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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憫情懷下的覺醒與現(xiàn)實觀照

        2020-11-18 10:38:57
        山東文學(xué)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愛情小說

        黎 斌

        幾年前的一個冬夜,大雪毫無征兆地奔襲了這座北方城市。微風(fēng)不起,長天與大地交融在雪色月光之中,盡是一種無以言表的淡淡平靜……我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之下閱讀王威刊發(fā)于《上海文學(xué)》的短篇小說《如果你看到易生在笑》。小說以第一人稱的形式講述了兩個家庭環(huán)境特殊的小男孩的故事:他們的友誼,他們的悲傷、喜悅,以及他們用弱小的身軀和信念來對抗生活中的不滿意。整篇小說以一種類似于旁觀和畫外音的形式展開,敘事冷靜,節(jié)奏輕盈跳躍而又顯得從容不迫。如同彼時的窗外,白雪傾覆之下的大地,波瀾不驚,而又顯現(xiàn)著一股不可言傳的暗潮涌動。小說中的結(jié)尾處:“我想起易生的那些笑,哪一次都無比真實,都能照亮黑夜……”這個平淡的句子,令我心頭一震。

        這就是王威寫作的一個特點,把悲傷隱藏在歡快中,把危險隱藏在平靜里。當(dāng)你以為自己正在沿著一條金光大道前進(jìn)的時候,斷崖其實就在下一步,讓你心驚和頓悟。我讀她的小說,時常提醒自己小心點,千萬不要被她表面漫不經(jīng)心的句子蒙蔽。這些句子對讀者的可蒙蔽性還在于,能用半個字表達(dá)的她絕對不會寫一個。表面看來似乎不經(jīng)意的一筆,只會在你讀完之后才豁然開朗:她其實早就提醒過你,只是用墨極為吝嗇,極易被忽視。我曾經(jīng)問她,能不能多寫上兩筆?她每次都會答應(yīng),但是下一篇小說依舊需要小心翼翼地去讀,不敢輕易放過每一個字。

        反映社會底層的生活,表現(xiàn)底層人群悲喜交集的命運狀態(tài),是王威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底色。不同于多數(shù)經(jīng)驗寫作的模式,她往往另辟蹊徑,以一種近似旁觀的角度來觀察生活中的細(xì)小末節(jié)。以微觀的敘事觀照更為深邃的內(nèi)涵與抱負(fù)。這令我想起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言:“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在社會生活多元化、文學(xué)創(chuàng)作日趨娛樂化的時代,對人生世事保持著一種警醒和悲憫的態(tài)度,會指引我們在閱讀王威的小說過程中自然而然體驗到悲憫與反思。

        曹操在《觀滄?!分袑懙溃簶淠緟采俨葚S茂。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讀王威的短篇小說《芒芒的愛情》和《惡作劇》,我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洪波洶涌的背后,生命綿延不息的張力和不屈不撓的力量。其實,不只《芒芒的愛情》和《惡作劇》,她的小說讀起來有秋的遼闊與高遠(yuǎn),卻毫無凄涼的悲秋感傷。故事描寫的雖然是底層小人物生活中的奮斗與掙扎,但是讀起來并不覺得壓抑和瑟縮,內(nèi)心往往會情不自禁地為他們飽滿的生命力感嘆。

        《惡作劇》涉及到現(xiàn)代女性的生存境況。主人公惡作劇是知識女性和女強人的杰出代表,她用替代未婚夫坐牢贏得了這個稱號。這個群體的存在絕非偶然。在生存壓力越來越大的現(xiàn)代社會里,她們的肩膀扛起來的不僅僅是生活那片天,還有她們無處安放的靈魂和精神。

        王威的小說更多是以男性視角來看待世界,《惡作劇》依舊是以男性作為視角,故事的展開則以女性的酸甜苦辣作為主導(dǎo)地位。雖然是寫女性,雖然她們的日子里有著看似化不開的濃重烏云,可是卻見不到她們?nèi)魏闻橙鹾头艞壍牡胤?,她們不屈服于生活,都在努力尋找光明把這團(tuán)烏云沖破。結(jié)尾,惡作劇消失以后,阿水走了??墒沁@并不能代表她們被生活打倒,而是讓我們瞬間真切地體會到:女性的覺醒與勇敢。

