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夢帆
“窗外是疑似的薯葉,黃昏有雨打過夢幻芭蕉;貓貓跑進院子淋雨,麻雀驚飛屋頂……”無數(shù)個雨夜,臥聽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楊牧的詩《貓住在開滿茶蘼花的巷子》如潮水漫過腦際,隨著嗒嗒的敲打聲越來越有韻律,詩把我?guī)胨苹盟普娴膱鼍埃窃鹤?,那青苔,那古井……遙遠的歲月披著輕紗緩緩而來。
恍若我就站在老屋的院子里,雨順著長滿青苔的瓦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檐下的燕子嘰嘰喳喳探頭張望,母雞張開翅膀罩著小雞咯咯叫個不停,小貓蹭著我腳跟咪咪叫嚷,形影不離,小狗伸出長舌對著門外汪汪吼叫,活脫脫的小管家。我靠近窗欞,細數(shù)雨滴,看雨淋野花,看雨流平田,看雨滴芭蕉,那雨打芭蕉聲聲悅耳,更似琵琶彈起。而遠方不知誰的收音機在播放《我的祖國》,歌聲由遠而近,穿過雨幕,年少的我們就站在校園的鳳凰樹下,一遍遍歌唱著“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此時再念起《貓住在開滿茶蘼花的巷子》,我瞬間被一股暖流淹沒,整個人淪陷于歲月靜好,花香裊裊的幻景中。思緒猶如脫韁的野馬,或奔馳于原野,或徘徊于幽谷,或輾轉于荒漠,風攜帶淡淡的憂傷飄過,心莫名的空蕩,眼睛酸澀酸澀的。歲月就在一場場雨中流逝,我亦在雨中成長。伴隨著成長的還有雨樣綿長的愁緒,濕漉漉的心情。
那年,一場祈盼的雨如期而至。為了寫好老師布置的作文《雨花賦》,我撐著油紙傘在雨中獨行。低頭冥想時迎面跑來一少年,“啪啪”捧在手中的書被他撞落地,“哎喲,我的天??!”我的大嗓門格外刺耳。少年怔在那兒,不知所措,待反應過來時,他顧不上淋濕的半截身子,忙不迭彎腰撿起書本,邊用衣袖擦拭,邊靦腆地道歉。我瞅著那沾滿泥漿的書越抹越臟,心灼灼的疼?!敖憬悖一丶乙X買書賠你”,少年耷拉著腦袋,唯唯諾諾,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樣?!安挥?,你立馬在我面前消失”,我擺擺手并一把奪過書本。少年仰臉欲張嘴,我沖他瞪眼,他嚇得縮了縮脖子,吐吐舌頭,不太情愿地轉身投入雨中,一步一回頭,直至再也看不到。雨下著,滴滴答答,不知疲倦,樹葉上、雨傘上一顆顆跳躍的小水珠晶瑩剔透,如少年純潔無瑕的心。哈哈,“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毖矍安痪褪撬摹队昊ㄙx》嗎?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先前的煩悶須臾消失,腦子飛快勾勒一幕幕煽情場景,景中師生笑逐顏開,講臺上老師的朗誦聲,一如以往的昂揚頓挫,《雨花賦》勾走了我們的心……想入非非之時我暗自嗤嗤偷笑。
翌日上學時,雨水依然沒有消停。為了趕上晚自修,我和妹妹相互爭奪家里僅有的一把傘,最終她力小敵不過我。得不到雨傘的妹妹號啕大哭,哭聲散落村頭小巷,隔好遠的雙峰嶂似有回應。到達學校的我也沒有絲毫的喜悅,妹妹瘦小的身影,漣漣的淚水像過山車似的老在我眼前晃動,淅淅瀝瀝的雨聲聽起來更像她的抽泣聲,這聲音刺痛我。講臺上老師真的朗誦我的《雨花賦》并肯定它的寫法,現(xiàn)實與文章的落差使我慚愧,令我難過。時間如水,生命如舟。曾經(jīng)多少次,我站在村口,仰望煙窗,渴望記憶中的這一場雨,化成裊裊炊煙,隨風而去,可一切沒能如愿。
