應過來時,就歡呼著,迅速跨過去,蹦蹦跳跳,跑進黑夜深處……妹妹唱著歌謠,給自己壯膽,也跟著跨了過去。輪到我,我深吸一口氣,看著黑暗中的烈焰,有一種虛幻之感,仿佛火焰內部,是另一個維度,像一條幽深隱秘的小徑,像一個移動的幻影,不可掌控。而對我緊閉的生命真相就在小徑與幻影之間游移、顫動。我能順利跨過去么?跨過這束火堆后,是不是真的會擁有一整年的好運?祖母在旁邊叮囑:“慢點,慢慢點,別燒到褲襠……”
我們都順利跨過了火堆。每跨過一個人,都會響起一陣陣祝福的掌聲,仿佛好運就在下一個路口排隊等候著我們。
祖母跨過之后,只剩下祖父還未跨過火堆。他那張眉峰緊鎖,失去一切創(chuàng)造力的臉在火光中遲疑著,仿佛在尋找一個可能的空間,接納安放他對生命的眷戀?!皬V洪,你跨吧,火神會保佑你……”弟弟在黑夜里蹦蹦跳跳,朝祖父揮手:“爺爺,你快跨吧,跨過去你的病就好了,就不疼啦……”祖父眼里有一簇深藍色火焰綻放,仿佛一抹余光就能點燃一片灰燼。他走到火堆旁,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抄進袖筒里,在一片加油聲中,抬起一只腳,很順利地跨過了火堆。站穩(wěn)腳跟后,又緩緩抬起另一只腳,剛一跨過火堆,腳還未落地,身子一個趔趄,趴倒在火堆旁,一只褲管被點燃。一時之間全都亂了套,大人孩子的驚叫,哭喊,此起彼伏。父親和叔叔們跌跌爬爬一齊跪在祖父身邊,撲打他的褲管?;?,此時不再是讓人景仰的無上力量,成為了最兇險的敵人。撲滅它,是我們惟一的念頭。還好火勢不大,只燒了一只褲腳就被撲滅了。他們幾個人癱軟在地,筋疲力盡。祖母低頭,用衣?去抹臉上的淚水,悲傷迅速漫延,我們也開始低聲哭泣。仿佛前面所有的好運累加起來,都不敵這最后的致命一擊。躺在地上的祖父看起來荒蕪而失神。仿佛被一只無形之手抽去全部的生命力,只剩下空蕩蕩的一具破舊皮囊?;穑烊急M時,一陣大風吹過來,夜空中揚起的余燼,像一顆顆碎裂的星辰,墜落無涯,被黑夜吞噬……祖父喃喃低語:“結束了,就這樣吧,結束了……”
祖父走后,祖母屋里的蠟燭幾乎沒熄滅過。燒完七個七,就是祖父的生日、清明、七月半、大冬、忌日……祖母都會在長條桌上點燃三根蠟燭,三天三夜都不熄滅。仿佛她的生命只剩下哀悼。父親擔心祖母憂思過度,那段時間,讓我陪她睡覺。常常,我從夢中醒來,看見長柜上方的墻壁被三束微弱的燭火點亮。祖父的相片在黑夜中顯現(xiàn),周圍卻是一片漆黑。相框里,祖父的目光深遠、鮮活。祖母在祖父的凝視下,貪婪地呼吸空氣中彌漫的祖父的氣息。她用剪刀剪去一小截燭芯,火,往上躥了又躥,祖母的臉在昏暗中漸漸露出。她放下剪刀,熄滅眼睛里最后一抹余光,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桌面,為燭火中每一個細微的變化而嘆息。
臘月二十七,祖父的第一個忌日,祖母托人花錢打點,請來了金東門的“關亡娘娘”?!瓣P亡娘娘”六七十歲左右,神情慵懶,面色晦暗無光,穿著空蕩蕩的黑色棉袍,削瘦而干癟,仿佛整個皮囊都架在骨頭上。袖口處露出油油的破棉絮,花白的頭發(fā)用一根筷子挽起來垂在腦后,腳上穿一雙濕??的老棉鞋。