        海明威在《佛朗西斯短暫的幸福生活》中寫道,懦弱的佛朗西斯在最后展示勇敢的一剎那間被妻子開槍射殺。以寫硬漢著稱的海明威對佛朗西斯是心存欽佩的,雖然最開始佛朗西斯是懦弱到窩囊的一個男人??墒呛C魍]有放棄他,他知道一個男人的成長需要時間,他給他足夠多的時間和尊敬,直到他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硬漢。結(jié)尾處覺醒后的佛朗西斯跟獅子搏斗時被心懷叵測的妻子射殺了,這是海明威對他最高的致敬,他死于覺醒,而不是懦弱。惡作劇們最后消失于茫茫人海,也是作者對她們的最高敬意。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固然能減輕痛苦,可是相對于覺醒,那只能算作是逃避。

        我被《惡作劇》吸引,開始是因為這個題目。我以為這會是個關(guān)于搞惡作劇的故事,想不到作者竟然是把它用作了一個女人的名字??吹绞莻€名字的時候,我啞然失笑。這符合她小說中出其不意的風(fēng)格。小說看到最后,我有些分不清這個叫惡作劇的女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我隱隱中覺得她更像一個真正的惡作劇或者事件,用一種隱喻的形式存在于“我”和阿水中間,來揭示愛情的本質(zhì)。

        愛情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位置,不要越位,不要錯位,用一種清爽安靜的態(tài)度存在,那么愛情就是美好的,就是可信的。正如阿水對惡作劇說的:那是因為你逞能讓愛情錯位了。正是因為惡作劇讓愛情錯位,她以為把未婚夫的責(zé)任也包攬過來那就是愛,實際上那不是。當(dāng)她從牢房里出來后,跟“我”坐在一起喝酒,自我麻痹地用扔鞋子來驗證自己的愛情,她說鞋子掉下來說明未婚夫愛自己,不掉下來說明他不愛自己,于是:鞋子扔上去以后,屋子里沒有一點動靜。我跟惡作劇變成了兩個活生生的剪影,她仰臉看天棚,我抱頭瞅地板。桌子上的茅臺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像扔鞋子以前的這個夜晚一樣美好。出乎剪影們的預(yù)料,鞋子沒有掉下來,它“刺”的一聲,尖銳的鞋跟筆直地插進(jìn)塑料天棚里,像一根茄子那樣掛在上面,幸災(zāi)樂禍地俯視我們。

        對于惡作劇,這個片段足以讓我們深刻地體會到她對愛的渴求,和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可是她的愛情夢最終破滅了,如同她在現(xiàn)實中被愛情擊傷了一樣。其實從未婚夫同意她“頂罪”那刻起,她就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愛情病了??墒浅霆z后的她不死心,于是鞋子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告訴”了她真相。獲知真相的惡作劇用自己的經(jīng)歷作為“劇本”,一次次用惡作劇的形式考驗愛情中的男男女女,直到某一個清晨,她忽然消失在“我”和阿水的面前。

        “惡作劇去了哪兒,怎樣走的我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醒來,整個店里只剩下我和阿水,惡作劇的痕跡一點都沒有留下。如果不是天棚上插著的那只高跟鞋,我會以為惡作劇的出現(xiàn)只是個臆想?!?/p>

        惡作劇消失了,可是她留下的爛攤子并沒有跟著消失。這個爛攤子就是愛情消失后當(dāng)事人的寡言和冷漠,這具有著洪水過后的蕭條和空曠的特征。“我”是一個懦弱的男人,對于惡作劇的劇本,他后來是排斥的,因為他不想改變現(xiàn)狀。改變就預(yù)示著風(fēng)險和不可控,這讓他感到害怕,他想沿著既有的慣性向前跑?!拔液鋈挥行﹨挓┧?,她的出現(xiàn)打亂了我的生活。在她之前,我跟阿水是美好的愛情,她的出現(xiàn),讓我們的愛情變成了臭狗屎。”