那時的我特討厭冬天,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遮風擋雨,終日悶沉沉,感覺很壓抑。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天寒地凍,小雨霏霏。母親披上蓑衣,斜身跨出門檻,她要到自留地割薯葉喂豬。我佇立窗前,豬欄里的豬嗷嗷狂叫,豬欄對著我房間的窗口,搞得我心煩意亂。我打開日記本,愣是擠不出一個字,腦海閃過母親皸裂的手足,傾斜的雙肩,焦慮的眼神……心里五味雜陳,父母的叮嚀猶在耳邊轟轟作響,頭頂感覺一片烏云壓過來,肩膀突然變得好沉重。如果走在田埂上的母親,得知女兒以學習為借口逃避勞動,整天胡思亂想,將是多么失望??!雨越下越大,母親仍未回家,村子里不時飄蕩著大人喚小孩乳名的呼聲,還伴隨陣陣民謠: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挑柴上街賣,阿嫂出街穿花鞋……雨聲答答,世事茫茫,一場又一場雨催我成長,促使我自覺啃起枯燥的課本。
“每當小雨飄過,總喚起我的回憶……”記憶如雨,縹緲、連綿,它亦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刻傾盆而至。有時候,我們把經(jīng)歷凝聚成文字,是為飄蕩的靈魂尋找棲息地,是為骨子里深埋的傷痛尋找釋放口。而家鄉(xiāng)的古井就像植根心底的一縷鄉(xiāng)愁,時不時從歲月深處冒出。
那些年,家鄉(xiāng)常鬧旱災,村里沒有自來水,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我們就學會從井下打水、挑水了。當時村子有兩口井,村頭、村尾各一口,我家住村頭,但這口井水供不應求,挑水一般要到村尾。每挑一次水,我就累得呼哧呼哧喘不過氣來。有時貪圖方便,我跑到村頭井邊守住井水,可水姍姍來遲,對著井底呼喊、投擲石子也于事無補。心急的我踮起腳跟,小心謹慎沿著井壁從井口攀爬到井底。三番四次后,下井動作相當嫻熟(井水不深),可以上下自如,私底下自封自己為蜘蛛俠。到了井底,我用事先準備好的水瓢,把水一勺勺舀到桶子里,直到井水被我榨干。我雙手一攀,兩腳一蹬,像猴子般爬回井面。吐口唾沫,拍拍手掌,左手摔下帶有鐵鉤的扁擔一端,右手捉住另一端,然后兩手齊使勁,“嗨-”水桶就提上來了。春去秋來,巖壁上、水井邊不知落下了我們多少的腳印。
可干旱的井依然滿足不了我們,它每天張大嘴巴,靜待老天爺開恩,最好隔三岔五來個烏云滾滾,大雨傾盆。如果雨水充足了,井水豐盈了,我們就不用從村頭繞到村尾;就不用顯擺這三腳貓的工夫,賣力爬到井下。如果雨水充足了,稻田不再干裂,禾苗蔥綠了,鄉(xiāng)親們的苦瓜臉不見了。而父母也不需要三更半夜摸到田邊把守泉水,提防水被人挖開缺口排走了。那時候為了稻田里的水,不按規(guī)矩排隊引水的鄉(xiāng)親,常常惹來埋怨、爭吵,脾氣暴躁的男人甚至動手打起來。這時,多想有一場美妙的雨降落。
記得有一年夏夜,蛙鳴蟾鼓,蟋蟀弦歌,星星在草地上舞蹈。禾苗渴望雨水滋潤,勞累一天的鄉(xiāng)親沒有停歇,繼續(xù)走向田野深處,遠遠看去,你分不清那星星點點閃爍的光,那些是手電筒、那些是煤油燈、那些是螢火蟲的。我陪母親到稻田引水,我跟在她身后,畏畏縮縮,我怕蛇、怕水蛭、更怕荒嶺上的墳塋,擔心稍不留神就跑個吊死鬼出來。以致母親嘀咕什么也兩耳不進,后來母親怕我睡眠不足,讓我跟著村里的長輩先回家,可還沒到我家門口,長輩就轉身不見了。這時風颼飗過,樹葉嘩嘩作響,月光把樹的影子拉長,我拼命的往家跑,好像有人在背后追趕我。打那以后,無論家人給我什么誘惑,我晚上都不肯跟隨母親到田野去。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隨著改革的春風吹遍神州,家鄉(xiāng)的發(fā)展突飛猛進,一些舊東西被拆遷,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如今的村莊,路通、電通、水通、網(wǎng)絡通,搶水、搶雨傘早已成為歷史。“滴答、滴答”,常常黑夜中的一場雨,就能牽動我內(nèi)心最深處的柔軟。