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旦欽
一
這是我記憶里的一場大雪。山巒、屋宇、田疇白茫茫一片,晶瑩剔透,圣潔無瑕。
我來到姜雪娥和劉福強屋前的雪地上,吹了一聲口哨,叫她們出來打雪仗??谏?,是我們出來玩耍時約定的暗號。劉福強仿佛是彈弓上的一粒石子,嗖的一聲就飛到了我的面前。過了好一會,穿著土布紅棉襖的雪娘,用手掩住臉龐,哭著從屋里走了出來。她站到我們面前,肩膀不停地聳動,哭聲像哮喘病人吸不上氣一樣急促,很傷心的樣子。
我們那地方叫白江洞,是一個幽靜而美麗的村子。它有著一種近乎原始的美。走在崎嶇的山道上,會聞到空氣里的泥土氣息,讓人感覺分外舒暢。一條小溪從半山腰蜿蜒而下,曲曲折折穿過村子,一年到頭清澈見底,奔流不息,仿佛是我們白江洞人綿延不絕的血脈。
我家就住在山腳下的小溪旁,順著山勢往下三百米,有兩棟土坯房,分別是姜雪娥和劉福強的家。我們?nèi)齻€小伙伴是同一年出生的,從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學。記得是小學畢業(yè)的那年夏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爬到一棵樹上去摘野果子,她們兩個見我像猴子一樣跳上躥下,給我取了個小名,猴子。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見劉福強喜歡喂喂地學豬叫,送他外號野豬。姜雪娥因長得白凈又好看,如雪一樣潔白,不忍心給她取個牲畜名,就送她一個雅名,雪娘。
雪娘,你哭成這樣,到底什么事嘛?我和野豬在她背上輕輕地拍打著問道。
我們這樣一問,雪娘越發(fā)哭得傷心。過了一會,待情緒慢慢平復才打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
昨天吃完中飯,雪娘的父親叫她一同去三十多公里外的泉水山里挑木炭。
在泉水山里裝滿兩擔木炭,已是夕陽時分,沒走多遠,天就暗了下來。父親力氣大,挑著一擔木炭打前面走遠了,雪娘挑著一百多斤的擔子,跟不上,不一會就不見了父親的蹤影。山路崎嶇,雪娘挑著的一擔裝滿木炭的竹簍子,被路旁的荊棘絆得跟秋千一樣蕩來蕩去。
前方出現(xiàn)一星燈光,眼看離家不遠了。這時,她的雙腳被路上的一截爛木頭絆了一下,連人帶肩膀上的一擔木炭,滾到了路墈下,木炭散落在雜亂的荊棘叢里。她迅速爬起來,仰望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天空,急得哭了起來。她在地上呆坐了一會,心想只能明天上午再來把木炭撿回去。
事情真是湊巧,昨夜一場大雪,今早不能去撿拾木炭了。早餐后,父親問她木炭哪里去了,她如實說了昨夜的遭遇,話剛說完,父親抬手打了她一記耳光,把她的牙齒打出血了。
雪花還在大團地從天空翻滾下來,我們餓著肚子站在雪地里。這時,野豬把口袋里當早餐的薯片,掏出來送給雪娘說,給你,你吃吧。
雪娘猶豫著接過薯片,慢慢地嚼起來,和著嘴角流淌的血水一并吞進肚里。
二
我們迎著紛飛的大雪,向對門山下那塊空曠的雪地走去。為著逗雪娘開心,我從地上抓一把雪,揉成一個雞蛋大小的雪團,緊趕兩步,從后面悄悄塞到她的領口內(nèi),然后一個彈弓跑開,想讓她嘗試一下雪水在背脊上滑落的快感。
