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象母親八十歲時候的樣子。

我總是堅(jiān)信母親到八十歲時還會像那個我上班途中路過的一戶人家的老奶奶一樣，冬天陽光燦爛的日子便出門曬太陽，夏天晚風(fēng)徐徐時便出來吹風(fēng)；一只手已經(jīng)麻木但是能夠艱難的納鞋底，和每一個路過的沖著她微笑的行人打招呼，包括我。

我總是想像母親八十歲時的樣子。

母親坐在院子里的搖椅上，目光呆滯地看著一片片落葉。這讓我想起外婆說過的一句話“人老了，就像樹葉和果子，到了時間就得落到地上，然后慢慢腐爛……這，不是一個悲傷的事情，而是每個人的歸宿”。母親八十，我五十三?，F(xiàn)在的我工作上更覺力不從心，盡管我仍然希望年輕的后生們能夠敬我服我，遇到工作問題、孩子教育問題或者人生困惑都會誠心地和我說：起老，我有問題向您請教一下……老眼昏花的我自覺思維滯后，已經(jīng)落后于時代，但我還是愿意傾盡半生經(jīng)驗(yàn)，去為后輩們答疑解惑，哪怕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作用。從我參加工作結(jié)婚生子，母親就一直和我住在一起，從兩室一小廳的政府周轉(zhuǎn)房再到三室兩廳的商品房。最后我們一家人住在一個三層半的別墅里，說它是別墅，它確實(shí)是二十年前最流行的別墅。母親身體硬朗，精神尚可。每天天一亮就在院子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切菜喂雞，澆水種菜。滿院的綠色蔬菜可以讓我對老伙伴們吹噓：“看，我老母親種的菜一棵棵，一畦畦多好！全是純天然無公害，家里吃得著要哪棵拔哪棵?！蹦赣H養(yǎng)的雞，不論公雞母雞，個個肥碩無比，一只足有七八斤，一頓火鍋還消滅不完一只呢，一家人吃得既舒心又放心。母親養(yǎng)的老母雞天天給我們供應(yīng)新鮮的雞蛋，我們一家人從來不用買傳說中的人造雞蛋來吃。一家人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唯一不足是我和母親老是斗嘴、爭吵，這是永遠(yuǎn)也改不掉的習(xí)慣。母親生活自理，飯自己煮吃。她說人老了牙齒不好瘦肉塞牙齒，肥肉吃了不消化。她還說吃飯比不得年輕人，要少吃多餐，飯要軟，菜要淡，要煮爛。我心想條件確實(shí)有點(diǎn)多，一家人不好將就呀，于是我和孩子們答應(yīng)她另起爐灶。她說只要有大白米飯吃就很好。我責(zé)備她說：就好像哪個不給你吃不給你喝似的。母親幾乎不吃零食水果，總是說吃不下，吃了不舒服，吃了要生病……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xí)慣。我總是以為母親貧窮年代窮慣了，所以要省嘴。我們土話說這樣的老人二氣（不好待），我總是煩她這樣不吃那樣不吃。一直以來就為了叫她吃水果，吃點(diǎn)對身體無害的零食都要吵鬧一番?，F(xiàn)在我五十多歲了胃不好，牙不好，血糖高，血脂也高，就只剩下血壓不高了。醫(yī)生強(qiáng)烈要求戒糖、戒鹽、戒油。連大米飯都要計劃著吃，或者少吃。回想起年輕時，只要有錢，想吃啥吃啥，管他什么油、鹽、糖。現(xiàn)在的我才慢慢理解母親一直以來的“二氣”確實(shí)和身體有關(guān)?？蓱z了母親在貧窮年代缺吃少穿，現(xiàn)在條件富裕了卻吃不下，不能吃了。再過一年我就可以離開工作崗位，退休在家。種花養(yǎng)草，給孩子煮飯帶娃，每天和母親吵架斗嘴，數(shù)落她改不了犟脾氣，沒文化、沒見識還要好強(qiáng)。