“關亡娘娘”坐在長條桌旁三盞微弱的燭火里喝茶,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祖母說話,說著說著嘴邊就有口水流下,然后,一聲“呼—嗤—”響起,“關亡娘娘”進入了睡夢。祖母望望她,沒吱聲。輕輕走到她身旁,把一根新蠟燭放在就快燃盡的燭芯上過火,祖母凝望著燭光深處,目光是游離的,沒有落在任何既已存在的地方。燭火撲哧撲哧往上躥。
祖母移到床檐邊,整理發(fā)髻,拉直衣角,坐下。忽然,毫無預兆地,“關亡娘娘”從睡夢里跳了起來,只見她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身體扭曲變形,長袍繃得緊緊的,感覺胸部都快陷到肋骨里面了?!八麃砹?!”她喊出這三個字后,伏倒在桌邊。趴在門縫上的我,閉上眼,渾身直冒冷汗,很想逃走,而雙腿卻在不聽使喚地打顫,一步也挪不動,仿佛中了邪一樣。
“老婆娘,我走了這些日子,家里一切還好吧?細麻腿子們的營生都順利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到我的耳邊。是的,我沒聽錯,這是祖父的聲音!瞇著一只眼,透過門的縫隙再往里看,暗淡的燭火旁,“關亡娘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祖父!還是跟從前差不多的輪廓,好像更瘦了些?!八弊凇瓣P亡娘娘”剛才坐的位置上,抽煙,喝茶。煙塵從“他”枯瘦的指間裊裊升起,人如陰影一樣在暗光里晃動。
“老頭子,你走了,我也就只剩一半了,能好到哪里去……你走沒幾天,老張頭也去了,唉,老家伙們越來越少了,一桌麻將都湊不全啦……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走,我已成獨苗苗啦,前頭沒人啦……”祖母的眼里噙滿淚水,雙唇不聽使喚地蠕動,殘缺的牙齒叮叮當當。
“老婆娘,你放心,我看過生死簿了,你還有的過呢……”
“我什么時候走……”祖母追問。
“祖父”坐在煙霧繚繞的燭火里,一盞明暗不定的燭影,冒起了藍焰,空氣中有刺鼻的氣味,然后,細細的黑煙打著小圈圈繞過?!白娓浮钡淖彀涂鋸埖剡泼鵁煵莸淖涛?,一言不發(fā)。仿佛他自身就是這裊裊青煙,正存在于停滯的時間暗影中。
“廣洪,你在那邊要照顧好自己,缺什么就托夢給我……”祖母不再追問。
“下面什么都好,就是太冷了,沒有火……”
“我已經把你平日穿的衣服都燒給你了,不夠,我就再去請人做了燒給你……”
長條桌上的兩盞燭火“撲哧,撲哧”晃動了幾下之后,就徹底熄滅了。黑暗中,一個人坐桌邊,一個人坐床沿,彼此相對無言。他們的體內都吸入了無盡的悲傷,卻注定不能彼此相擁,彼此取暖。仿佛在承受著一個亙古的懲罰。
惟有在夢里,我才能回憶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偢杏X過了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的時間后,祖母才顫顫巍巍地從床頭柜里摸索出火柴,“撲哧”一聲,床頭柜上的一根蠟燭被點燃了,火苗躥起,不斷往上,又不斷后縮。長條桌的一角被昏黃、惺忪的燭火拖曳著,而周圍的一切卻陷入了更深更濃的暗影里。伏在桌邊的人緩緩抬起頭,面容漸漸清晰起來:這是“關亡娘娘”的臉。“祖父”又消失了。仿佛“關亡娘娘”和“祖父”只能交替存在于人世,一個消失,另一個出場?!瓣P亡娘娘”枯槁的老眼里光姿搖曵,仿佛從星光綻放的海上歸來。