雪娘并沒有我預料的那樣發(fā)出尖叫,她很冷靜將右手反剪過去,把雪團從后背摳出來,用力一摔,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坑,隨即側過頭,兇狠地剜了我一眼??粗@眼神,我知道,我要倒霉了。
果然,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她一個箭步?jīng)_過來,三下五除二地把我摔倒在雪地上。她彎下腰,左手抓住我的胸襟,右手隨便從地上抓一把雪,佯裝要從我前胸的領口塞進去,瞪著一雙憤怒的大眼睛說,還敢不敢欺負我?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趕緊縮著脖子說,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話音剛落,她提起我一只胳膊,將我從地上抓起來,右手像個雞毛撣子拭去物件上的灰塵一樣彈掉我身上的雪渣子。
雪娘與我和野豬都是同一年出生的,我們倆還要比她大兩個月,個子與體重看著也差不多,但她的力氣卻比我們要大很多。若是打起架來,我們兩個聯(lián)手也不一定是她的對手。
她的力氣是從去年失學后練出來的……
那天,雪娘背著書包回家,走到窗外,聽到爺爺在和爸爸媽媽說話。爺爺對爸爸說,你弟弟不是生了男伢崽嗎?他西邊的兩間房屋抵近山墈,再沒空地做新屋了,你這邊有一塊空坪隙地。你和他換個邊住,你住西邊去,他搬東邊來。他有男伢崽,讓他挨著老屋做幾間新房。你們嘞,反正是兩個女孩,要嫁出去的,不要考慮再做新屋了。說完,爺爺邁著八字步擺了出去。
嗯。爸爸悶悶地應了一聲。
爺爺走后,媽媽就責怪爸爸說,我們一間正房擠得屁股都沒地方擱了,兩個妹仔長大了總不能還和我們住一間房,今后總要加蓋一間的,不答應會剁了你煮湯呀?
媽媽這么一通埋怨,爸爸的臉就繃不住了,吼道,你以為我愿意呀?都是因為你這絕代婆,要是有本事生個男伢崽出來,我會這樣窩囊嗎?爸爸緩和了一點口氣繼續(xù)說道,你生兩個女伢也就算了,可你看,兩個妹子黃皮寡瘦、風都能隨便刮走,將來我們老了,茅坑里的大糞都沒人幫我們掏出去。我看都不要去讀書了,反正要嫁人的。
聽到家里的這一場對話,雪娘的心尖像被毒蜂蜇了一樣疼痛。此時她暗暗地想,爸爸不想送自己讀書,那就不讀了,以后多干農(nóng)活,練出一身力氣來,讓爸爸看看,女孩子是可以當男孩子使的。
三
這年下學期,十三歲的雪娘就沒有和我們一起上學了,她幫家里尋豬草,干農(nóng)活,稚嫩的肩膀慢慢地挑起了家庭的生活重擔。
雪娘練習力氣是從挖番薯開始的。雪娘家里那塊播種番薯的自留地,坐落在一個山窩里,離她家有兩公里遠的路程。父親每年都種番薯,晚稻收鐮以后,就該挖番薯了,雪娘扛著鋤頭,翻過一座山梁,走進了番薯地。
挖番薯,先要割薯藤。雪娘拿一把小彎刀,慢慢割了起來。割薯藤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薯藤的長度有三米以上,趴在地上互相糾纏。割下來時,要一小扎一小扎地理順,然后拖到旁邊的樹上掛起來,等風干了,再挑回去喂豬,是上等豬飼料。
接著就開始挖薯。一兜番薯往往結好幾個薯腦,多的有七八個,重的一個有五六斤,一兜番薯有二三十斤重。