        “我”想過挽留自己的愛情,挽留住阿水,看到阿水離開的背影, “我”驚恐地朝她喊。“那封‘信干’的內(nèi)容是什么?我驚慌失措地朝她喊。我不知道該如何挽留住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她走時留給我的那封信。

        “是愛情,可惜被你染花了風(fēng)干了。”

        聽到這里,“我”徹底絕望了,知道一切已經(jīng)不可挽回。愛情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是神秘和不為當(dāng)事人控制的。如果你用玩笑或者不在乎的態(tài)度去冒犯它,那么收獲的肯定是愛情的干尸,而不是飽滿的生命力頑強的兩情相悅。

        如果說《惡作劇》具有冰凌的氣質(zhì),那么《芒芒的愛情》則包含著太陽的溫暖和博大。這是個關(guān)于智障男孩的故事。在大火中失去父母的智障男孩芒芒,有唱歌的天賦。所有的歌曲只需聽一遍他就能唱出來,并且唱得絲毫不亞于原唱。叔叔的燒烤店一半是靠他的唱歌支撐,這讓他也有了一份不菲的工資,這些錢是女孩“小火柴”最初接觸他的目的。

        “等芒芒想明白女孩的話,慌忙從口袋里掏錢,女孩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路去了。他晃著身子深一步淺一步追上去,把錢舉給女孩看??吹矫⒚⑴e著一摞紅票子,女孩的腳步停住了?!边@是“小火柴”初次見“芒芒”的情景。納蘭性德在他的《木蘭花·擬古決絕詞柬友》中寫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比绻x者想按照如是的初見,美好地預(yù)測“芒芒”和“小火柴”,那就上當(dāng)了?!靶』鸩瘛备懊⒚ⅰ敝杂薪涣?,完全是因為“芒芒”拿出來了錢?!芭⒔舆^錢沒有數(shù),只是把夾在中間的電影票還給芒芒。她把錢塞進(jìn)斜背的挎包里,眼睛還盯在芒芒的口袋上問,里面還有嗎?”

        表面看,對錢的渴望,讓這個女孩失去了感情??墒钦l也不能否認(rèn),她會為了救在孤兒院一起長大并且有好感的男孩“白化病”,而同意跟“芒芒”的“嬸嬸”寫借條,并且答應(yīng)給“芒芒”當(dāng)媳婦。這個孤兒院長大的女孩,背后有著坎坷的經(jīng)歷,可是她的心是純凈的,如同山泉水那樣。她會為沒能跟“白化病”他們一起打架進(jìn)派出所而自責(zé),并且把這個罪責(zé)怪到了背負(fù)自己“逃跑”的“芒芒”身上,她把“芒芒”也送進(jìn)去了一回,以示對朋友的忠誠和愧疚。她內(nèi)心中具有熾熱的情感,為了兄弟和朋友可以放棄自己。這為以后她等待“芒芒”做了很好的鋪墊。

        “芒芒”雖然智力稍有欠缺,可他的內(nèi)心跟正常男孩一樣的旖旎,他喜歡“小火柴”,喜歡看電影,喜歡聽歌,聽到《速度與激情8》的插曲時,他忍不住哭了?!八杏X腦袋里很空,眼睛里涌滿淚水。他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不是為了不會唱這些歌,而是歌里面有種說不出的傷感讓他流淚?!碑?dāng)他弄明白,“小火柴”下跪是因為借錢,“小火柴認(rèn)真地跟他為上次的事情道歉,并且說到借錢去救白化病。借錢嗎?我有的是。芒芒弄明白小火柴的話以后,很開心地說。他拉小火柴起來。我們?nèi)ツ缅X?!彼麨樽约耗軒椭靶』鸩瘛倍_心,當(dāng)他聽“嬸嬸”說要讓“小火柴”給他當(dāng)媳婦時,“芒芒聽到這里,雙手拼命鼓掌,熱切地看向小火柴?!边@個溫暖的大男孩喜歡“小火柴”,因為她直率和吹口哨好聽,或者什么也不為,就是因為內(nèi)心喜歡而去喜歡??墒恰靶』鸩瘛毕矚g他嗎?矛盾沖突就在這里,遺憾傷感也在這里?!靶』鸩瘛庇凶约合矚g的人,那就是“白化病”。這個女孩即便再古靈精怪,總歸還是有著女孩的羞澀和忐忑,當(dāng)她聽到“嬸嬸”讓她嫁給“芒芒”時,“小火柴的臉比紙還要白……小火柴弱弱地說,可是,白化病怎么辦?她求救似的看向芒芒?!?/p>