“結束了?”祖母的聲音細若游絲,如同身在夢里。
“結束了……放心吧,你男將在那邊好得很呢,還跟老張頭在一起喝早茶哩……”
燭火映亮了祖母的臉。她的目光變得柔和,坐在床沿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心底釋放出無法言說的一切。
“關亡娘娘”磕磕絆絆地隨祖母來到院子里,她松垮的臉上沒有一絲鮮活的神情,眼睛里有某種古老的無法言說的創(chuàng)傷。當她置身于無力的陽光下,仿佛在異界停留了太長時間,而忘記怎么走路。要么一直抬左腳,要么一直抬右腳,好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跳馬步。我看著這個跌跌撞撞的老婦人,想起她的另一重巫師般的身份:能藏身于隱秘之境,能行走于冰冷的云中,能召喚死者的魂魄。我的心中一陣毛骨悚然。
那年夏天的清晨,祖母對我說,她昨夜夢到祖父了。夢里,她和祖父一起去走親戚。經過一個荒棄的公園,不知誰點燃了公園里的草垛,火焰中游出一條漂亮的小蟒蛇。小蟒蛇在假山間游弋,如一道閃電穿過太湖石。祖父順手揚起一把燒得滾燙通紅的鐵鍬,狠狠地往小蠎蛇頭部砸去,小蠎蛇似乎嗅到危險的氣息,“啾”一聲,頭鉆進了太湖石的縫隙中,尾巴卻沒能幸免,汩汩流淌的鮮血,把石頭染成暗紅色。旁邊的祖母被嚇住了。小蟒蛇幽怨地掉頭,求救般,用滴溜溜的小眼睛掃了祖母一眼,拖著受傷的尾巴,搖搖晃晃,消失于石頭的縫隙間。此時,天空下起血雨,一波接一波,如洪水暴發(fā)一般,澆滅了燃燒的草垛,眼看就要將他們淹沒……
“這不是個好夢,災難隨時會發(fā)生……”祖母從縫紉機后面抬起一張悲戚、荒蕪,如秋耕的土地一樣呈淡紫色的臉,擔憂地說。她的眼神放空于更遠處的虛無。仿佛無數(shù)年華歲月的累積,讓她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我,將從她古老的智慧中受教。
夢,很快就揭開神秘面紗。我被火燙傷了。我屬蛇。
那天,我躺在祖母屋里的藤椅里睡著了,祖母從桌上拿剪刀,轉身時,胳膊肘碰到了三根蠟燭中的一根,倒下的蠟燭正好砸中我右腿的膝蓋?;穑谖业南ドw上“咝咝咝”燃燒著,綻放出閃亮而細碎的火花。火花搖曳,仿佛踮起足尖,跳一曲舞……
祖母驚慌失措, “咣當”一聲,她一把推開正在我膝蓋上燃燒的蠟燭。立刻,我的皮膚有一大塊黏在她的手心里,祖母看著自己黏滿皮膚的手掌,踉踉蹌蹌,面如死灰,“乖乖,我的乖乖,廣洪,你已經托夢給我了,為什么不幫我化解……”她的身體抽搐,痙攣,攤開的掌心宛如中了魔咒般顫抖不停?;?,仿佛燒在她的心里……而我的膝蓋,血肉模糊,我感到自己裸露的骨頭正如核桃般輕微開裂。我痛得昏死過去。
一道隱藏的傷疤,成了我無法言說的秘密。
燙傷后,我不穿短褲或短裙,不去公共浴室洗澡。一個人迎面向我走來,如果他或她的視線在我的膝蓋部位停留,我就心虛,總要低頭,確認自己穿的裙子或褲子透不透光。有一次,小叔叔家才四歲的女兒,無意中撞見我的傷疤,那塊棕色的、深淺不一、凹凸不平的肌膚嚇到她了,本想投入我懷抱里的孩子,本能地往后退了幾步,怯生生地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怪物。我立刻意識到,低頭一看,裙子被風掀起了。我看見,飄舞的裙擺間,自己膝蓋上猙獰的疤痕,仿佛時間之刺插入生命的一次探險,以無盡的陰影與丑陋,償還燃燒時剎那的流光溢彩。