挖番薯用的是四齒耙頭,齒長一尺多,有上十斤重。一耙頭下去,要把它完全插進土里,大人力氣足,用力一拉,整兜番薯就被扒了出來。雪娘力氣小,拉不動,就躬著身子用肩膀頂著耙頭的木柄,才能把番薯從土里撬出來,有時用力過猛,連人帶耙,一個跟斗翻倒在薯溝里。
黑狗跟著她在薯地里嬉鬧,與藏匿在薯溝里的老鼠捉迷藏。
番薯挖出來了,再把根、須摘掉,丟進簍子里。她裝滿兩個簍子,然后將簍子的繩結綰得矮點,掛到竹扁擔的兩頭,彎下腰,把扁擔閃到肩上,雙手抓著兩邊的簍繩,雙腳岔開,慢慢直起腰,試著把一擔番薯挑起來。由于裝得太滿,雙腳被肩上的擔子壓得陷進松軟的土里一寸多,兩個簍子卻穩(wěn)如泰山。雪娘又將扁擔放下,從簍子里拿掉幾個,再次彎腰去挑,可仍然沒有成功。如此反復多次,一段兩公里多一點的山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歇了二十多次,才把一擔番薯挑回家里?;氐郊依?,她要母親幫她過了一下秤,足足有九十斤。三天,雪娘把四千多斤番薯螞蟻搬家一樣地挑回家了。
沒想到,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通身酸痛,胳膊腫得水桶粗,腳痛得不能下地走路。母親跑到床前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流著眼淚心疼地說,孩子,你就是這苦命。
番薯挖完了,秋收也已告一段落。父親決定,在屋墈下再蓋兩間土坯子豬舍。
蓋土坯房,首先就是要搭草磚。父親對她說,你要學會搭磚,我告訴你怎么搭。她隨父親來到一塊自留田里,父親扛著鋤頭在田里劃出一個方塊,大約四十平方米的樣子。父親說,這塊地的表土有雜質(zhì),要扒掉一尺厚,將扒起來的表土堆到兩邊,等搭完磚再填回去。
雪娘平時看過別人搭磚。她接過父親的鋤頭,光腳下到田里開始挖土??柯愤吅退谶吷系耐?,她用鋤頭將其扒到岸上。田中間的,她用箢箕一擔擔地挑到岸上堆好。連扒帶挑,用了三天時間,才把那一個方塊扒出來。
扒好了那個方塊,她再在坑里挖松兩尺厚的泥土,撒一層兩寸左右長的稻草稈,挑十幾擔水把泥土潑濕。然后牽來家里的大黃牛,攥著牛绹,跟在牛屁股后面,像走鬧鐘一樣在坑里打轉轉。牛最容易招蒼蠅和蚊子,雪娘跟在后面,雙手沒得空閑,一會趕臉上的蒼蠅,一會拍腳上的蚊子。牛的尾巴不停地往兩邊甩來甩去,弄得她通身都是泥水,只有看到兩只眼睛在眨巴才曉得她是個活人。這樣轉了兩個小時,她還得用鋤頭將泥巴翻個邊,再作兩三個小時。一場泥巴做下來,她幾乎成了一尊泥塑。
生泥巴作熟了,她把家里的磚模子搬到坑里,挖一團作熟的泥巴,準確地填進模子里,一只腳踩著模子的邊緣,另一只腳用力對著泥巴捅去,將其壓進模子的角落里,再用腳在模子上面一抺,把溢出模子外的泥巴削去,然后將它提到岸上的平地里,拿起模蓋,從上面壓下去,一塊土坯子磚,就像豆腐塊一樣做成了。
雪娘搭磚時,黑狗一直陪在她的身邊,時而微閉著雙眼趴在田埂上打瞌睡,時而在田邊上跑來跑去追趕著飛蟲。
泥磚做好后,在田里曬兩天,然后挑回家里。這磚每塊有二十多斤重,雪娘每擔挑四塊,六千多塊磚,她費了半個月的時間,燕子銜泥一般挑回家里,然后整整齊齊地碼在屋檐下。
那天在飯桌上,父親說要她去白茅洞姑媽家里掮杉樹。蓋豬舍要用木柴做門窗、樓腳、橫梁、柵欄。