        這是王威小說一以貫之的個性氣質(zhì)。冷靜的敘事過程中絲毫不帶個人情緒,這使她能夠自如地在特殊境遇之中,準(zhǔn)確地把握種種生存事相。她習(xí)慣中立,并且是一種沒有性別的中立。讓自己處在記錄員的位置上,記錄下從生活中看到的那些尋常日子和尋常人?!靶』鸩瘛弊鳛橐粋€在公交車上靠偷竊為生的女孩,一個對打架斗毆感覺無所謂的女孩,似乎是沒有什么能讓她示弱??僧?dāng)外部的不可逆反的力量觸及到她的軟肋“愛情”的時候,她的“臉白了,弱弱地說……”王威沒有同情她,更沒有煽情,她把對自己小說中所有人的愛化作了尊重,尊重他們的性格,尊重他們的選擇,從不過多干涉。

        讀王威的作品,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線,在指引著你獨行于迷宮深處,那是一種黑暗中孤獨的幽暗與蒼涼。這些正是其作品最為獨特和吸引人的地方。

        以人物為主線來帶動小說的主題發(fā)展,文本結(jié)構(gòu)自由、輕松甚至放任。正因于此,他的作品總是輕松準(zhǔn)確地把握觸及生存世界和命運的幽暗之處,令讀者在悲傷和蒼涼之余會產(chǎn)生愛與希望。

        寫作時精神自由最可貴,如此才可以看到作者真正的內(nèi)心。精神自由是一盞明燈,它會照亮你的作品,讓他們字字珠璣。王威所有的作品,似乎都能讓讀者體會到這種精神的力量,精神的自由。她在為作品中的人物提供一個舞臺,至于那些人物怎么生活,怎么過日子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王威并不關(guān)注這些,她只關(guān)注記錄,跟隨人物的腳步。

        所以“小火柴”會不知好歹地把“芒芒”送進(jìn)派出所,而喜歡她的“芒芒”也絲毫不怪罪她,還很配合地跟巡警說,就是自己“摸的女人屁股,不知道為什么摸?!边@些情節(jié)都不是可以事先能預(yù)測到的,這令人稱奇而又覺得符合常理。當(dāng)“芒芒”明白過來“小火柴”并不想當(dāng)自己的媳婦時,他走了。他的走展示出他博大的愛,他愛“小火柴”,他愛生活,他愛這個世界。雖然他是個智障孩子,可是他懂得怎么去愛,怎么去包容。作者也并沒有因為他智障而給予他過多的同情關(guān)注,他一直是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往前走?!懊⒚⒄f,去找白化病,閣樓上還有錢。小火柴的眼淚又流下來。這是小火柴最后一次見芒芒?!?/p>

        王威總是把這種開放式的鏡頭留給讀者?!睹⒚⒌膼矍椤啡绱耍稅鹤鲃 芬嗳绱?。芒芒走后還會不會回來?“小火柴”喜歡過芒芒嗎?正如“惡作劇”消失后,她到底是個真實存在的女人還是“我”的臆想?

        其實,所有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愛一點點滲透出來,在蒼涼的基調(diào)下,用一種溫暖的光芒。毫無疑問,這些閃耀著人性與愛的光芒,都將會走向希望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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