被火灼傷的暗疾,是我身體里多出來的一塊。像一個結,系著我所有的羞恥與卑微。我經常在一個人的暗夜里審視自己的傷疤,反復咀嚼時間,那個命中注定的夜晚,一次次重現(xiàn)。如果我用手掌捂住傷疤,那么,這還算是一條勻稱、修長的腿,如果讓傷疤裸露,我感覺,我的整條腿,不,整個人,都毀了。我懷揣暗疾生活在人群中。整個少女時代,我都經常做著同一個夢:我走在大街上,被一個從天而降的聲音指認出,神一樣的火光,照著我蒼白的臉:“你,走出來!不要混跡于人群之中,你和他們不一樣……”那聲音如巨大的戰(zhàn)車,轟隆隆,由遠及近,在我的頭頂盤旋。在我周圍走動的人,停下來,個個都凝神屏氣著,仿佛在觀看動物園里的馴猴師在調教那只不合群的猴子。
很多年后,我才聽父親說,當年,我躺在病床上昏死過去了,醫(yī)生告訴我的家人,我的膝蓋處會留下疤痕,除非做植皮,但我是疤痕體質,估計術后效果并不盡如人意。神情呆滯的祖母盯著墻上的祖父嗡嗡嚶嚶地哭訴:“廣洪,你一定要保佑細伢子渡過這一關,是我害了細伢子,我不該點火,不該點火??!你保佑細伢子植皮成功,就用我身上的皮吧,你看,我的皮都可以用,作孽呀,把我的皮剝光,全給孩子,我老糊涂了……”祖母想要掀起自己的衣角,一個簡單的動作對她來說都異常艱難,她連掀起自己衣袖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顫抖的聲音里布滿陰霾,仿佛我的燙傷是她生命中一根尖銳的刺,把她的心扎得鮮血淋漓,她所有的希望、信仰與歡愉都因我的燙傷而一一死去。墻上的祖父不言不語,溫潤的笑容里似乎暗藏著人間最后的秘密,祖母苦苦探尋,終不能解。這些年來,在祖母心中,祖父從未離開,他一直以沉默的方式參與祖母的日常。他不需要言辭,不需要形體,缺席,就是他最完美最恒久的存在。我聽了父親的轉述,淚水簌簌落下,如鯁在喉。哦,如果老祖母還在,我會把她枯槁瘦小的身體攬入我的懷中。對她說,我親愛的老祖母,不要悲傷,不要自責,當那簇柔軟、纖細的火苗在我的膝蓋上搖曳生姿時,我的生命也經歷了一次起舞。
我的老祖母,你看,我膝間的傷疤,泛出藏藍色的微火。半明半暗,宛如一枚勛章垂在今夜的領口。
火焰之中的幻滅,讓人感到生命的蒼涼,火焰里的誕生,喚醒了我心底的柔情。
前年去益林采風 ,我觀看了燈工師淬火工作的過程。
一個五十歲左右,神情專注的燈工師,戴著厚厚的手套,握著一根頂部燃燒著火焰的藍色玻璃棒,旋轉,他身后的空間被黑暗層層包裹,仿佛黑暗下一秒也要將他拽入其中??諝庵?,除了操作時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幾乎沒有別的聲音。烈火中出現(xiàn)一滴將落未落的藍色湖水之時,玻璃呈熔融狀。他快速熄滅火焰,借助鉗子和刀片對熔融狀的玻璃通過指尖的擠、推、拉的動作來塑形,一只星空小茶盞的雛形從燈工師的手中誕生了。我的驚嘆聲尚未喊出來,燈工師又點燃了火焰,光,拔得頭籌,逼得寂靜的暗夜一退再退。燈工師用鉗子小心翼翼地捏住茶盞,放入火中進行二次塑造。他的身體被影影綽綽的火光覆蓋,眼睛里蕩漾著柔光,專注、虔誠。仿佛已接近神祗、命運之線系于小小的茶盞上。我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夜,祖父對著“灰堆姑娘”占卜命運,與叩首跪拜時的虔誠、專注,仿佛將破舊不堪的自己交了出去,交給一個強大的所在,破舊的,必將得到修復。在那個遙遠的暗夜,他深信,神的庇佑與赦免,已經降臨。