白茅洞地處深山老林,沒有車路,二十多公里山路全靠雙腳丈量。雪娘穿著那只土布紅棉襖,天還沒亮就出門,沿著一條發(fā)出訇訇巨響的山溪逶迤前行。油光水亮的大黑狗,跟在她的后面,很不安分地這里聞聞,那里嗅嗅,還時不時在路邊的小樹上撒點狗尿,有時賴在她的身邊不走,有時又像一支黑色的箭直往前射。不知不覺,在一路的追逐、嬉戲中,穿過長滿荊棘和灌木的長廊到達了姑姑家里。
杉樹要臨時到姑姑家的自留山上去砍,砍倒以后,削去枝蔓,剝?nèi)淦?,然后在荊棘中砍出一條通道,再把樹從通道里梭下來,梭到山腳下的路上。
雪娘掮著一根六米多長的杉樹,開始蹣跚著往回走。這生杉樹,通身冒著黏稠的白漿,擱肩上滑溜滑溜,一不小心它就滾下來。雪娘把注意力聚集在防滑上,只顧低頭走著,沒想到樹梢鉆到路邊的灌木林里去了,樹就打橫了,差點把她壓在地上,她只好慢慢地退回來,重新擺正前行的方向。
走了一程,她感覺這樹太沉,掮著很吃力,很累,就想休息一下。她把樹杈立在地上,把杉樹擱上去,雙手捉著杈子,站著歇息一會。她就這樣一路走著。也許是山溝里的夜來得早些,兩邊的高山好像在緩緩地長攏一樣,隨之天就慢慢地昏暗了下來,林子里的貓頭鷹不時傳來“咕咕咕”的鳴叫,大山里顯得無比寂靜,幸好有大黑狗給她做伴。這時,走在前面的大黑狗突然“汪汪汪”地狂吠起來,雪娘抬眼望去,昏暗中,她模糊地看到,大黑狗好像面對著路中間一片黑糊糊的什么東西,正在一進一退地咆哮。借著微弱的月光,走近一看,她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好像冰天雪地的天氣有一盆冷水從后背上澆了下來。她看見三頭很大的野豬,站在路中間一動不動,向黑狗示威。野豬本來是怕狗的,可這幾頭死野豬仗著豬多勢眾,居然還張牙舞爪地挑釁黑狗的權威。
雪娘與野豬是打過交道的,她掌握一些對付這些野獸的法子。她脫下身上的土布紅棉襖舉在手里,晃蕩著走近野豬,嘴里嗷嗡嗷嗡地叫著。野豬以為遇到了什么兇猛的大獸,嚇得一頓亂竄,很快遁入了黑夜里的灌木林中。
好險啊,要不是大黑狗及早發(fā)現(xiàn)了路上的野豬,雪娘那個只有十三歲的花季少女的生命,說不定就撂在這深山老林里了。
四
雪娘家里種了幾畝水稻,谷子吃不完就送糧食收購站去換錢用。前不久山洪暴發(fā),一條大約五公里的出山土坯子公路被洪水沖毀,不僅跑不得車子,連人都走不得了。兩千多斤稻谷要送到糧食收購站去,就靠雪娘用肩挑。
雪娘挑著一百多斤重的谷子,繞道一條名副其實的野雞路。這路又陡又窄,長滿青苔,布滿荊棘。四公里路,雪娘走了一個多小時。
來到糧商收購站,收糧員把她挑的兩籮筐谷子提到電子秤上,重量為一百一十三斤。收糧員說,扣除皮(籮筐)重八斤,你的谷子含水分多,還要扣除十五斤水分,稻谷凈重九十斤,每一百斤七十元,共計六十三元。說著,收糧員沉默了一會,他在等待雪娘的反應。雪娘是第一次來收購點交糧,不清楚這里面的彎彎道道。收糧員見沒說什么,就把錢遞給了她。雪娘接過錢,數(shù)了一遍,放進了貼身的口袋里。然后蹦蹦跳跳地挑著一擔空籮筐回家了。
回到家里,她把錢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來,交給了父親。父親接過錢數(shù)了一遍,一臉嚴肅地問道,還有十元三角五分錢,你干什么用了?