“叫你不要老說回家！回家！我們平時工作已經(jīng)很辛苦了，有時間是需要休息的，而不是一有時間就跟你往老家跑，你只要在城里安心住著，能吃吃，能喝喝，吃飽穿暖不讓自己生病就好了嘛！”“老家的雞鴨，果樹沒人照管，田地荒廢了不可惜嗎？回家照管著，好歹有雞鴨肉給你吃，有新鮮無公害的蔬菜給你吃，你看今年的豬肉價都漲上天了……”，六十二歲的母親和三十四歲的我又在不停地爭論，甚至爭吵該不該回離縣城五十多公里的老家養(yǎng)雞鴨，種蔬菜的問題。這樣的爭吵一般我是不會贏的，所以我只能盡量抽時間陪同母親回老家種菜，種玉米。朋友開玩笑說：“你們這不是豆腐做成肉價錢嘛……”我只能苦笑。

我想，要是我能買得起一棟房子，可以種菜養(yǎng)雞，讓母親最后的老年時光在種菜、養(yǎng)雞養(yǎng)鴨中度過。春天，看著自己種的青菜仿佛喝了油一樣瘋長；冬天，在樓頂坐著搖椅曬著溫暖的太陽，從早搖到晚；夏天，在院子里為孫子扇著風(fēng)，乘著涼，絮叨著她的苦難史；秋天，一邊摘下自己種的水果蔬菜，東家送完，西家送。一邊蹣跚地掃著滿院的落葉，一邊沉默著，思索著，只聽得見掃把親吻地板的莎莎聲，聽著有些許的滄桑和憂愁……這樣的話也許老母親就不會那么折騰了，人一旦有事情可干，脾氣也就不會那么古怪。關(guān)鍵是母親生了重病，身體經(jīng)不起太多的消耗了。

母親一直以來脾氣很倔，也很古怪。姨媽說：“你媽脾氣古怪，你多擔(dān)待?！彼南敕]人能改變。以前孩子病了，她說要用土方法治，沒人能犟得過她。她懂得很多很多的土藥方，那些土藥方有的毫無科學(xué)道理，有些倒也奏效。我兒子小時候只要一生病她就開始念叨她的土方，我和老公保持沉默。我和母親性格很不對付，兩個都急性子，常常吵架斗嘴，母親還小氣，一生氣就往老家跑。她一跑我還得開車回去，一趟一趟接出來……我心想：這樣的老人也許只有我能伺候吧。六十歲那年，母親生了一場大病，脾氣越發(fā)古怪，已經(jīng)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邊沿，身體的小小風(fēng)吹草動，在她心里就是一道道催命符。我一邊開導(dǎo)她，一邊帶著她看病，一邊帶著她到處旅游，以期她的病有所緩解，也期望她在有生之年多去些地方。然而，病痛帶來的心理的恐懼，和吃藥給身體帶來的不適，讓母親老是胡思亂想。她沉浸在自己的無盡的痛苦當(dāng)中，無法自拔。面對失望的母親，我無法幫她承受，我也身心疲倦。言語也變得犀利，變得不由自主，態(tài)度變得不耐煩。每每那樣，我的腦海就浮現(xiàn)出一句話“久病床前無孝子”。于是質(zhì)問自己真的是那個不孝女嗎？自己不是一直想象母親八十歲時的樣子嗎？是誰沒文化卻讓我成為有文化的人？是誰在我婚姻開小差時永遠(yuǎn)都站在我這一邊？是誰把我那胖乎乎的兒子從老家到縣城背出背進(jìn)，背到兩歲，期間還要步行五公里？是誰在老家種菜喂雞給我們減輕生活負(fù)擔(dān)？是誰在我生病癱在床上時細(xì)心照顧疼愛有加……

我，還在幻想母親八十歲的樣子，想象八十歲的她和五十多歲的我在遙遠(yuǎn)的未來還不停地拌嘴爭吵。

幾個月前，再也不見九十多歲的老奶奶坐在門口，只是有一天看見門口有很多披麻戴孝人的人。

人生有太多的期而未遇，盼而不見。不要總想著來日方長，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人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