燈工師手中的茶盞在烈火中跳動,明晃晃的,灑了碎金子般的深藍,在火焰之舞中,璀璨如星海沉浮,包裹著時間、天地、日月。永恒與瞬間渾然一體。
火焰,推動了人類的文明進程。
1958年,考古學家在北京周口店附近的一處洞穴里發(fā)現(xiàn)了200萬年前人類留下的灰燼遺跡。由此推斷出,舊石器時代,北京人就學會了從大自然中淬火,取暖,烹制食物,驅逐野獸。
那遙遠的,火焰照亮的暗夜,我們的祖先們顫抖著彼此依偎,兩個獨立的靈魂在眩暈中融化,火焰熄滅——祖先們的遺骸在墓地微暗的月光下,在深沉肅穆的寧靜里,被緬懷和被遺忘。
那些生火取暖,淬火而生的人,他們都去哪兒了? 灰燼的遺跡證明他們曾經來過。在森林投擲下的巨大陰影里,他們也曾孤獨地站在樹干下,追思那一去不復返的人和事。祖父祖母去哪兒了?生與死交織在一起,什么是終結?什么是開始?難道終結,也是另一種開始?當一個人的生命之火永遠熄滅后,這個人還繼續(xù)存在么?那一年,老祖母躺在臨終的床榻上,陷入昏迷前,我聽見她含混不清地說了句:“廣洪,廣洪,我的火熄啦,就要見面了……”
祖父祖母短暫的一生,對火的崇拜,是不是一種古老而神性的智慧?愚鈍如我,何時能解?
今年夏天,在北京國家博物館的古代中國展廳里,我被一幅北京人燒烤獸肉圖所吸引。這幅素描畫,簡短的線條,分幾塊區(qū)域,畫的近景是一群圍著燒烤獸肉的北京人,中間用幾筆勾勒出一座起伏的山谷。山谷之外就是一片荒漠,畫的遠景是一個以樹葉遮體的不再年輕的女人站在荒漠中。她的身體都被所攜重物壓彎了。
我多么熟悉這個被重物壓得喘不過氣的中年女人!
在無盡的荒漠里,天空黑壓壓一片,大漠蒼茫,她疲憊的目光幽深而迷離,沒有愛,也沒有恨,仿佛歲月已把她的心雕刻成一枚堅硬的石頭。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她自己也說不清。她一步一步艱難前行。
她看到山谷這邊有一束篝火沖向天際。身處荒漠的她不知道,這是人類烹制食物時所發(fā)出的?;鸬闹車鴦又鴷r明時暗的陰影,仿佛一個默默忍受著痛苦的人,抖動不息。她像個哲學家一般,既不想離火更近一些,也不想離火更遠。她停下了腳步,在遠處,靜觀篝火的變化。
那深埋于地心億萬年,被一再遏制的巖漿流動起來了,烈焰,沖向灰暗的天空。舊的秩序漸次崩潰,遙遠的天空星光閃爍。在某個深遠的地方,隱秘的琴弦開始彈奏,她聽到了時間細小的窸窣聲,聽到了薰風親吻露水與鮮花的呢喃聲,她的心靈也開始回應。她在荒漠中啜飲著幸福的甘霖,淚流滿面。
她開始奮力朝著火焰的方向奔跑。然而,她的行李太重了,才走了幾步,火焰就逐漸暗淡下去,在遙不可及的山谷里熄滅,只有一抹余燼從灰底下泛出微弱的光輝。
荒漠恢復了寂然。她依然身處荒漠。她看見了被火焰照亮過的天空,那無盡的希望之火。哪怕是一抹余燼,都能給疲憊的旅人送去安慰——也許,這就是她走出荒漠,活下去的力量。她拍拍灰塵,整理好行李,繼續(xù)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