我沒用,只有這么多。接著,雪娘把如何扣除水分的事詳細說了一遍。
父親根本不信,破口大罵道,一個女孩子,還敢超天(撒謊)?罵著罵著,伸手就是一耳光。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但雪娘忍住沒哭出聲來,她跑進睡房里,撲倒在床上,把頭埋進枕頭里,放肆哭了一場。
哭又有什么用嘞,家里的兩千斤糧食還是要她一擔一擔地送到收購點去。她強打精神,又挑著滿滿一擔谷子上路了。媽媽看著她稚嫩又佝僂的背影,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今天交糧的人很多,雪娘到達收購站的時候,前面排了很長的隊伍。她想要等到自己交糧還要個把鐘頭,于是,她帶著黑狗信步來到電子秤旁邊。她看到這里停著一輛大貨車,貨車車箱后面的擋板放了下來,搭上了一塊橋板,送糧人擔來的糧食過完秤,扣完水分后,直接倒入車廂。
雪娘又轉悠到一個空著的倉庫前面,進到倉庫內(nèi),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人躺在一只裝糧的麻袋上打瞌睡。雪娘的腳步聲驚醒了他。然后兩人就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天。他告訴雪娘,他是省城糧食加工廠的司機,在聊天過程中,她得到了兩個重要信息,一是他們廠里收購稻谷不扣水分;二是每擔谷子比收購點收購別人的谷子要高出十五元。
輪到雪娘交糧過秤了。她把一擔谷子擱到電子秤上,剛好一百零八斤,扣除八斤籮筐的重量,谷子凈重一百斤。收購員盯著籮筐,眼都不眨地說道,扣除十斤水分,谷子凈重九十斤。
雪娘一聽,心里的火氣就竄了上來,昨夜挨父親一耳光,就是因為扣水分。她一腳踏到電子秤上說,憑什么扣我十斤水分,我家的谷子可是曬了兩個日頭的,憑什么,你憑什么?!
收購員不屑地說,不憑什么,你愿賣就賣,不愿賣就擔回去。
雪娘把從運糧小伙子那里了解到的情況,當著很多送糧人的面揭露了出來。
收糧員惱羞成怒地說,你一個小姑娘家,想挨打不是?
此時,雪娘腦子里又浮現(xiàn)父親打耳光的場面。她雙手使了使勁,緊緊攥著挑谷子的扁擔,睜著一雙通紅的大眼睛,朝收糧員迎了上去……
五
雪,越下越密,雪花也越來越大朵。漫天飛舞的雪片,使天地融為了一體。積雪覆蓋了地上的一切,壓彎了一山的樹枝和楠竹。
我們來到了那塊空隙地上,開始堆雪人。我對野豬低聲說,等把雪堆好以后,我們雕一個像雪娘一樣的雪菩薩。野豬說,那兩個小辮子怎么雕?我說你真是一頭豬,就不能插兩根松枝作辮子嗎?野豬拍了一下腦袋,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了兩聲。
堆雪菩薩的時候,我們?nèi)绠嬒駧熞粯訒r不時偷偷地瞟一眼雪娘,她的眼角眉毛、嘴巴鼻子、耳朵頭發(fā),都力求堆得準確、生動。我們用松葉做的頭發(fā),用松枝做的辮子,非常逼真。雪菩薩堆好以后,站在稍遠的地方看,我們都感到十分驚奇,太像雪娘了,簡直就是她的翻版。
雪娘說道,我哪有那么漂亮。
瞧著山上的雪景,我們抓起地上的積雪揉成雪團,對著山坡上那些被壓彎的楠竹一陣猛攻。這些竹子像一個個哈腰躬背的人一樣突然伸直脊梁,舒展著曼妙的身姿,把身上的積雪嚓嚓抖落下來。潔白的山巒,頃刻間海市蜃樓般冒出一叢叢綠色,把我們驚得目瞪口呆,實在是太漂亮了。
楠竹上垂直墜落下來的一團團積雪,像戰(zhàn)機打向地面的一排排子彈,把灌木林里一只黃鼠狼驚著了。當我們還沉浸在對楠竹的美色之中時,它像一支黃色的箭,從楠竹下面的灌木林里向我們射來。真是驚喜連連,搞得我們措手不及。
這個小精靈像火箭一樣射到我們面前時,突然來了個九十度的急轉彎,朝對面山上飛去。雪地上,留下一行如坦克的履帶壓過一樣的痕跡。
我們追了上去,可哪里跑得過身輕如燕的黃鼠狼?追了一陣,黃鼠狼不見了蹤影。雪娘站在那里想了一會,然后搖頭晃腦地說道,我知道它躲到哪里去了。說著,她帶著我們追趕到了半山腰里的一個巖洞前。雪娘像個八路軍的指揮官一樣,松開土布紅棉襖的扣子,雙手叉腰而立,指揮我和野豬守住巖洞,她自己回去背幾把稈(稻草)來,誓言要把這只該死的黃鼠狼熏出來,免得它再來殘害家里的雞婆。
我們曾經(jīng)看過黃鼠狼,棕黃皮毛,光滑柔軟,身體矯健,四肢輕快,敏捷,機警。玲瓏的小面孔,襯上一條靈動美麗的小尾巴,很美,很漂亮。它的皮毛適合制作畫筆,被稱為狼毫。
黃鼠狼最可惡的是,經(jīng)常夜間偷襲家禽,時不時看到房前屋后它留下的作案證據(jù),那一攤一攤的雞毛,連雞骨頭都不剩一根。
不一會,雪娘背來了幾把稻草。我們用棍子把稻草頂進巖洞深處,用火柴點燃,等到這把稻草燒到一半時,再加一把上去,壓著不讓它起明火,這樣會產(chǎn)生大量辛辣的濃煙。我們每人折來一根松枝,齊心協(xié)力地對著冒煙的稻草扇風,把辛辣的煙霧扇到巖洞的深處去。黃鼠狼受不了煙嗆,就會自動爬出來。
我們熏了將近一個小時,幾把稻草燒光了,黃鼠狼的臭氣都沒聞到一點。當我們垂頭喪氣的時候,洞里傳來細小的沙沙聲,定眼一看,一條黑色的大蛇,閉著雙眼,慢悠悠地扭了出來。雪娘一看,哇地尖叫起來,我們兩個也隨著她的喊叫聲后退了幾步,差點就滾到巖洞下面的山溝里去了。
這條蛇是被辛辣的煙氣嗆出來的,剛扭到無煙區(qū),它就像下水道的井蓋一樣盤著不動了??吹剿粭l死蛇一樣,我們才又慢慢地走近去。仔細一看,這是一條棋盤蛇,是我們這個地方最毒的蛇之一。它一般盤在地上不動,如果受到威脅,它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散盤,散盤時,碰到什么就會狠狠地咬上一口,哪怕是個石頭,它都不會放過。要是人被它咬了,如果搶救不及時,一個對時(二十四小時)內(nèi)必死無疑。雪娘說,你們不要怕,現(xiàn)在它是凍著了,不會散盤咬人。
我們離開洞口,準備再去堆幾個雪菩薩??蓜傋叩蕉纯谙旅鎺撞竭h的地方,雪娘說,我們把這條棋盤蛇熏出來了,肯定會凍死的,我要去看它回到洞里去沒有。說著,她轉身朝洞口走去。到了洞口,只見她彎著腰仔細瞧了好一會,然后慢慢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土布紅棉襖,朝洞里丟過去。我踮起腳尖往洞里瞧了瞧,只見那只土布紅棉襖穩(wěn)穩(wěn)地蓋在蛇的身上。
我們回頭再看雪娘,只見她穿著一件單衣,雙手抱著胳膊,站在洞口的雪地上。盡管凍得瑟瑟發(fā)抖,卻傻傻地朝我們笑著。她的身材顯得有些單薄、瘦小,但她重疊在潔凈雪山上的身影卻是那樣的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